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动不得,范伸也动不得。
皇上已经好久都没有尝过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力之感。
还来不及想出一个对策出来,太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落在了庄严的大殿之内,振振有词,“父皇因疑心秦家功高盖主,嫉恨其在民间的声音高过于自己,便生出了打压的念头,又怀疑长公主的势力已经依附于裴家,担心裴家势力增大,同秦家一样超出了父皇的掌控,便听信朱贵妃的谗言,设计出了一番荒谬至极的卑鄙手段。”
太子的目光直直地顶在皇上惊恐的脸上,咬着牙,脸上的正义和威严,在这一瞬,完全压过了高高在上的皇上,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揭露道,“父皇让长公主同裴家和离,再同辽国二皇子联姻,父皇此举一箭双雕,其意之一是为了斩断裴家的翅膀,其意之二,是怕秦家被灭后,一时无人接替防守边关,辽国趁机攻入。”
那骇人听闻的真相,不断地从一国储君东宫太子的嘴里,一件一件地暴露了出来之后。
大殿之上,犹如被翻了个天,天地调了个位。
惊雷鸣耳。
众臣子跟着那天地一阵翻滚之后,脚跟缓缓地落地,那脸上皆是一片哗然。
忠臣也好,心头还怀有想法的臣子也好,在这一刻,心头同时都升出了一股寒意和心凉。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作为一国之君,就为了心中的疑心,如此设计残害忠良,险些让其背负永世骂名,这样的君主,谁有敢与其为伍。
“逆子!满口胡言,你是想要造反,要想朕死,朕这几日掏心掏肺地对你,你怎也是如此的狼心狗肺……”
待皇上从那惊愕恐慌之中,醒悟了过来,颤抖地捞起了桌上的一个器皿,朝着底下的太子砸过去时,大殿上的臣子竟是齐齐地跪倒了一大片,护在了太子身旁。
没有一个人说话,却如一座大山,闷沉地压在了皇上的身上。
皇上的脚步左右摇晃,终于没有支撑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让王公公去扶他。
他要离开这里。
他要出去找他的援军。
太子却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道,“二十几年前,父皇在江南遇到了朱贵妃……”
太子才提了个开头,皇上的心头便是猛地一跳。
周身的血脉瞬间沸腾了起来,连爬带拽地拉住了王公公的胳膊,用尽全力,终于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双眼瞪大如铜铃,惊慌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歇斯底里地一声怒喊,“你给朕住口!”
这一刻,皇上已经被太子彻底地逼疯了,完全失去了理智,手指头指着他,咬着牙颤抖地道,“你是不是当真要忤逆不道,子弑父!”
朱贵妃的身世一经公布,他这一朝帝王,在他的子民面前,便是彻底得颜面扫地,永远都抬不起头。
他就如此恨他吗。
太子没去看他,面色依旧冷漠,那双像极了皇上的眼睛内,冷硬的神色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半丝动容。
抬起头,继续道,“朱贵妃并非是侯府的嫡女,而是二十几年前,朱侯爷在江南养出来的一批瘦马,也曾是名动一时,红遍江南的湘云阁花魁,名唤烟莺,朱侯爷设计让其遇上了父皇,伪造出了侯府马奴和奴婢家生子的身份,以此蒙骗了父皇整整二十多年……”
这消息比起适才那诬陷忠臣将其抄家灭族的真相来,一点都不逊色。
惊雷一道盖过一道,似是要将那大殿上的高台掀起来一般。
第117章
昨夜朱贵妃突然暴毙。
今日一早, 礼部就将其贬为了庶人。
众人还未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太子就给了众人一个无比清楚的解释。
谁能想得到,曾经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朱贵妃竟是一匹瘦马。
这一结果出来后, 众人免不得去回想朱贵妃曾经那些风光时日,还有皇上不顾一切对她的偏爱。
这二十几年来,皇上给她的无尽庇佑,压过了当今名门出身的皇后,压过了当朝太子。
到头来, 她朱贵妃竟然是朱侯爷培养出来的瘦马。
别说是皇上, 就连这些站在大殿之上作为大周朝的臣子们,一瞬都觉得脸上无光, 尤其是昔日曾站队朱贵妃的人,更是如鲠在喉, 后悔莫及。
安静的大殿,开始纷纷囔囔。
皇上身在高位, 隔得太远, 听不见底下的臣子们在说些什么, 只看见了底下那一张张的嘴巴一张一合,一个低头摇头的动作, 仿佛个个都在说着中伤他的羞辱之词。
耳边那七嘴八舌的哄乱声,如同被捅了后的马蜂窝, 刺耳的同时又让他心里无比的心虚和惶恐。
让他觉得此时自己就如同一个被扒光了衣裳的小丑,坐在这,以供昔日那些诚服于他的臣子们,慢慢观赏, 看着他的笑话。
皇上心里的愤怒和恐惧, 齐齐涌入了他的脑子, 一阵横冲直撞之后,整个人彻底地丧失了理智,疯了一般地拿起了手边上一切可以扔下去的东西,愤怒地砸向了那还在不断交头接耳的人群之中。
宛若一个被猜中了痛处,而被激怒的小丑。
他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杀了。
活了四五十年了,他狠毒又尊贵,何其有过如何的狼狈。
就算是当年夺嫡,他杀了自己的哥哥,被先皇罚跪在正殿外,亲手拿鞭子抽他,也未曾像今日此时这般,让他丢人,绝望过。
偏生太子,一步一步地紧逼,生怕气不死他似的,再一次高声地对他道,“父皇是我大周的一国之君,曾亲自颁发了《大周律》教导我大周的子民遵纪守法,其中一条,儿臣身为皇室子孙,尤其清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父皇明知故犯,儿臣不能要求父皇当真按律法自罚,儿臣只希望父皇能为已故的亡魂和无数怨灵,写一封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也好为我大周皇室子孙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儿臣日后必定也会当父皇为楷模,严格要求自己……”
