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客不是别人,竟是古姨奶奶。
阿兰进到屋里来,跟在后头的是梅村,手里头捧了一个大布包裹,阿兰手扶左腰裣衽为礼,做得还算不坏,比初来乍到之时要有模有样,竟也有些大家妇女的派头,想来是有些志气。
但一开口,措词还是老样子,她偷瞄了一眼王溪,话说得有些紧张,“夫人,我将那些要验的东西带来。”
梅村照旧很妥帖,梳得光溜整齐的头,上头插了一支素钗,将包裹解了开,里头是垒在一起的皂色缎帮面的薄底压缝靴,靴面上除缎纹之外无有装饰,灯下粗粗一看,缎面是严丝合缝,瞧上去簇簇生新。
王溪知她此时过来,定是为今日之事,却不知她要作何道理,她自然不会先开口,菖蒲端了凳子让她坐下,王溪就先招呼她吃茶。
阿兰不善掩饰,茶端在手上,眼睛却飘忽不定。
发觉王溪在看她,她忙收拾窘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梅村她们有帮着,我也下了点子功夫。”
见她就事论事,王溪很大方,笑道,“辛苦妹妹,这东西用不用心,瞧一眼就明白。”“就不知老爷欢不欢喜。”
“啊。”王溪点点头,算是有些明白她此时来的道理,原以为是为了萱香,这么一看,竟是为了齐靳而来。这倒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王溪笑笑说,“等老爷回来,我拿给他瞧瞧,他定然欢喜。”
阿兰点点头,样子显得有些扭捏,像是仍旧有所不足。
王溪人情世故上极为通透,察言观色,便能看透她肺腑,今儿这位是来见“真佛”的,常言“见面三分情”,怕那位先有什么话入到齐靳耳朵了,她这里就更没有指望了。
正在这时,帘栊一响,外面的丫头进来,“老爷回来了。”
阿兰腾地站了起来,双眼炯炯。
这时辰是极为凑巧,王溪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面上带着略显矜持的微笑,是恰到好处的态度。
齐靳入了屋,先是瞧见了阿兰,他大为惊讶,左右一顾,见妻子在一旁,执了一礼,“老爷。”
这是多年夫妻之间的默契,当着外人的面,并不流露出端倪,齐靳被冷落多日,见了她这样态度,心头猛然一热,也顾不得眼前之人是否碍眼,上前就携过她的手扶起来。
阿兰也是行了礼的,只是齐靳没有注意,她看出去是老爷夫人相敬如宾的情形,不免有些灰心丧意。
“今日是何缘故?”
齐靳开口,自然指的是阿兰为何在这里,王溪撤开手,站到梅村边上,“妹妹将这些活计送来,谈了两句闲天。”
阿兰鼓足勇气,开口道,“都是,都是照着老爷的样子做的。”
她话说得很急,显得有些突兀,齐靳点了点头,淡道,“承情。”
隐隐约约的失落,她用极小的声音道,“就不知道合不合脚。”
齐靳原本不愿有所表示,但见她的样子有些固执,齐靳对她有些愧疚,不忍逐客,再看看王溪面上,于是答道,“我试试。”
齐靳略带些无奈地坐在榻上,因有阿兰眼神灼灼,他感到有些不自在,菖蒲将那新靴捧过来,他自己就拿过来换。他做少爷的时候有两个服侍的丫头,后来年纪大了,都配了人,王溪进了府,跟前有菖蒲映月,就没再添些,王溪是正妻,伺候穿靴这样的事自然太辱没,齐靳素来不是那些衣来伸手的纨绔,讲究这些排场,于是索性自己料理。
正准备低头穿靴,阿兰突然过来,她结结实实地跪在砖地上,弯着腰,两手抓着靴筒边上,卖力地将靴子往上提。
齐靳久不承人伺候,心里有些异样。
