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落叶萧萧。
《洞仙歌》:
青山依旧,豪杰云烟散。酒暗夕阳月无眠。想从前,壮士断腕悲歌,炎黄种,斩寇杀敌好汉。
乘凉天色淡,歌舞升平,隔壁磨刀自欢颜。待到眼睁开,恶梦还缠。黄河泣,长城泪断。墓又毁、谁来扫清明?演故事、千年巷坊留鉴。
当《洞仙歌》最后一个句号点上时,阿明利用六年多业余时间千辛万难地完成了百万字的章回体穿越小说《龙虎风云演义》。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qd发布到第116回《陈锡联扬威珍宝岛.银枪将折戟蒙古国》,却被屏蔽了。他修改了五六次依然无用,这叫他痛心疾首。
草根有莺鸣,孤芳莫自赏。
阿明不忍心六年多的心血束之高阁,又无钱自费出版,便寻找网站发布。由于书是以半文言文写成的,曲高和寡,点击率不是太多,他决定还是免费以飨读者,于是在新浪网上开了“游鳞斋”博客,每日一回发布。
这博客一个字都不屏蔽,看起来通畅多了,阿明只想有生之年留下点文章,见新浪网能发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公,书写好了,你人也老了,又是头痛病,又是糖尿病,人瘦了二十斤不说,头发都半白了。”
“虚岁快五十七了,该是老起来的时候了。”
“理想也好,夙愿也罢,总之你已完成了,也该多休息休息、活动活动,免得天天昏昏欲睡,精神不振。”
“老婆,近来没事,看些明清、民国的小说,《龙虎风云演义》原打算十年写完的,却只用了六年多,我还想写一本哩!”
“老公,你是有得清闲不要清闲。”
“《龙虎风云演义》倾注了我全部心血,却一分稿费也没进帐,心有不甘,我想写一本现代的言情小说,书名也想好了,叫《老舞生》。”
“这不是写你自己的经历吧?”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在看的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即便写这样的伟人,也有不少虚构情节呀!”
“舞场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事儿,现在讲正能量,你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不上大雅之堂。”
“讲正能量,说明这社会缺少正能量。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也是让人们从反面思考这社会为啥会缺少正能量?再说我安于清贫,努力写作,这也是我一芥草民的正能量啊!”
“我说你不过,随你吧。不过,你身体要注意。”
“这个我有数,身体垮了,幸福的退休生活就没了。老婆,《龙虎风云演义》我是一本正经写的,这本《老舞生》就当休闲玩玩的,我想全部用杭州话写。”
“老公,你有病啊!《龙虎风云演义》用半文言文,别人看着累,受群体少。你这本用方言写,别人又看不懂,受群体肯定又少,稿酬哪里来?你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老婆,现在即便是杭州小孩,也不太会说杭州话了,再过一百年、二百年,杭州话可能就绝迹了,我这本书可能就成为研究杭州话的范本了。”
“到时你的灰都不知道在什个地方了!”
