我嫉妒。美人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阿念恍然从回忆中跳出来, 摇摇脑袋看向祝久辞, 小公爷快些穿好了,阿念给您取些云片糕来。
祝久辞松开按在太阳穴的手,随意将衣衫披上, 他将人唤回来, 望着铜镜道:先不用。你来帮我把簪子戴上。
阿念迟疑跑回来, 心道战场上那人也没说过不许帮着束发,于是乖乖取了玉梳一点点拢过祝久辞的墨发。
他宝贝小主子的墨发当真是世上顶好的长发,缎子一般光亮,梳子划过发丝,一梳到底, 半点碰不到阻碍。白玉衬在墨黑的头发上像是黑曜玉上落了白雪,鲜明得近乎黑白墨画。
他从祝久辞手中接过木簪,挑了墨发盘绕束在头顶。
小公爷怎么不戴玉簪子?
这缎子一般的墨发当然是羊脂白玉才配得上,区区木质实是委屈了这一头如墨长发。
阿念聒噪。
阿念委屈,替他插好簪子垂手站在一旁,半晌又忍不住抬头细细瞧他面容。
不愧是京城好生供养长大的小公爷,便是戴那木簪子也好看得似神仙。虽然平日里被某位更好看的神仙衬得少了些光彩,如今细细一想,他的小主子可也是京城顶一顶二好看的人,料想那京城美人榜还没有人能将小公爷第二宝座占了去。这般风光月霁的人,就该在朱玉堆砌的宫殿里面每日无忧无虑赏花写诗,着实将养自己美貌。
祝久辞自是不知道他的小侍卫脑瓜子中想了些什么废料,摆摆衣袖站起身:走吧。
去哪啊?阿念回神。
祝久辞带着阿念去了渡清殿。
主仆二人站在一望无际幽绿的竹海里,透过层层密密难见缝隙的竹丛看那荒凉老墙后面的渡清殿。
今日琴音又起,带着绵薄古韵,与林间簌簌竹叶声响交揉。
祝久辞站在林海深处仰头,万丈高的竹林不见顶端,直直插入云霄,风过,竹林摇曳,似是搅动风云。
他抬手摸摸发簪,木质温润,细腻的触感划过指尖,似是那个平和淡然不为外物所扰的人就站在他身旁。
阿念看出他的忧心,乖乖站在身后不说话。仰着脑袋看竹叶飘落,伸手接住,凑到嘴边吹起民间小调。
琴音也合了进来,配着小调转而欢快,忽然大风起,数万片簌簌飞叶自天际翩然落下,一瞬之间绿海飘荡,震撼不已。
渡清殿内,裴珩看向窗外,谢谢小公爷。
远在竹林深处的祝久辞眼中藏了泪水。
没事了,不用怕了。
再不会有人戳着脊梁骨谩骂,再不会担忧无尽的诋毁。
再也不会有了。
祝久辞在竹林站了许久,直到腿脚微微酸胀、天色全然暗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呆了太久。连忙带着阿念回去,走到阆秀宫外,只见福筝行色匆匆指挥着宫人们,众人举着手笼着实神色焦急的模样。
祝久辞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急忙赶上前:福筝公公,怎么了?
福筝没回头,急得满头大汗:圣上的猫丢了!
祝久辞疑惑,似是从没看见圣上养猫,接着询问道:哪来的猫?
福筝转过头,抬眼瞧见祝久辞,怔愣一瞬间,突然大松一口气:嗐,又找到了。
怎又一转眼找到了?祝久辞摸不着头脑。
福筝挥手散了一众宫仆,慢悠悠收起烛笼,将那火心掐得亮些,笑眯眯抬头:小公爷跟咱家回去吧?
祝久辞点头,乖巧跟着他回去。
红墙宫道看不见尽头,烛笼的灯火勉强照出脚下的路。福筝公公仍是那和蔼慈善的模样,在旁边陪他闲聊解闷:小公爷贪玩到哪儿去了?
祝久辞盯着自己一脚污泥着实不敢说。
福筝叹口气,也不是他多嘴,只是好心提醒这傻孩子,一会儿圣上要问的。
果不其然,进了大殿圣上问了同样的话。
祝久辞欲哭无泪,着实不知如何解释。方才他从竹林出来,想起六月暑热,不知裴珩那里有没有解暑的冰块,于是跟着运冰的太监走了一路,这一路过去,冰块化水泥泞了道路,他一双脚着实染得污脏。
他心虚低下头,看见金砖铺就的殿堂踩了一长串黑脚印,祝久辞心惊。
圣上似是没看见那黑爪印,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他。
祝久辞悲伤说了实话,小脸皱成一团,几乎是天塌下来的模样。
要知道质子一事在宫中算是禁忌,他却偷去看人,着实是太岁头上动土。
福筝在一旁瞧着,心道这小主子也当真心大,谁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送东西进去!