正为难之际,自然地向一旁看去,似乎知他心事,王溪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四目一接,笑容瞬即转淡,更是瞥开眼去。
官场上君子小人用心,他无不深知,雄虺毒螫,也亦见惯,只是夫人时近时远,别说“拿捏”二字,却连她心事,都不能全然看透,此时看她对小妾的态度,并不十分在意,可对待尚月蓉,却全不如是,他心里似乎清楚明白,但似乎又不太明白。
过了端阳节,齐靳请新署众人在齐府小聚,老爷们在前院,夫人们在后院,正巧戏班的两个主角是一对父女,一个在外头唱,一个给里头助兴。那个老父是走南闯北的老调,一出《林冲夜奔》唱得有板有眼,且他嗓口苍凉高亢,还能学得烟龇马鸣、钲鼓雷鸣之声,入情入景,神韵皆备。
顺天府丞因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席面上收拾干净,肃客入了座,才匆匆赶过来,他四十多岁的人,走快了有些喘,见了齐靳作揖告罪,“湖州府的那件案子耽搁了,下官行事拖沓,谒见来迟,还请大人容谅。”
齐靳当着众人,自然要漂亮,端阳节有一批节礼,他接了印,却尚未接事,也是卖前头一个面子,他声音朗阔,显得很大度,“诸公勤勉,也是齐某之福,这些都是小节,诸公不必太拘束。”
这一开口就是做主人的态度,顺天府众人见他年轻,毫无稚嫩腔调,一时将那轻慢的意思都收拾了,从位上立起来,异口同声道,“谢大人。”
齐靳摆摆手,按了府丞的背上,“这样天气,令公还具官服,快随我至内堂更衣。”
“多谢大人,下官怎敢劳烦大人。”府丞做出惶恐之态,但齐靳推着他,一道就往廊子上走。
正走着,忽见前头丁瑞带着菖蒲从廊子底下过来。
丁瑞行了礼,“菖蒲姑娘来告诉,后头戏已经点罢了,只等前头的意思。”
“可都妥帖?”
菖蒲欠了身,“后头夫人们入了座,夫人正陪着,今儿老夫人兴致高,也一道坐着。”
齐靳点头应承,带着丁祥领着府丞带来的跟班就往后头走。
府丞受宠若惊,急忙奉承,“这‘婢学夫人’,内人说见了夫人方知何为大家气度,我今也窥得一二。”
这话听了齐靳也很得意,但他甚少喜形于色,于是也不再多话。
老夫人原是不爱戏的,不同那些履任的京官,府里头专为听戏建了那大红朱漆的厚重木楼,内院直入往东,过了月洞就是平日开宴的小花厅,花厅前头同三座小楼围成一个敞阔的天井,中间一楼靠外头没有设栏杆,是照北边庑廊高基的样式延展出来一块四角方楞的地,平日里头不用,只酬客之时布置一番,今日戏台上铺匝了红氍毹,木头檐角的雕花上头垂了金色流苏,四周皆挂了福州的大红纱灯,亮晃晃的眩人眼目,只等着角儿开腔。
正对着的小花厅前头是各府命妇,尤家大少奶奶,尤家姑奶奶,通政司孙太太,刘家两个妯娌,还有顺天府的旧“班底”,府丞的大太太,治中的钱夫人等等,好些都不见熟,只是戏台子一亮,就有了话头。
第29章 小调
府丞太太年纪最大,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蜡黄,精神气相当不济,看上去像是有些症候在身上。钱夫人依旧是相当得体,衣了一件石青的衫子,远远望着别无他物,走近了才知披了一件护领的云肩,也是石青的,瞧着落落大方。孙家太太是一件金银桃红碎朵海棠的花马褂,仿的是宫里头的样式,头上簪了一支挖耳,中段是翠玉镂雕的福喜文字,云鬟隐隐发亮,似都有点缀,珠翠宝玉,艳妆盛饰,娇态跃然。
四方的珐琅小桌,只坐三面,曾墨对孙太太略有成见,和尤家姑奶奶同齐老夫人同坐,因着老夫人在座,王溪不好同席,在旁搭又虚设一位,但各府命妇都要照应,也无暇端坐赏戏。
