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再陪我说说话。”
杜庭兰帮滕玉意掖了掖被角:
“好。”
或许是这几日累坏了,滕玉意说着说着话,不提防睡意一股脑涌上来,没说上几句话就睡过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识,只觉得胸肺胀痛得欲炸开,勉强睁开眼,冷不丁呛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顺着她的喉咙灌入她的肺管,让她浑身哆嗦。
滕玉意一滞,慌乱环顾四周,这不是——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吗?
方才她明明在她和蔺承佑的卧房午歇,她魂飞魄散,骇然在水中挣扎,只恨四肢僵硬如木,渐渐地,胸膛里的心跳越弱。
颓然挣扎一晌,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又来了,半睁着模糊的双眼,浑浑噩噩在冰水里沉浮,当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池塘边忽然有个人纵身跳入水中,飞快朝她游来。
就在这时,滕玉意胸膛里的心猛烈一颤,眼前再次陷入永远的黑暗中。
滕玉意阖着眼睛,静等自己重新堕入幽冥之境,等着等着,陡然发现不对劲,明明已经死了,耳边却仍有清晰的水声。
她急忙打开眼皮,蓦然发现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不再冷、不再痛,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无知无觉。
下一瞬,她看见池塘里静静漂浮着一个人,距离那样近,近得连对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张脸依旧美丽,但已然毫无声息。
滕玉意喉咙一哽,那便是死后的自己了,不知为何,看上去别样可怜,她惶然靠过去,想把孤零零的尸首搂入自己怀里,这时,水里另一个人飞快游了过来,到了近前一把将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怀中,转身就往岸上游。
滕玉意瞳孔猛烈一缩,看清那人面庞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击碎了她的心脏。
一次次的猜想,远不及亲眼看到来得震人心肠,竟——竟真是蔺承佑。
她浑身哆嗦,眼前也一阵阵眩晕,揪住自己的前襟,张了张嘴想喊他,然而热气和泪水却卡在了喉咙里。
“蔺承佑。”
她哽咽着发出声音,但蔺承佑似乎听不见身后的动静。
滕玉意泪水从眼中无声滚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蔺承佑身手矫健,很快就游到了岸边,先将她的尸首推举到岸上,稍后自己也撑着池边上岸。
时值隆冬,池榭边堆积着皑皑白雪,头顶一轮孤月,幽幽笼罩着空旷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边,将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无比。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冰水中待了这么久,肤色也比平日苍白不少,抹了把脸,水珠依旧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滴,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只顾蹲在岸边为她施救。
“蔺承佑,我在这儿。”
滕玉意泪眼婆娑,飘飘荡荡靠过去,但无论她怎么唤他,蔺承佑都毫无所觉,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蔺承佑也依旧没有反应。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面前这少女的尸首上,奋力施救一晌,似乎终于发现回天乏术,面色变得极难看,怔了许久,颓然跌坐到一旁。
蔺承佑这一停,四下里便回归旷静。
在这清冷的冬夜,孤寂的天地间,一时只能听见蔺承佑凌乱的呼吸声,他整个人像是冻住了,样子说不出的消沉,枯坐良久,久到眼眉上的水珠都要结冰了,终于迟滞地抬手抹了把脸:“原来你就是阿孤。”
他的语气,要多懊悔就有多懊悔。
滕玉意酸楚地推搡他:“蔺承佑,我在这儿,你看看我。”
蔺承佑沉默一阵,扯过那件湿透的狐裘将少女的尸首从头到脚蒙好,霍地起了身,这时,垣墙上出现十来个人影,其中两人抬着重物,跃下墙朝蔺承佑奔来。
为首的是宽奴,远远看到蔺承佑浑身湿透,不禁一吓:“世子?”
急忙回头吩咐身后的人:“快到车上把世子的裘衣取来。”
说话间众人将那具黑衣人的尸首搁到地上,蓦然发现池畔还有一具被狐裘覆 盖着的尸首。
“这是——”宽奴面色大变,“滕将军的女儿?‘
蔺承佑冷冰冰盯着空荡荡的垣墙上方:“叫你们四面包抄, 可捉到活口了? ! ”
宽奴一凛:“那帮人不但武功颇高,还颇通邪术,事发突然,刚才只逮住了一个,没等小人问话,此人就咬毒自尽了。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物件。”
蔺承佑接过那团银丝似的物事沉默打量着。
与此同时,花园的另一头,又冒出一大帮持着火把和武器的武侯,火光里人影幢幢,少说有五十余人。
“世子,刚才我们沿路瞧了,府里的大管事、卫兵,大部分都被暗算了,剩下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也都痴痴傻傻的,就不知滕将军的女儿在何处——”
看到地上被雪白狐裘覆盖着的尸首,众人脸色大变。
蔺承佑语气冷厉: ”搜查各处, 府里说不定还有活口。”
“是。”
待众人散去,蔺承佑蹲下来检视黑衣人的尸首:“刚才在墙 上跟我交手的黑氅人,是今晚这伙人的头。当时我急着救人没工夫继续厮缠,故而叫她跑了,不过交手时那人露了馅儿,应该是个女人。”
宽奴惊讶:“女人? !”
