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墨一听,忙应承,“老夫人可别取笑我,今日是托小二爷的福,嗣承在粮道上的兄弟差事办的好,圣上亲自垂询,刚回来就要同小二爷叙旧,我惦记溪儿,就同她一道过来,些许薄礼,还怕恁看不上,若嫌菲薄,我就带了回去。”
“呵,”老夫人笑了一阵,忽然停住,“粮道上的兄弟,可是……”
“正是呢,”曾墨侧身挨了挨,抬了抬眉头,“嗣承的兄弟,也就是二老爷的兄弟,老夫人可要见一见。”
齐母自持身份,自觉说“要见”二字有失体面,于是并不接话,沉吟半响,转而对王溪这样道,“虽是通家之好,毕竟不是他亲弟,你又是年轻媳妇,到帘子后头避一避,待会再同你姐姐说话。”
曾墨听见齐母这话,心中有数,忙抬手示意,跟着的一个丫头就往外头去了。
王溪礼过,自然先就避去,青缎边的竹帘一抬,只见两个姑娘退开八尺,一个面色煞白,一个努着嘴对她猛摇手,示意不要说话。
齐玫显然是被她拉着,她低首敛眉,显得有些发怔,睿儿见她嫂子未出声,畏畏缩缩地挪过来,扯了她嫂子的袖口捻了又捻,这道里“哑巴戏”唱了半天,只听外头男声传了进来,“嗣泽见过老夫人,给老夫人请安。”
“免了,听你嫂子说你任上辛苦,又刚刚面圣,快坐。”
老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两个姑娘缩在帘边,将那一架帘子搁出一个斜口来,王溪转过头去,只见外头的人身量极高,依旧拱手作礼,“嗣泽赌见天颜,已属万幸,辛苦二字,万不敢言,老夫人面前,怎敢托大?”
说罢抬起头来,王溪见他面貌,轮廓竟同尤嗣承有些相仿,鼻梁高挺,只一双眼狭长而略藏蕴意,不似尤嗣承般精锐锋利。
第38章 花炮
齐敏转回头,眉眼都作了堆,捧着半边脸,做出齿颊发酸的模样,一个劲儿地吐舌头。
见好就收,自是应当,王溪拍了拍她,又指了指后头,睿儿正忸怩,倒是齐玫先会意,拉着她姐姐一道往外去了。
尤嗣泽立见不坐,只听外头略略寒暄几句,就大方告辞。
秦业他娘亲自掀帘来请,王溪出去,就见齐母面色已经大好了,她笑对王溪说,“领你曾姐姐去逛逛,你们姐妹两个有什么体己话,当着我面自然不好说。”
“老夫人这是嫌我们呢,罢了,恁怎知我就没有什么体己话要告诉?”曾墨的话点到即止,她是爽利脾气,没有再多作敷衍,于是起身告辞。
出了屋,日头仍旧同烧跋似的逼在眼上,自是没有赏景之兴。
曾墨不以为意,她细嚼了老夫人的态度,乐道,“我瞧这天喜星要照临了,她老人家适才一提,我就想嗣泽的品貌,是绝对没什么话好说的,果不其然,老爷说了,等长生退了回去,南边不吃紧了,他就回来主持这一桩婚事。”
王溪想着睿儿适才的模样,但一转念老夫人的态度,前头虽有波折,但无伤大计,于是笑着应承了。
来到院中,房檐之下是一块横匾,边无锦纹,亦无装潢之色,只中间三个大字,边上雕了一方枣泥红印,曾墨抬头看看匾额,她向来洒爽风流,不羞口羞脚的,于是指着中间那字道,“二老爷的这个讳避得倒是巧,匾上这个‘墨’字可是我瞧见最好的,你过两日让他写在纸上,我好回去琢磨一番。”
且不论“是日不相见”,就她同齐靳如今的光景,是寻不来这一方笔墨的,王溪不愿扫她兴致,于是点点头,笑道,“这自然好,你今日可不是乘兴来的,必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罢。”
曾墨适才还喜笑颜开,听见这话突然面色一黯,她叹了一声,“逃不过你,我们家里那位姑奶奶,是蚌壳子做的皮囊,蚌肉子心肝,又上赶着去照顾俞四了,人给她吃了个闭门羹,扫了满府的颜面。”
“怎么一回事?”