肘鼓敲了两下、钹锣双双一点,柳琴的声儿先就低低传来,接着二胡缠绵飞扬、月琴丝丝如雨,还未入戏,就有凄凉萧索之感。红衬衣配着绣花月白的凤尾裙,旦角低着头走上来,欲行还顾,就只几步只间,踌躇再三,朱唇抿紧,未闻起调,就将委婉幽怨之态做尽了。
甫一开腔,底下众人脊背一耸,眼神都汇在了戏台之上,这起调是低的,逢尾必发高越,高低抑扬,听来悲凉哀怨。
“《绣鞋记》这么个唱法倒是新鲜。”孙家太太笑道。
这听话不能光听意思,还要听语气,孙太太的话里有些“不入流”的意思,因是自家举荐,府丞太太咳了两声,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看剧的意思,妙就妙在闻所未闻,穆大人的家眷已请了三次,可见千人一辙,都看得厌烦了。”
这是用大军机来压派,孙太太有些不服气,但不好就这么表示,她见了府丞太太气若游丝,年华故去之态,借题发挥道,“太太这么一说,我倒是有所悟。既然这调子要讲求‘尖新’,眼对今朝,那些朝三暮四,厌弃旧人的负心汉子,也没有什么可怪罪的了。”
这一句触动心事,府丞太太原就不适,更觉胸有块垒,猛咳了起来。
王溪在旁照应,她一边为府丞太太顺着,一边笑着对孙太太道,“我虽不读书,倒也听说过‘物惟求新,人惟求旧’这句古话,孙大人对太太之情,我也是听闻的,大可不必做此悲感。”
这话两头不得罪,也拿不到把柄,孙太太嘴角一扯,总算放过。
“这要说起情分,孙太太对孙大人的情分也不同,如花婢妾,都是太太亲自抬举,可见太太贤惠。”
曾墨的话一出口,王溪忙递过去眼色,曾墨无所顾忌,眨了眨眼睛,报以一笑。
现在南边情势紧张,在京的武官都有意要外放团练,事涉运数,动辄摇荡根基,圣上对尤嗣承等人正是笼络,孙太太外场的事情吃得透,曾墨给她话,她不敢呛回去,尴尬一笑,不再接话。
钱夫人是知情识趣的老好人,她站了起来,推着王溪道,“老爷们如今在齐大人手下做事,王夫人这样照应我等们,倒叫我们不好意思。”
王溪笑笑,“夫人客气,哪里。”
钱夫人摇摇手,拉着王溪走到齐母面前,“老夫人可喜欢这一出?”
这听得最入神的是齐母和尤家姑奶奶两个,阿玖自己捧着一碟瓜子,歪在扶椅上,将众人都丢开了。老夫人久不看戏,却被这一出打动,钱夫人过来问,正值演到素琴被抢,旦角在戏台上惨声泣诉,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易被其感,点了点头,眼里有些泪。
钱夫人扶着她老人家,虽是初见,却大为亲近的模样,“老夫人果是慈善人,才有这样悲慨。”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大为赞同,“这被你说中了,我就是心软,临老了还是这样,所以府里不听戏,就怕伤心。”
挂着肘鼓子的乐师悬了悬臂膀,“哒哒”的肘鼓一声儿高过一声,最后又急又密,这一出秋莲击鼓,众人都瞧得入神。
阿玖索性站了起来,若不是满府女眷,她几乎要拍手叫好。
演到狱吏将素琴带上堂来,老夫人忽然拉了秦业他娘起来,“快快,我受不住了,这又要有好几天伤心。”
众人见齐母要走,也站起来相送,因正演到好处,待送到月洞,老夫人就招呼众人回席。
待回身看戏,后头突然听见一声急厉的叫唤:“翠如!”
女眷们都站住了,夜里头的小风一飕飗,戏台上钹锣的音调飘过来,周遭的树荫里头颤了颤,几只雀儿飞翘廊下,黄杨叶子飘摆着,月影子透着有些斑驳,底下是相扶的两个姑娘。
“妹妹!小……小姐!”