不过眼瞧着面前小人失了魂一样泄下气来,他又着实忍不住想提醒他不用担忧。他平日里一举一动哪里躲得过圣上眼线,还不是九龙宝座上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不然御膳房怎会每日变了花样送来膳食,还一日比一日多,这小主子偏就傻乎乎承了龙恩还不自知,天生便是泡在蜜罐里长大,一点风雨都没经历过的矜贵人物。
福筝抬眼撞见了圣上的目光,登时不敢腹诽了,弯了身子冷汗连连。
唉!这从没经历过风雨的宝玉生来就是要被宠的,旁人竟是连艳羡的资格都没有。
圣上看向祝久辞,温和点头道:去洗洗换身衣裳。
祝久辞福身,扭头往外走。
去偏殿。圣上补充。
这下福筝公公也愣住了,茫然片刻,连忙晃醒自己,带着同样傻乎乎的小公爷去了偏殿。
宫仆鱼贯而入,绫罗珠玉,鲜花牛乳,热汤滚玉,大小玉碟摆满了偏殿,最后不得不让那硕大的候水汤盆移到殿外,给这些绫罗的沐浴奢侈宝物留下地盘。
福筝不敢怠慢,服侍着矜贵的小人坐进白玉汤池。热气氤氲,肌肤竟是比那白玉池还要莹光发亮,皙白盈透,当真是羊脂白玉一般。
饶是福筝在宫中见惯了绝世美人,也从没见过这般被保护的没有分毫伤害的人,真不知在京城这鱼龙混杂的地界护下这么一块完玉要花去多少气力。
鲜花落进汤池,香气逐渐腾起。池边脱下的衣衫被宫女捧走,不远处的红木揓架上搭着精心熏染过的华丽绸衣。
福筝看一眼四处精致完美的白玉壁画,再瞧见池中人闭眼歇息,他躬起年老的脊背慢慢无声退下。
*
祝久辞醒来的时候自己还泡在水里,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酣眠痛快,倒是十个指头泡得发皱了,摸起来有些麻疼,他无聊伸指尖划拨水面,池水竟还是温热。
从水面捞起几片尚娇嫩的花瓣凑在鼻尖嗅嗅,祝久辞晓得自己不能继续赖在池中不出去了。
白玉池壁滑腻如水,着实难以站稳身形。可以想见当初那手艺精绝贯天的工匠为了尽可能让天子享乐那细腻脂玉,这一块完整的羊脂白玉不雕花纹,光滑地按照原本的弧线弯作浴池,着实一番巧夺天工,将天上仙人享乐的醉仙池偷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摸到一处细细娟了花纹的地方勉强站起身,一抬头瞧见池子对面不知何时摆了一张金龙宝座,明黄高贵的宝座之上还倚着悠哉看折子的圣上,祝久辞吧唧一下掉回池里,溅起一片水花。
梅逊雪淡定护下折子,看着龙袖上的水珠对池中的闯祸精道:睡饱了?
祝久辞弱弱冒头。
圣上。
梅逊雪指指龙座旁的两个大桶,桶后还各站着两名宫人,拿着硕大的水瓢。
晏宁这一觉睡得酣实,辛苦这两位宫人替你换了数次温水,这才没冻着你。
祝久辞红脸,看向那木桶,一个冒着热气,一个清清冷冷,看来他酣睡的时候这两位宫人没少忙活。
他低头磋磨指尖,泡皱的皮肤着实不舒服。
梅逊雪放下奏折走过来,倚在池边俯身看他:朕亦在纠结,应是早些唤你醒来,免得受这皮褶之苦,还是应放纵你睡下去,虽是双手难看了,却是有酣睡之足。
晏宁,你怎么选?
祝久辞躲在水中,独独露出一双眸子盯着岸上的明黄,半晌,他在水中咕噜冒气泡:秉圣上,一觉酣睡着实痛快,只觉四肢百骸通达顺畅。臣以为,既睡了,便要一觉自然醒,痛快淋漓,虽说醒来手皱不好看,却也值得。
他又咕噜一下气泡,弱弱道:再者,皮肤皱了日后却是能恢复的
圣上突然朗声笑起来:甚好。
祝久辞不解他意。
一月后,边关传来消息,国公爷奉旨率兵突击寞妥山,猛攻十三次,损兵八千,拿下最重要关头,堪比当年鏖耋之战。
此番兵行神速,不破不归,十三连攻,可入史书!
北虢国气势大增,京城欢愉,满城庆典。祝久辞躲在自己寝宫里发呆。
他如何看不出圣上暗喻,于九五至尊而言,一国神将与八千将士的性命不过是浴澡之后皱褶的肌肤,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一战酣畅淋漓痛快不已,纵使那人命陨,于泱泱大国不过是手皱的区区小事。
祝久辞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宫闱深处,奢华明艳的尽头却是他不敢参破的血腥。
晏宁。明黄身影走进阆秀宫。
祝久辞大惊看过去,浑身血液凝固,几乎僵直不能动弹。他看着圣上一步步走来,停在他的床榻前,明黄龙袍上五爪金龙盘遒威严,怒目圆睁。
你怕朕?