曾墨很是纳闷,瞧了她一眼。
王溪先答道,“我久未同姨妈府上往来,他的情形并不知晓。”
换作别人她定当是做一个反跌文章,王溪她自然不会这么想,摇了摇头,她嘴角微动,“唉……我也不太晓得,也是听别人说你俞四老弟同提督府的殷大人有些过节,那姓殷的底下人要煞煞他的狂气,打得有些重了。只是我们这位姑奶奶前脚才赌咒发誓,后脚心眼子又软了,我瞧要让她死了这条心,难。”
王溪劝她:“她这么个岁数,又是有历练的,自己知道好歹。”
她蹙眉长叹,“老爷走的时候特地关照我,只是我劝不住,有时候脾气上来,反倒添了油火,想你那日一句话就劝了下来,我终究不能比了……”
这关系再密,人之避短,根于天性,这样的话也不是随便能出口的,可见曾墨待她,全无半点遮掩,王溪深明此中道理,于是不再说话,只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拢住了。
曾墨微微回握,外头映月忽然打了帘子进来,“听门口的轿班说,老爷回来了!“这原本是平常事,她面上却表了十分喜色。
曾墨收拾了态度,关照丫头出去备车。王溪留饭,她再三辞了,于是相携着送她出了二门,待回了院子,映月近身过来,“老爷先去了老太太那里,想是快要回屋的,我适才让人传话给了马婆子,让今日晚间多备些菜色。”
其人在迩,王溪不置可否,只过了几个时辰,耐到晚间,奈何底下人仍旧不见老爷踪影,菖蒲悄悄去打听,回来也不吱声。
丫头们一个个坐卧不宁,满面忧心,正主倒是没什么动静,也没有相问,待丫头们端上茶食,又倒上了茶,就招呼她们都退了出去。
几日后便近了七月末,因要准备中秋各物,于是同管事妈妈们在平素派差的厅里点验支取,巧泻月过来,说那丫头回转了些,老太太的意思也到了,齐斯一并料理,正要嘱咐几句,只听院中一阵吵嚷,菖蒲的声音显得格外厉害,“我饶了你一次,竟还这般管不住嘴舌。”
“菖蒲姐姐,你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
王溪不知何故,领了人一道出了屋,只见平日管打扫的一个丫头跪在院中,正哀声讨饶,菖蒲面上胀红,气愤难掩,一旁泻月最是识色,一句话未问,只敛衽行了礼,从廊子底下走了出去。
“怎么一回事?”
菖蒲抬头,见王溪立在廊下,于是指着那丫头道,“你自己说。”
那丫头微微转身,吓得一缩,忙拉着菖蒲的下摆直摇头,“是我的不是,我再跪三个时辰都无妨的,姐姐你教了我罢。”
菖蒲是大丫头,她难得这样疾言厉色,虽有些蹊跷,但管教底下丫头原就份属应当,王溪当然不理论,只打发了众人,自己回了屋,进屋是映月过来服侍,净了手,就端了茶来。虽是巧月末,炎气未散,草虫子吱吱响了起来,地上虽不似炉火熊熊,也着实滚烫,外头的一会就受不住,低低的哭了起来,听着似一阵子黏糊糊的腻响,王溪淡淡一问,“这是为了什么?”
映月平日就是藏不住的性子,凡事写在脸上,“是这蹄子嘴上不干净,菖蒲姐姐拿她作例呢!”
“说了什么?”王溪就了一口茶。
映月一愣,脸色一变,忙跪下来,“奴婢不敢说。”
这不敢说应是同她相干了,“映月!”菖蒲打了帘子进来,先喝了一声。
王溪站起身,瞧了两人,漫道,“左不过是他瞧了母亲又去瞧她这一桩,这府里头的舌头你们可都要去修一修?”
“夫人……恁知道了……”
菖蒲咬牙切齿道,“夫人恁可知道,昨儿个老夫人同李妈妈说,不论好歹,那个莺如丫头是不许回府了?”
“我晓得,适才她们回了我,母亲把书儿送去了。”
“恁可知道,老夫人送去之前,挑了个错,打落了她半口牙么?”
王溪听闻也是一惊,菖蒲把屋里的人打发出去,近前压着声说,“老夫人这些年不大动气,手段却是在的,她院里都是闷嘴葫芦,我瞧着手条子辣些,未必是桩坏事,我听她那日同恁说的话,还是愿意帮衬的。”
王溪摇摇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母亲做得,我却做不得,若母亲全然信我,芰荷又怎会适巧跟了你?”