府丞太太后头奔出一个丫头,王溪此时瞧清了那丫头的模样,立时明白过来。
那丫头跌跌撞撞,脚下一软就跪趴下来,在石子路上头膝行了两步,捧住了尚月蓉的鞋面,一时放声大哭,“小姐,小姐!”
莺如吃力地蹲着身,抓着那丫头的臂膀,她下盘虚浮,手上没力道,半当腰就垂了下来,只一味地对哭。
钱夫人见这情形不好,就先出来圆,她带着笑问,“这可是大姑娘?我今儿是头一遭见。”
王溪拉过菖蒲和映月,示意将人带走,一边陪笑道,“这是府里丫头。”
“呦,这唱的是哪一出?”孙太太最是好事,见这里有文章,就先不放过。
孙太太对着府丞太太揶揄起来,“恁可当真宽厚,既出来服侍,心里只能有主子,哪能像这般姐姐妹妹哭哭啼啼的,要我的丫头这样没眼色,定是要吃苦头的。”
府丞太太也觉得没脸,忙呵斥,“书儿,做什么!还不过来!”
她嗓音高了有些嘶哑,地上的丫头回了脸,并没有起来,她抓着尚月蓉的裙褶子,急忙道,“小姐,好歹想法子,让我们一处。”
“呦,你们听听,太太,这是要逼你使银子买两个丫头回来,”孙太太一顾众人,嗤嗤一笑,“这银子事小,得罪了王夫人就不好了。”
孙太太这话里不饶人,府丞太太有些急了,她招呼身边另一个丫头,“快,快!”
那丫头生得人高马大,快作两步,硬是将人从地上给拽了起来。
府丞太太只好赔笑道,“夫人海量,婢女失了体统,夫人不要见怪。”
这是一句遁词,两厢都失了面子,不好不给自己台阶下,王溪虽明白,但也只能承情,“哪里,太太言重。”
这闹了一出,回来已过了“素琴鸣冤”的大戏,只阿玖一人还坐在那里,她脚程快,送到一半就溜了回来,适才没有同尚月蓉照面。净角正撸了胡须,唱“昨天牢里的王定宝”一句,见戏已将尾,都显得有些懒懒的。
戏罢送各府夫人,曾墨因同尤家姑奶奶一道来,体己话不能多说,略闲话了两句,也起身作辞。
回到怡墨院已近了亥时,王溪从廊子底下走,远远就瞧见院阶上站着一个人,织花的月白衬衣,挺脊而立,似乎听到动静,别过脸定定地望着这里,远远相视,王溪慢慢地走着,这条廊子似乎比平日更长,阶上的走到廊檐底下,最后相视着走到跟前。
尚月蓉欠身一礼,“夫人。”
门口的两个丫头慌忙解释,“夫人,奴婢道了让她回去……”
王溪一抬手,示意她们不用再说。
进了屋,菖蒲四下一招手,那些服侍的都到了外头去。
尚月蓉低着头,默默地不言语,她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眼里却已挂出两行泪来。
“溪姐姐,我不晓得还能不能这样唤你。”
她闭下眼去,咽下泪,只是嘴角止不住发颤,下巴侧角上有两道浅浅的纹。
王溪没有回答,她盯着这两道浅纹,深思有些飘忽。
这原是两道笑纹。
犹记得在江南时,那一日“走月亮”,同齐靳和俞四偶然撞见这位尚家小姐,虽是寄居,但到底算不得通家之好,内眷又是年轻小姐,众人都有些无措。可这位尚家小姐不避不躲,也没有腼腆娇羞,只愣愣地站住,头稍稍一歪,带些探究地瞧了他们半晌,倏尔粲然一笑,王溪虽是女子,不免也看住了,她这么个年纪,一笑起来下巴两侧有两道弯弯的连纹,面上就这么突然舒开,也辨不清她眉眼是何模样,这一笑竟能笑到人心里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