“而且是个身量矮小的女人,她为了伪装成男人特地穿上了大氅, 先前如果不是我踢中她的胫骨,也不会察觉她‘膝盖’ 以下全是木桩,后来我出招抓住她的肩膀,发现她肩膀下也加塞了东西,个头矮的男人不少,但骨骼如此纤细的,只能是个女子。”
说话间蔺承佑重新搜了遍黑衣人的尸首,而后起身比划一下:“约莫只有这么高。 没用香、没用配饰、招式也新鲜,身形上么,更是大加伪装,如此大费周章,要么是怕滕府的人认出她, 要么她本身在长安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滕玉意浑身冰冷,静尘师太!
为了帮武绮剔除争选太子妃的对手,静尘师太竟亲自出马了。
“是静尘师太。”她忙踮脚在蔺承佑耳边说,“快去查静尘师太。”
蔺承佑毫无所觉。
不只蔺承佑,池畔的这些人,没一个能听到她的声音。
蔺承佑交代完这边的事,留下亲随看护滕玉意的尸首,自己朝外院走去。滕玉意身不由己,飘飘荡荡跟在蔺承佑身后。
书房灯火通明,除了先前那帮武侯,又有奉命赶来的金吾卫。
“世子,那帮人似乎想找什么东西,书房被他们里里外外翻过了。”
滕玉意跟随蔺承佑到了多宝阁前,那个暗格果然被人撬开了。奇怪的是那封写着“南诏国邬某叩上”的信,被人草率地丢弃到角落里。
蔺承佑捡起那封信抖了抖灰,信里写着:
[自南诏国一别,已有十年未与滕将军谋面了。
[将军送嫁之谊,妾身一日未敢忘。前日忽于梦中见到嫂嫂,醒来时泪湿衣襟。十年生死,两厢难忘,尤记得当年将军与嫂嫂情同胶漆,无奈香魂已逝,将军切要保重己身。
[安身寄居扬州时,幸得嫂嫂悉心照拂,近来思之,常在心目。将军固不信妾身所言,但妾身仍斗胆自呈:南阳城中的那些事虽是祖父酒后所言,但当年祖父誓死追随滕老将军,此等事关滕家祖上威望之事,绝不敢妄生穿凿。当初嫂嫂一再滑胎, 又一再为噩梦所扰,身近来常想,嫂嫂的病因会不会与南阳之事有关? ]
信的后面邬莹莹委婉告诉滕绍,这些日子她又陆续想起当年的一些事,信上不便详述,若是滕将军想知道详情,可以让老仆邬四给她带信。
从信上的日期看,这封信是在新昌王去世后半年写给滕绍的。
滕玉意冷笑,暗格里未看到旁的回信,可见阿爷当初并未回过信,但阿爷似乎终于对信上所说阿娘的病因起了疑心,否则不会将这封信锁在如此私密的暗格里。
“南阳一战......”蔺承佑目露思量,旋即举起烛台照了照外封,“信上有靴印,看着是刚踩上去的,我猜那伙人原本想把信带走,结果被滕府的护卫拦住了,搏斗时信件跌落到了桌后的角落里,逃走时也就未顾得上。”
说完将信纳入怀中,在书房里外翻找了一 一遍,墙上和角落里共有四处隐秘的暗格,全都被撬开了。
“贵重之物都在,偏少了一样东西。”
宽奴不解:“何物? ”
“信件和公函。”蔺承佑立在房中四面环顾,”堂堂淮南道节度使的书房,竟连一封军情方面的公函和信件都无,清得如此干净,只能说明那些人一来就将信搜走了。”
竞奴一诧:“什么样的人会偷镇海军内部的公函?”
“自是心有所图的人。滕将军虽已身死,镇海军那些旧部却还在,例如陆炎和刘文秀等人,都是素有威望的名将。他们效忠滕将军,往日不方便亲自来见滕将军时,只能以书信禀报,遇到朝廷调度,信上难免有些牢骚之语,至于镇海军的内部公函,内容就更是五花八门了,那帮人搜走信,大约是想从信件中找到这些人的把柄。”
“所以他们想辖制镇海军?”
“至少是辖制镇海军的高级将领。”蔺承佑走到门外,蹲下来查看雪地里那一串凌乱的脚印,“看看地上这些痕迹,他们可是一来就直奔书房。 ”
宽奴忙跟上去:“看来元凶是彭震无疑了。朝廷的平叛大军出征在即,彭震若能在那之前找到镇海军陆炎等人的把柄,也就不怕被朝廷和镇海军两面夹击了。”
蔺承佑不置可否,过片刻狐疑道:“彭震都公然谋逆了,想来不怕再多一桩灭门案在身上,可今晚这帮人个个掩藏面目,分明很怕被人知晓身份,而且滕娘子未必知晓镇海军的军务,他们为何非杀滕娘子不可?”