菖蒲从未想过这一层,立马回思平日里的言语,好在夫人从未有过什么话,思忖之际,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至十五日,在东院里头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因着齐靳升了官,齐斯又点了翰林,就在院中搭了一个家常的小戏台,定了一出新制的小戏,因是团圆宴,没有京里外客,于是请了江阴来的花部戏班子,也算得是个近情的添项。
吃罢了饭,却仍旧未见齐靳,坐上都是亲眷,老夫人派人催情,几次不来,却也只好开了戏。
银盆似的月亮已高高挂起,角儿还未上台,丁瑞就先过来跪着,“回老夫人的话,老爷本早早回来,奈何偏今日出了个事,钉封文书里头的信儿出了差错,圣上怪罪下来,府衙里头的人都在看底本,老爷故而耽搁了。”
老夫人心里动了怒,当着家中诸人的面上却未显出来,只重重哼了一声。“百戏之祖”一开腔便极尽华丽,可这“水磨调子”一句下来绵延婉转,情韵虽具,却不热闹,齐敏听惯京中之戏,自是不喜欢。
前头忽然响了一片雷气,一声震了出来,一时院内恍如白昼,幕上颜色熌灼,缭庭绕空,真可谓是“灿烂如星陨”。因着年头上没有尽兴,齐敏忙拉着齐玫站了起来,咧着嘴对齐母笑了又笑,虽说秋老虎不短,晚间却有些凉气,老夫人着人给她添了件耦合的小褂襕,就随她去了。
廊子底下见了齐珏的小儿子同平日照看他的一个丫头也寻着过来,齐敏最是机灵,打发了自己丫头,只让锦儿到前头去唤,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小厮,手里头捧着扎束好的“流星赶月”悄悄地过来。
小厮手脚利落,翻过廊下,就把花炮放在院中,掏出一个铜制圆口的火镰盒子。
齐敏也从廊子里头站下来,未敢走得太近,只贴在曲栏底下的石墩子边上,脚踩在草泥地上头,立了一会,只觉少了什么,左右一瞧,原是齐玫缩到了廊口处,远远看着还拿两手捂着耳朵。
那小厮正打着火镰子,葱管似的引口子耷拉着,几次都未打着,锦儿便过来一道瞧,手里正忙活,忽听丫头一唤,“小祖宗,当心!”小厮猛一抬头,就见小爷正蹒跚着过来,刚要抬手去抱,竟闻到一丝同硫子混过的焦烟味,回身一看,那花炮竟已倒了下来。
再一顾,前头大小姐正对着廊子外头招手。
“小姐!”
庭中嘭然开了一朵花,刺得眼都睁不开,那白束条子蹿了出去,只听惨然一声,齐敏尖利惊叫,一片白蒙中见她耸了几耸,继而往后一避,却被曲栏挡住,一晃一幽,手足无措间,那白束条子又喷了出来——
“老爷!”
第39章 燎伤
这消息不胫而走,席面上立马就散了,一时闹闹哄哄,都慌了手脚,听闻夫人老夫人都去照料小姐,阿兰顾不得其他,直往院怡墨院里头来,只见灌水的灌水,扯棉子的扯棉子,索性也不着人报,自己领了丫头就进了屋,见到屋中情形立刻就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
齐靳在榻上半撑着,左边背臂处皂青的褂子皱烂了,溻湿了水般都粘在身上,补服上透着一股焦溃的味道,若不是那颜色,定是血糊糊的模样。
一个眼生的大夫在里面伺候,手里是一把状似柳叶的小刃,预备将那件褂子褪下来,“大人,恁忍着点。”
“老爷!”
这一声唤得又急又烈,几乎辨不出嗓来,齐靳满头冒汗,听见“老爷”二字忙抬头,但见来人,又瞬即低下头去。
阿兰快作两步,小丫头端过一盆水,她就先接过,只听那大夫忙喝道:“且住!汤火疮最忌水!”
