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蔺承佑就认出了坐在东侧的滕玉意。她身着绿萼色上襦,齐胸系着莲子白单丝花笼裙,胸前垂着石榴红的丝绦,脚下的翘头履也是石榴红。哪怕贵女如云,她也是相貌最出众的那个,那张鲜花般的脸蛋上,有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
蔺承佑便知自己踏入了妻子前世的梦境,心里一急,情不自禁朝妻子走去:“阿玉,跟我回去。”
走了几步,才发现滕玉意一直望着另一边,顺着往后看,才发现她在暗自打量那个背金弓的少年,她目光炯炯,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
蔺承佑不由笑了,走到滕玉意面前,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故意问她:“有什么好看的?”
这一触,面前竟是一片虚无,看来在这场梦境里,自己只能做一缕旁观的游魂,却听女孩们低声说:”名为赏花, 说白了还不是为宗室子弟选亲,连成王妃也来了,看样子要认真为世子相看一回了,听说成王夫妇不看中门第,一向只看中品行,今日表现最出众的那个,王妃多半要亲自问话。”
另一人低声说:“别说话了, 皇后和成王妃出题了:七律,《赏春》。”
蔺承佑一眼不错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面上漫不经心,耳朵却竖得耳朵的,闻言一凛, 提笔卯足劲开始作诗。
蔺承佑眼底笑意加深。
稍顷,诗成。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在边上一字一句拜读,一首《赏春》写得错彩镂金,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他睨了睨妻子,干脆挨妻子坐下,不一会有宫人过来取诗,滕玉意谨慎地将诗作呈上。
没多久,言人含笑过来对滕玉意说:“恭喜滕娘子,皇后和成王妃亲点了滕娘子的诗为今日魁首,皇后和成王妃召滕娘子过去相见呢。”
滕玉意忙应了,低头时眼波却比刚才更亮了。
蔺承佑一颗心酥成了一团,情不自禁跟上去,脚下忽然一轻,一晃眼又到了另一处。
那是一座华丽的宫苑,周围异常安静,四处转了一圈, 蔺承佑就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庭前。
大约闲得发慌,少年手里握着一张弓, 有一搭没一搭地射箭玩。
这当口回廊尽头有人来了,却是关公公,关公公颠颠地捧着一副画轴, 近前对少年说:“画像画好了,还请世子过目。”
少年有点好笑: “伯母一大早把我叫到宫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关公公苦心劝说:”道长他老人家也说了 ,过去大伙可能都猜错了,绝情蛊也许并非是让男子动不了心,而是另有别的坏处,想要破解此蛊,唯有让世子先动心一回。世子不如趁这机会好好相看一回,说不定能遇到中意的。当日赏花会世子也去了,滕娘子学问相貌可是顶顶出众的一个,皇后也说了,她绝不强求你们,横竖你们自己先看对眼再说。”
说话间将画卷缓缓展开,露出一位姿若仙人的小娘子。
少年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蔺承佑坐到一旁提醒少年: ”喂, 还等什么?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却听少年说:”不娶。
蔺承佑头顶如同滚过一个焦雷,关公公也愣住了。
少年不紧不慢擦拭弓箭:“不就是诗琴出众吗?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我想要的小娘子,起码要对我的胃口,不说别的,性子要够好玩。这位滕娘子......我可没兴趣。”
蔺承佑推他一把: “你是傻了还是有眼无珠?滕玉意可是这世上最好玩的小娘子一”
少年掸掸衣袍,提着弓潇洒离去。
蔺承佑刚要追下台阶,没提防脚下又是一空,再睁眼,就到了一间卧房内,房内的布置瑰丽奇巧,空气里弥漫着甜净的玫瑰香。
一转头,就看到滕玉意端坐在席上调香,春绒和碧螺怯生生传着程伯的的话:”成王世子看了娘子的画像,然后......说’不娶’。”
滕玉意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盏。
蔺承佑懊恼地一拍脑门,若不是在梦境里什么也做不了,他恨不得掐死另一个自己。
就听滕玉意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知道了。 我该去陪伴姨母了,收拾东西吧。”
她搅动了一会香盏里的白蜜,自顾自去净房沐浴,走到近前时,蔺承佑听到滕玉意小声’切‘ 了一下:“不娶? 我还不嫁呢。”
蔺承佑心尖一颤,忙笑着说:“那混蛋不是我。 阿玉,我知道你有多好,怎舍得不娶你?那人猪油蒙了心,俗称有眼如肓,你先别生气,我替你教训那个混蛋——”
滕玉意理都不理他,蔺承佑差点没跟进净房,所幸记得这会儿她还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得已在帘前止步,这工夫外头有婢女惊慌地跑进来:“娘子, 杜家姨母不好了。”
门帘一掀,滕玉意白着脸从净房出来:“备车, 去杜府。”
蔺承佑甚少看到滕玉意这般仓皇,胸口也跟着一疼。
待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面前却射来一道刺目的白光, 等到回过神,恍惚到了一座眼熟的府邸,打量周遭,倒是一眼就认出是滕府的外书房。
寒冬腊月,府里每个角落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蔺承佑在雪地里伫立片刻,正要找寻滕玉意的身影,听到书房里传来声响,循声走过去,看到屋里的景象,不由震住了。
滕玉意一身缟素,双髻上半点首饰都无。
蔺承佑怔在门口,这世上能让滕玉意服重孝的只有一人,莫不是滕将军离世了?可若是连滕将军也走了,阿玉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心乱如麻,近前打量滕玉意,她神色木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阿玉......“蔺承佑小心翼翼伸手触碰她,这时外头却传来一声诡异的动静。
蔺承佑一凛,连忙入怀取暗器,怎知摸了个空,这时那怪声越来越大,滕玉意警惕地在房中唤道: ”端福! 程伯!”