滕玉意至此已将整盘真相悉数弄明白,忙蹲到蔺承佑身边说:“不、 不是彭震,是淳安郡王。搜走阿爷的信件和公函,是为了拿捏陆叔叔他们;杀我,是为了助武绮当太子妃。淳安郡王早就拿住了武绮的把柄,只要武绮当上太子妃,日后他不但有机会控制东宫和太子,还能利用武绮威胁武中丞,但淳安郡王没料到太子如今有意要娶我,不杀我,他的那些棋一步都走不了。 ”
蔺承佑却起身朝院中走去,滕玉意刚要跟上去,冷不丁绊了一跤,再一起身,眼前豁然一亮。
面前是一处宽阔的街肆,街上熙熙攘攘满是人。
滕玉意一转身,发现自己立在一家售卖胡饼的胡肆门口,蔺承佑和严司直坐在店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滕玉意愣了愣,忙回到店内依着蔺承佑坐下,就听严司直惊讶地低声说:“蔺评事怀疑那帮人之所以杀害滕娘子,是因为她可能成为太子妃?”
滕玉意近乎酸楚地打量蔺承佑最敬佩的这位同僚,青衫幞头,双眸略有些细长,看人时目光清亮温和,端坐着的样子如竹如松,关键是,此刻的严司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蔺承佑凝视店外的街角:“一切还只是猜测。先跟一跟这个武二娘再说。”
严司直微愕点头:“太子妃是未来皇后, 事关四方利益,为此提前铺路,花再多人力物力也值得。不过假如按照这个思路查下去,我们前头的推测通通要推翻了。对了,莫非主凶是武中丞?严某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会有如此手腕,还有,太子妃的钦定人选现有三位,除了滕娘子和武二娘,还有邓侍中的孙女,何不连邓家一起查查? ”
蔺承佑:“查过了,邓侍中为了与郑仆射和武中丞斗法,倒是有意在圣人面前抬举孙女,但邓娘子大半时日都住在洛阳,只在去岁冬至日进宫拜见过皇后,看这惫懒的样子,不大像非要做太子妃不可。武二娘就不一样了,此女性情爽直,面上似乎并不热衷嫁入皇室,但经我仔细一 查,严大哥你猜怎么着?凡是有太子出席的筵席,武二娘必定也在。
严司直认真听着。
“去岁太子参加击球大会,阿芝和昌宜都在女眷席上瞧见了武二娘,碰巧那日是武大公子的生辰,武二娘百忙中竟也抽空去看了一场比赛。这些事看上去毫无联系,但加起来似乎也太凑巧了。武中丞么,一时还探不出深浅,不如先看看武二娘平日都跟何人来往,再来判断此事到底是不是武中丞指使的。”
严司直目光忽一动:“她出来了。”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就看见武二娘精神奕奕从对面的彩帛行出来。
滕玉意死死盯着武二娘的背影,蔺承佑不紧不慢喝完一盅茶,对严司直道:“严大哥, 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查查滕娘子过去这几月可与何人来往过,我去跟踪武娘。我身手好,不怕被她察觉。”
严司直说:“好。 ”
蔺承佑离了座,滕玉意忙要跟出去,结果因为碰到外头的日光,眼前突然一黑,等到回过神,便到了一处衙门办事阁之类的处所。
窗旁有条案和书架,严司直坐在桌案边翻看卷宗,蔺承佑抱着胳膊背靠搁架,皱眉思量着什么。
夜色已深,两人仍在大理寺忙碌。
“刚着手调查武绮,她就暴病而亡。”严司直深深叹气,“时机未免太凑巧, 偏偏验尸验不出端倪,先前还怀疑此事与武中丞有关,现在是不是可以排除他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害怕我们因为武绮查到他身上,他也不至于心狠到提前杀害自己的女儿。”
说完这话,半天未听到蔺承佑接腔,严司直回头:“蔺评事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到底何时走漏了风声?”蔺承佑蹙眉,”滕娘子的案子疑点重重 ,大理寺的调查重点一直放在彭震及其枭众身上,谁能这么快察觉我们已经怀疑武绮了?”
严司直怔了怔:”总归是近几日走漏的风声, 问题要么出在你身上,要么出在我身上。你我都好好想想,最近都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
说罢,一面回忆,一面将自己近几日的行踪一桩桩说出来。
蔺承佑忽道:“那日在紫云楼, 昌宜当着众人的面问武绮为何爱穿红裳。她有此一问,自是因为那日我拿着长安仕女的名单过去找她们,我将武二娘和邓娘子的名字混在其中,问她们对哪位仕女印象最深,昌宜和阿芝并不知晓我的目的,便随口说了几句,昌宜毕竟是太子的亲妹妹,或许那次之后她也觉得平日总能看到武绮出现在太子周围,于是有了当日那一问。这句话在旁人听来只是闲谈,落在有心人耳里自是不同。
严司直一惊:“能进紫云楼的人, 少说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莫非真是武中丞?”
蔺承佑眼波微动:“让我想想, 当时在座的都有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