祝久辞跪在榻上,汗珠滚落下去。
梅逊雪俯身捏起他下巴,让他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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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裴珩
怕。祝久辞颤着嗓音闷哼出来, 又一颗汗珠落下去,顺着圣上指尖滚落。
怕什么?明黄身影靠近,一双眸子盯着他看, 龙涎香幽幽靠近。
怕朕杀人如麻,不顾性命?
怕朕冷血无情, 为了一座山头不惜让千万战士送命?
祝久辞不说话, 沉默地仰着脖子,接受被拿捏的事实。
梅逊雪松开指尖, 转而去拨弄软帘垂下的流苏。祝久辞顺着看过去,白皙指尖划过流彩丝线,缠绵拂过修长指节, 而后从半空落下去,轻轻晃荡。
朕信祝卿。
所以寞妥山十三攻势, 他不会死。
晏宁说过, 指尖皱了亦会恢复, 连你自己都忘了么?
祝久辞抬眼, 梅逊雪看他。
依旧是那个温润帝王, 背负了太多而不得不沉重前行的帝王。
他信任祝将军,甚至比将军的孩子还信任他。
流苏轻晃,窗外布谷啼鸣。
祝卿不会输。梅逊雪起身走了, 明黄衣袖划过祝久辞脸庞, 带着龙涎香。
七月的京城比往年闷热许多, 各宫都紧赶着派人去领冰,而今年战事虚耗,国库吃紧,连冰块这等必要物什也紧张起来。
阆秀宫倒是未受到暑热困扰,内务府送来的冰块几乎用不完, 祝久辞每日还要遣阿念退回去些。
殿外太阳愈发刺眼,照在庭院中几乎要把草木烤化了,倒是琉璃水井借机展现其晶莹透闪,成日炫着耀眼光辉,将那五彩的琉璃光影投到旁侧花丛里。
阿念从那斑驳的光影里探出身子,双手撑在井沿,几乎像是刚从井底爬出来的鬼魂。
祝久辞透过雕花窗扇看他玩闹,额头又疼起来,随手关了窗扇。
小公爷别关呀!阿念在外面鬼哭狼嚎。
祝久辞捂住耳朵,半晌又忍受不住推开窗扇,只见阿念横在琉璃井上,口中叼着长绳,手里提了一只木桶。
又寻到什么宝贝了?祝久辞无奈。
小公爷还真说对了!当真宝贝得紧!阿念吐掉绳索,踩着琉璃井沿跳出来,乐呵呵抱着木桶跑上前,站在雕花窗扇外踮脚尖将那木桶朝他捧上来。
祝久辞瞥一眼:你藏冰作甚么?
小公爷再仔细悄悄?
祝久辞探手进去,指尖拨开晶莹的冰块,只见那剔透的冰水里埋了一只同样玲珑剔透的琉璃宝瓶。
这是?
嘿呀!阿念一激动直接从窗扇翻身进来,祝久辞堪堪躲过去才没让这崽子连桶带人砸在他身上。
小公爷瞧瞧眼熟不?阿念大大咧咧把冰桶放到桌案上,水渍一下子溅湿了祝久辞刚写的长诗。
祝久辞捏着琉璃瓶身转了一圈,没瞧出什么门道,转而将瓶塞揪开,一股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他眼眸颤动。
阿念顺势捧来一白玉碟子,稍稍按住祝久辞的手腕,瓶身倾泻,里面的宝贝落了出来。
冰晶剔透,软软糯糯。
小公爷可馋糍粑了?夏日薄冰冻上半日最是可口!
祝久辞身子一晃,眼睫蝶羽一般颤动,他慌乱擦掉泪珠,抓住阿念的衣袖:哪寻来的?
琉璃井底啊。阿念奇怪他明知故问。
不是,祝久辞着急,我是问,谁放进去的?
阿念不回答,只顾着把碟子捧上前:小公爷不尝尝么,自梁公子走了以后再没有吃过呐。
祝久辞仍焦急,可是看见阿念期待的目光,恍然压住心绪捏起一片送到口中,冰透晶莹,香甜如蜜,全然是记忆中的味道。
阿念见他终于肯尝了,高高兴兴放下碟子。
一直未告诉您,也是想着等暑日有冰了才能尝到糍粑,不然让您眼巴巴等着,好不心疼!
就是姜世子进宫那天!说是从国公府的琉璃盏里寻出了什么惊世秘方,圣上恩准递到了御膳房,这才一直藏着等到夏日放冰的时候给您做来吃。
小公爷觉得怎样,正宗吧?阿念笑眯眯凑上前,咽着口水瞧他。
正宗,极了。祝久辞咬住舌尖,几乎忍不住哭意。
阿念又傻乐起来,还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甚好!甚好!不愧是御膳房的名厨,总算将梁公子的手艺学了十成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