外头一片死寂,滕玉意神色紧张起来,略一踟蹰,推开门谨慎地往外走,蔺承佑拦到她跟前:“跟我走。”
滕玉意却穿过他的虚影,径直到了廊下。
蔺承佑额角一一跳,连忙跟上去,刚走几步,就听到程伯等人发出惨叫声。
滕玉意似乎吓坏了,立时顿住脚步: “程伯! 程伯!”
蔺承佑心疼不已: ”阿玉。 “怎知连妻子的胳膊都抓不住。
等他再次追出去,就看到端福背着滕玉意立在花园的垣墙上,夜色下,垣墙的另一边,无声无息站着一个黑氅人,端福咽喉处鲜血淋漓,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滕玉意含泪伏在端福背上,不断低唤:“端福、 端福。”
又厉声质问黑氅人:“你到底是谁? !”
蔺承佑肝胆俱裂,开始沿着池塘狂奔,但无论是面前的垣墙,抑或是墙边的柳树,都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无数次飞纵上前,又无数次扑了个空,枉他一身本领,眼下却是无计可施,
情急之下,蔺承佑开始捏诀念咒,招数很快使尽了,依旧无法触碰到眼前之物。
垣墙上,滕玉意俨然惊惧到了极点,但她仍试图同对方交涉:“ ......只要你放过我和我的手下,我马上带你去找......胆敢再碰他们,我保证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
蔺承佑咬牙看着这一幕,心肝肺都被搅碎了,焦急环顾四周,待要再想法子,这时,黑氅人一把抓住滕玉意,扬手将她扔下墙内的池塘。
蔺承佑脑中一空,不顾一切纵身向前扑,却连滕玉意的衣袂都没捞到。
“扑通”一声,滕玉意在他眼前跌入了冰冷的池塘。
”阿玉!”蔺承佑发指眦裂,毫不犹豫跟着跳入水中,但眼前的池塘依旧只是个幻影, 一扑之下,竟扑了个空。
滕玉意拼命在池塘中扑腾,时辰一点点流逝, 水面的波纹越来越微弱,蔺承佑 一再试着入水,却一再被挡在池边, 他骇然无措,眼睁睁看着滕玉意的气息越来越弱,胸膛里仿佛有 一把看不见的尖刀,一片一片割他心上的肉。
“阿玉。”
等到池塘里终于不再发出水声时,蔺承佑心脏像被人紧紧捏了一把,一下子冻在了腔子里,伏在池边定定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身体僵冷,半点知觉也无。
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朝池边赶来,但蔺承佑已无力转头,因为他能感觉到,池中的滕玉意已是全无生息。可当他看清纵入池中的少年是自己时,依旧自嘲一笑。
果然,前世的他来迟了一步,即便很快将滕玉意从塘中捞出,也只救上来一具冰冷的尸首。
蔺承佑摇摇晃晃走过去,跌跪到尸首身边,只恨泪眼模糊,望不清眼前的面庞,手伸出去,又悬在半空,这就是她和他的前世?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一时间心痛如绞,末了搂住那虚幻的身影,埋头低哑地痛哭起来: “阿玉! ”
***
滕玉意警惕地打量四周,前一瞬她还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前,下一瞬就飘到了一个黑魃魃的地道中,低头一看,那根红线不知不觉系到了她的腰间。
认出是双生双伴结,滕玉意暗自松了口气,一面循着红绳向前走,一面对红绳的那头低唤:”蔺承佑,蔺承佑。”
忽想起麟德殿前的那一幕,脚步又是一顿。
小涯说她能重生是因为上辈子有人帮她借了命,她命格大凶注定短命,若有个福大命大之人愿意出借几年寿元给她,所谓以大福压制大凶,下辈子便有机会破咒,怎知她阴差阳错提前重生了。
因是借命之人,她自打醒来后便不断招惹邪祟,前一阵得知了当年真相,她一一度以为借出寿元的是阿娘,但从刚才淳安郡王和蔺承佑那番对话来看,借命的似乎另有其人。