那大夫并不多说,只道一声“得罪”忙又自顾料理,他从手边黄花梨药箱里头拿出一摞绢带,捂着的棉布都渗了血,不中用了,小丫头们捧着出去,又送了些进来,樘板里头一层光亮,他拿绢带出来“傅住”半臂,手里多了一个小钳,“老爷,下官先要断血,今儿是沾不得水,火毒伤于外者轻,伤于内者重,其疮稍清,待其生肌,下官平日里头修合一剂,以蜜调和,不痛且易生合,敷在害处,不至溃烂。”
阿兰被大夫喝住,适巧驻在一张杌凳边上,喉咙里头略微有些酸,半抬的手显得有些拙。齐靳垂着的脸微侧,面上浮了一层汗,比平日里头要苍白,他看了一眼进来的映月,问道,“夫人呢?”
映月支吾了一声,又看着前头的阿兰,“夫人在……”
“奴婢适才听闻,夫人让外头的人备了车,照料小姐去了,我们奶奶怕这里没人伺候,就领了我们一道过来。”
说话的是萱香,慢条斯理夹着小调似的。
齐靳眉头一皱,他暼了她们主仆一眼,低头道,“夫人做得对,我这里无妨,你们也去罢。”
齐靳这话略有些重,且是不容置喙的语气,阿兰浑身一僵,忙用袖子捂着嘴,哽哽咽咽地出去了。
待到子□□里已是稍稍静下来,西门外头的车已架了板子,一个五十不到的妇人,穿得极其素净,边上跟着一个婢女,头里头提着一方小柜似的药匣子,那妇人开口低沉温婉,“夫人留步。”
“劳曾大夫今日来一趟,骤然猝伤,不曾备帖,实在有愧。”王溪退开一步,再施一礼。
曾伯秋忙扶,“算得曾大奶奶同我是本家,她这些年有些妇症在身,常听她提起夫人,我同夫人也是神交已久,不必言谢,再者这疮疡火毒,本非我所长,但涉小姐,略尽绵薄而已,夫人不必如此。”
王溪被此人医行所折,一时觉得再说无益,于是点点头,“不瞒大夫,我原本让丫头备了一份礼,预备放在车中,现如今觉得实在辱了大夫,等过些时日,定登门造访。”
曾伯秋含笑摇头,“夫人好意,我心领了,我平日只涉妇症,今日所来,他人若是相问,我也只管这样答,府中小姐年纪,是经不得闲话的,我观夫人行事,定能体察我意。”
王溪真是很感动了,点点头,“曾大夫如此周到,我又如何能不领情。”
曾伯秋也行了礼,告辞出去。菖蒲掖了掖袖子,开口道,“夫人,快些回屋瞧瞧老爷罢……”话未说完,就见菖蒲面色一变,半垂了头,廊子那头靴声橐橐,王溪转脸一瞧就见秦业从廊底下匆匆过来,想是过了时辰,步子快得紧,兜头撞见,秦业远远就行了礼,菖蒲有一番别扭在面上,并未见道,虽消是“磨工夫”罢咧,秦业面上仍旧有些讪讪的,他迈开两步,但似乎又有话要说,忙折回来,猛地跪在地上。
“夫人。”秦业磕了个头,“小的今日逾矩,小的听闻今日在朝堂上,圣上当面斥责了老爷,说是钉封文书里头死囚的名姓弄混了,下了朝,圣上在几个老军机面前把那文书掷在龙案下,老爷回到衙署也未说什么,小的跟老爷久了,知道老爷心性最高,从未受过这般责难,适才又经这样变故,皮焦肉卷,还望夫人……”
“这样的话也是你来说的么?我瞧你也忒造次了。”菖蒲啐了一口,打断道。
秦业抬头望了望她,将剩下的都咽在嘴里,咬了咬牙,起身走了。
回到院中,打帘的丫头尚未开口,就听到屋里的问话,“睿儿怎样?”
那人开口有些干哑,听着颇有几分倦意。
“颈子上头未害着,幸儿老夫人前头给她添了件褂襕,只是曾大夫说这瘢痕是必然有了……”
“……”
秦业他娘从屋里出来,悄悄试了试泪,见着王溪,忙道了一声,“夫人。”
屋子里头透着黄葵花的味道,闻起来同梅子一般,略微有些发酸,齐靳坐在榻上,也不闻哼声,手里捏着一封黄皮文书,正看着上头的纸捻子,若不闻睿儿适才哭天抢地,燎痛难抑的模样,便只当他已无碍了。秦业他娘已开了口,里头的人不会不晓得,王溪心里明白,她顾了一眼屋里,见那毯上有一块碎布子,于是不着痕迹地拾了起来,眼里暼见半边的背膀上头敷着一层药膏子,边上仍旧是一片红赤青紫的僵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