罪己诏,几个字一出来,皇上的嘴角就开始了不停的抽动。
父子两人这几日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关系,也在这一瞬,被太子的一番话,彻底地击碎了。
忤逆之子。
他之前想的没错,他就是个狠毒阴险的逆子。
他能有什么感情?是自己太天真了。
“逆子,你想造反……”皇上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道声音,尽管恨不得让太子去死,可嘴里来来回回,也就只有这么一句。
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拿出来去反驳太子的措辞,他知道自己越是同他争论,越是丢人。
那一道一道的打砸之声落下来后,大殿上便又安静了下来。
大殿内,只余了那“叮叮当当”的器皿落地声,和皇上那丧失了理智的咆哮之声。
沉闷压抑的沉默之下。
高台上的皇上越是愤怒,愈是衬得那位曾经风光无限,威严震摄的皇帝,如今有多可笑。
人堆里,范伸是难得几个还一直立在那的人。
此时被韩国公的人困在了重围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连皇上这会子也没有注意到他。
范伸暇意地抬起了一双眸子,从跟前几人的头顶上穿过,凉凉的不带半点温度,冷眼地看着高台上的皇上在那不断地发疯。
直到王公公惊恐地呼出了一声,“陛下”,皇上身子一倒,跌坐在了龙椅上,彻底地晕过去了之后,范伸才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了跟前的几人,脚步从容地跨上了高台,跟着王公公一道将人给抬了下去。
今日的目的达到了,韩国公也没有再去拦着他。
皇上被太监们抬走,太子才从那大殿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殿内的臣子,谁也没有离开,一阵群龙无首的茫然之后,个个都将目光望向了太子。
先是刑部尚书磕头请求,“还请太子殿下明察,还亡灵一个清白。”如今真相大白,大公主的母亲惠嫔,也该得到一个公平的说法。
韩国公也跪下了下来,对着太子磕头道,“请太子殿下,为我大周朝蒙冤而亡的忠良,洗清冤屈,还他们一个公道。”
一时,众臣子齐齐跪拜,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了一句,“请太子殿下监国……”
之后,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声,“臣复议。”
大殿上后来发生的事情,皇上已经彻底不知道了,也好他晕了过去,没有看到底下众臣子的倒戈,否则,他还当真不知如何从那高台上走下来。
皇上这回晕过来后,半天都没醒过来,乾武殿内所有的人,都只能指望着范伸。
王公公早在那大殿上,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比起皇上来,他心头的讶异一点也不少。
太子的无情,让他后背生凉,自古就道帝王无情,这皇室之中的亲情,犹如的淡薄。
之前陛下一心想要自己儿子的命。
如今儿子,一心有想要自己父亲的命。
生死相杀,哪里还有半点父子之情可言,可抛开了这一层亲情之外,仔细一想想,今日的结果,似乎又很必然。
没有永远藏住的真相。
陛下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早就在秦裴两家被抄家灭族之时,已经滋生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怕是早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心结。
又何尝是这几日的亲近,就能抹灭掉的。
皇上想得简单,自己也老糊涂了。
如今这个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子今儿没有让人攻来乾武殿,便是没打算起谋逆之心。
定也是想光明正大的坐上那个位置。
王公公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皇上,陪着他走了这么些年,如今才惊觉皇上那头上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
也是在此时,才从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瞧出了几分孤家寡人的孤独。
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也算是妻离子散了。
要了这天下,得了个这样的下场,又有何用。
王公公一声叹,走了出去,问了身旁的太监,“范大人呢?”
“已经去了镇国寺,陛下如今的身子,恐怕也就只有常青大师,能有法子了……”
王公公岂能不知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陛下当真归天的那一日,他们这些人,谁又能善终。
“范大人要是回来了,立马进来禀报……”
王公公说完,便又折身回到了皇上的床榻前,默默地守在了床边,神色倒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
范伸确实去了镇国寺。
林常青已经等候了多时,见到人来了,不用他问,便将手里的一瓶的药递给了他,“最后一回,要是再被气背过去,我也无能无力了。”
他并非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