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带笑地一字一句,阿笙听得面如土色,只觉心脏在一点一点下坠。
脚下仿佛踩着一片稀薄的寒冰,忽地全部破裂,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周身迅速被窜进来的极寒裹挟围绕。
双手紧攥,她恐惧地盯着头顶那张仇恨到扭曲的面孔,大脑里只余一个念头——他是认真的!
他既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方才连自己的性命都要取,想必此刻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锋利刀俎下最脆弱的鱼肉,只需轻轻一推便能坠下悬崖,从此万劫不复。
“你若伤我,他恐怕就更不会要我,那你的条件便全部落空了。”她大声喊起来,尽管喉咙在畏缩发颤,于风里头瑟瑟地抖着。
袁绍却不置可否,指腹抚过匕首尖锐的刃,随着动作泛出足以眩晕人眼的寒芒。
顷刻间,他突然倾身过来扭住她的手腕,阿笙趁此空隙,瞬间反手脱离,掌心里一直紧握的尖头石子飞快划过他的腕处动脉,他却像早已料到了般,蓦地迅速制住她那只手后死力紧攥,动作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不甘瞪他,袁绍微哂,嘴角轻蔑地呵了一个笑,“你这点伎俩还想伤孤?痴心妄想。”
随即强硬地掰开她攥成拳的左手,“孤自然不会做对自身不利的事,不过是要你一根手指,好给曹阿瞒个提醒。”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生杀予夺在他眼里草芥蜉蝣般寻常,区区吹灰之力即可让所有人的鲜血成为脚下铺路的浮尘。
“袁本初!战场上兵戎相见才算男人,欺侮手无寸铁的女子算什么本事!”阿笙拼命挣脱他的钳制,用力把手臂往外抽离,却被面前这个力气明显几倍大于自己的男人牢牢掌控在手中,难以脱身半步。
“若非曹阿瞒狡诈在先,坏我大计,孤岂会动你?要怪罪,就怪……”
“轰”的一声,耳里顷刻爆开后面的话已变成听不清楚的咒骂,在耳边不断回荡着模糊的声音。
——手指上的痛意骤然暴起,由钝逐渐趋向尖锐,偏偏神经能无比清楚地知觉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在丢失,就好像不只那根左手的小指,似乎整根手臂都连着断掉了。
指节断裂与皮肉分割的悉索声响清晰地钻进耳朵,随即,那根小指倏而掉落在地,发出沉沉闷响敲在痉挛作痛的心头,倾泻而出的液体沿着手背与掌心淌下来,瞬间濡湿了衣袖与小臂内侧一大块。
血的腥气扑鼻而来,刺激头脑里每道神经。
下意识间,她痛得当即想大叫出声,拼命咬着舌头,硬生生忍住了叫喊。
不能哭,不能哭。
阿笙在心里使劲提醒自己,若在此刻流了眼泪,就是彻彻底底向袁绍认输了。她不敢去看地上那截被割下的小指,别过视线看向角落。
她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天,记着今日流的血,这根失去的手指。
于是她仍旧面色不惊,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却艰难地扯起嘴角,冲袁绍大笑起来:“袁本初,你必败无疑。”
袁绍未曾料想她的反应会是这般,原本只当她早已吓得瘫倒于地,不料如今竟会这样镇定,倒真让他始料未及。他明显愣了半刻,旋即回道:“孤坐拥雄兵百万,黄河以北数万里广袤之地尽数属孤,如何能败?”
“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阿笙微笑着,“袁大将军,您头脑寡陋而妄自尊大,这点愚钝不堪的见识与狭隘的心胸,如何配得上所谓四世三公的凭恃?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么,等待你的结局只会是一败涂地,一场笑话!”
手上疼得整个人快要晕过去,她用尚还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好让身体能勉强站稳,眼睛定定地面对眼前这个恼羞成怒的男子。
“贱妇!”袁绍当即破口大吼,竟欲拔剑,“孤要杀了你这个贱妇!”
眼见那剑即将破鞘而出,阿笙竟不欲躲闪,就这样直直地站在原地盯着他。
“杀我,你就是在向全天下承认,袁本初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就连兵家诡计也战胜不了一个区区曹阿瞒,竟要靠杀害女人来满足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然后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最后丧失意识之前,昏黑的眼帘前依稀有一道浅朱色身影掠过,随即自己似乎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沉沉地陷入黑暗中。
“笙儿,笙儿?”