莫非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有这样主阵人才不会遭受天谴,可是从蔺承佑跟淳安郡王的那番对话来看,他显然不屑于为了报恩谋夺另一人的寿元。
正胡思乱想,听到背后有人叫她: ”阿玉。 ”
那唤声不只透着惶急,还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种哀恸到极点的痛,一下子触动了她。
滕玉意顿生忐忑:”蔺承佑? ! ”
她回头,惶急地找寻声音的来源,不远处又响起一道细声细气的嗓门:“你还不知道? 这可是晋国公小女的陵墓,旁边是晋国公夫人王氏,再前头就是晋国公滕绍了。圣人顾念滕将军生前的赫赫战功,特地为其一家修耷陵园,此后宫里每年都专门派人在此看护,但滕家本就人丁稀薄,滕娘子一死,滕家就算绝后了,逢年过节只有一些亲故过来烧香 ,平日里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太子昨日过来烧香,一是为悼念他从军时的恩师滕绍,另一则是为告知滕娘子她大仇已报。”
“太子?”另一人错愕道。
前头那人压低嗓门:“你该不会不知道太子当初差点就娶了滕娘子吧?这事说来也玄乎,当年一共拟定了三位太子妃人选,末了竟一个没成。滕娘子被人杀害,武二娘暴薨,剩下邓侍中的孙女,太子又因她神态与滕娘子有点像,执意不肯娶,蹉跎了整整三年,最后娶了柳尚书家的四娘。”
另一人不耐地说:”诶诶, 太子这桩我早就知道了,我问的是成王世子为何到晋国公的陵园中来?成王世子与晋国公可是非亲非故。”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案子是成王世子破的,莫不是过来悼念英魂? ”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滕玉意贴在墙上细细听着,岂料墙面徒然往内一陷,她一下子没站稳,往前跌了出去,站稳脚跟一看,外头是一座陵园,前方是宗庙,后头是陵墓。
天上下着霏霏细雨,杏花纷纷碾落成泥。雨中的三座坟茔看上去格外凄清。
滕玉意怔忪片刻,来到坟茔前,先静静抚触阿爷的墓碑,接着游荡到母亲的墓碑前,坐下,辨认墓碑上’王氏’的字样。
枯坐良久,滕玉意回首四望,如两个太监所说,此地清冷幽寂,偌大一座陵园,看不见一个人影。
滕玉意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把身子蜷缩成一 一团, 贴着母亲的墓碑哽咽: ”阿娘...... ”
正当这时,前方的杏花树下传来马蹄声,有人来了。
滕玉意噙着泪花向后看,不禁愣住了,来人竟是蔺承佑。。
他孤身一人冒雨前来,到了陵墓前的白玉台阶前,下马拴绳,径直走上台阶。”蔺承佑......滕玉意惆怅地看着他,他臂上束着布帛,看样子箭伤仍未好。
蔺承佑自顾自给滕绍和滕夫人上了柱香,这才半蹲下来望着滕玉意的墓碑,未几,从怀中取出一张暗赭色的符篆。
符篆阔达数寸,上头密密麻麻满是符文。
欻然一声,蔺承佑点燃了那张诡谲的符篆,火苗跳跃,照亮他熠亮的眼眸。
“当初你救我一命,我却没能及时认出你。”蔺承佑静静望着那团火苗,开了腔,“如果那一年的赏花会上我不那么自以为是,或许那晚滕府出事时我能及时相救。”
说罢,指了指符篆,歉然一笑:“我命格极重 ,希望你下辈子不会再这么苦命。”
说完这话他放下符篆,起身,洒脱离去。
滕玉意看清符篆上的字样,心房猝然一缩,上头写着“苍山无极门借命符”,底下分别并排写着两行字,一行是:滕玉意,乙己年腊月二十八子时生人。
另一行是:蔺承佑,壬寅年二月二十一寅时生人。
两个人的名字和生辰并排写在一起,符篆的底下则另写着一行字: 愿借三年寿元助其渡厄。
滕玉意脑中轰然作响,是蔺承佑!竟是蔺承佑!因为不屑于借用旁人的寿元为自己报恩,于是献出了自己的寿元。
她抹了把眼泪,急忙追上去: “蔺承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