好像有男声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她从疲乏中睁开眼,打量着周围的景象,却觉恍如隔世。
手上那根断指已被白布紧紧缠裹好,身上也换了件干净衣衫,还有几块大大的烧饼摆在床边的桌上,像是在等着她拿走充饥。
“这是……在哪里。”
她迟疑地四顾,问道。
“这里是家啊,你回家了,笙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阿笙望过去,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床边笑着看她。
她难以置信地叫起来:“……爹?”
她立刻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张开双臂去抱他,却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碰到。
“爹?”她疑惑地望着父亲,看见他朝自己摇摇头,说:“笙儿,爹好久没看看你了。”
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目光里遗憾与欣慰交错夹杂,良久终于道:“你也有白发了,我以为我的女儿永远是十八岁那副样子的,不过还是很漂亮。”
“我也会老的。”床头有一面星月纹饰样的铜镜,她捧起来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原本乌黑的鬓间果然结了白霜,突兀到令人无法忽视。
但是这张面孔,令人奇怪的,和许多年前相比并没有明显可见的变化,或者说是在以比常人减缓几倍的速度衰老,看起来依然算是年轻。
她一直猜不透其中缘故,曾问过方士朱建平,他只拱手说是由于卞夫人受天之眷顾,命与北斗相合相契,所以会显得异常年轻许多。
“笙儿,你还记得爹和你说过的话么?”她正发着呆,听见父亲突然说。
她点点头,放下铜镜,“我都记在心里。”
“生于此茫茫乱世,你即使无能力反抗,也依旧需抱有坚韧与隐忍,那等黑暗混沌便永无压倒你的时日。”父亲喟叹道,如炬目光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睛,片刻不离,“爹没能给你良好的出身,没能为你安排一个妥当安稳的人生,只能叮嘱你过好以后的日子。”
“爹,我都……知道。”
“你还有这么长一段路要走,爹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少危困,唯独希望我的女儿能平安顺遂,就算不得不面对艰难,也能独自承担,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放弃自己。”
他一字一顿说着,伸手想来抚摸阿笙的发顶,却又像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缩回去了。
“爹,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下了,永远也不会忘……”
她话音未落,床边坐着的父亲突然不见了,连同眼前一切,天旋地转间,一眨眼都消失了。
“爹,爹?”她急切地环顾大喊,赤着足在阗无一人的回廊甬道中奔跑寻找,夜月的微光拖着她的影子,漫漫长长,呼唤却无人回应。
“父亲,父亲,你在哪啊?”
叫喊了无数遍,却始终只能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回声,阿笙的眼泪从眶中顷刻涌出来,堵住了喉咙,“父亲,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回琅琊……好不好?”
她喊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得再说不出话来,她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什么也顾不得了,开始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手上的痛意骤然如尖刀切过般钻到心里,她不禁疼得大叫。
浑身打了个寒噤,她骤然惊醒——湿冷的汗缠着发丝黏着额头,视线打量周围,仍在这座呆了三天的牢狱,昏暗得只余点点灯烛的光亮,她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个梦。
怪不得能看见父亲,听着他说话,上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时候,似乎已隔了许多年了 。
疼痛兀自在不间歇地发作,将她从回忆中被迫拉回现实。忍住心头的颤抖细细去看,阿笙发现那根断指的部位已是逐渐发炎化脓,狰狞的伤口处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见深处的白骨,却只用一条破烂的粗布简单地包扎着。
她自己都看得心惊肉跳,挪动身体慢慢爬到那点微弱的烛火边,伸出左手,将那块布小心地取下来,让火苗舔舐自己的伤口以止血。
“嘶——”火辣辣的疼钻心彻骨,把眼泪都逼了出来。她使劲咬住自己另一条手臂上的肉,让这牙间传来的刺痛分担些痛苦,漫长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等伤处上的死皮终于焦黑,她用手掌沾了点墙角散落的石灰,忍着这股疼,尽量轻手抹在上面。
整个过程她都半眯着眼睛不敢再看下去,只觉心也像被割成了碎片状,一片片掉落在神经上,不停地引起阵阵情不自禁的震颤。
这个夜晚极其难捱,闭上眼后根本难以入睡,头脑被没有停歇的疼痛搅得无比清醒,那点困意完全无法抵御。
煎熬挣扎间,牢门蓦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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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了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