“呵呵,舞厅从兴起到消失,从有理想到信念的丧失,是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社会现象,我是亲历者,值得书写一下,这也是给后人留下一点遗产呀!即使没人看,没稿酬,我觉得还是要写,还是用杭州话写好。”
“你是一根筋,不会拐弯的,想好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也不干涉你的爱好。不过,你不要把我写进去。”
“老婆,不写你,这本书就缺一截,我写来也没劲了,不过,我会改名换姓的。”
“这台电脑用了七八年了,老是坏,键盘、手写盘也不知换了多少了,又要写上百万的字,恐怕不行。”
“现在没钱换电脑,用到哪里算哪里。”
阿明终于做通了老婆的思想,开始构思。他看了至少五六十本古今的言情小说,特别喜欢李渔和沈从文的,一种脑袋不痴、写书不止的激情似浪花般天天在心海里翻腾。
秋风越来越厉了,一场冷雨后,梧桐、杨柳和石榴的树叶儿似乎一夜间泛黄了,而月季花不经意间却绽开艳红来,结满枝头的黄橙橙香泡不少坠落在草地上,蛐蛐儿的鸣叫声已难听到了。
“阿明,去河北邯郸三天,局长那里我已说好了。”李老师通知阿明。
事有凑巧,一只案子在邯郸,由于律师事务所派了个小姑娘,她不会开车,李老师到年底做满35年就退休了,所以借机带阿明出去逛逛。
邯郸是古城邑,“一枕黄粱”、“邯郸学步”等故事耳熟能详,阿明甚是向往。
雾茫茫中坐飞机到了石家庄,小姑娘在机场里租了辆北京现代小车,阿明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邯郸。银行里办完事后,在宾馆稍事休息,小姑娘在二楼西式的餐厅里等了。
点好了菜,李老师喜欢喝酒,一看最便宜的酒也要二百多块一瓶,本来是吃着儿子的,他却瘌痢多花头1,说要换地方去吃。阿明和小姑娘无奈,于是三人出了宾馆,七找八找找到了一家大商场楼上的家常菜饭店。
李老师七看八问,点了瓶15块土制的高梁酒,独酌得津津有味。
“李老师,怎么喝这么老糟的酒?”回宾馆的路上,阿明幽罗罗问李老师。
“这个小姑娘不熟,不知嘴巴紧不紧,现在反腐倡廉,抓得很紧,万一喝高档酒传到院里去,影响退休事儿就大了。做人要小心,你懂的。”李老师做事谨慎。
阿明恍然大悟,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老师没做错,贪吃误大事,之前就有酸律师投诉董庭长,董庭长被撤了职,内部通报批评。他到年底刚好50岁,也做满30年,已在申请退休了。
“李老师,时间还早,去洗双脚吧。”小姑娘道。
阿明一听到足浴就高兴,可李老师摇摇头,说还是回宾馆去自家泡泡脚好。
“胆小鬼,做鬼也不会大!”烟儿只有一包,一顿饭吃得太差,又不去足浴,阿明肚皮里暗暗骂起李老师来。
第二天懒觉也没得睡,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武安。那是个产煤区,城市的上空烟囱林立,布满了雾霾,狭狭的街道低低的房,菜贩子都在路边摆摊,乱糟糟的就像杭州九十年代的光景,只是穿城而过的小河流倒还清澈。
办完事,找了家饭店吃饭,一百来块钱就吃喝得饱饱的。其中一只炒肚片,土豆、青椒、包心菜等七八样蔬菜杂里古董2都混在一起,满满的一大盆。那肚片大块大块的,又厚厚的,如果在杭州,光是这肚儿切小切薄,至少能炒上四五盘。
“阿明,北方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下你亲身感受到了吧。”李老师道。
“北方人没南方人精明,太不会做生意了。比如这肚片,不叫肚片,叫肚块才合适,在杭州,光是这肚块做汤面的料,或冷盘,没二三百块吃不到。”阿明北方跑得少,算是开了眼界。
“所以,北方出大汉,出好汉。你那本叫什么《龙虎风云演义》的书写完了没有?”
“写好了,可先后被网站屏蔽了。”
“那急个套办呢?”
“我发到新浪博客上去了,没被屏蔽。”
“看的人多不多?”
“博客成千上万的,我是草根,没人知道,如石沉大海,看的人不多。”
“自家喜欢做的事做过了就好了。有句话说得好:‘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观天外云卷云舒。’现在的事儿全靠炒,股票要炒,房子要炒,明星要炒,文章也要炒,炒热炒红,财源就滚滚来了。”
从石家庄坐飞机回杭州,天气十分地晴朗。华北大地就在眼皮底下,此时的崇山峻岭如巨龙横卧,江河却似游龙蜿蜒千里,平原上方方块块的农田里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村庄,城市在阳光下依稀可见车水马龙。飞机越飞越高,天边的云彩或如奔马吼狮,或如腾蛟脱兔,或如含苞之花,或如怒放之花,绚丽多姿。快到杭州时,窗下的云层厚厚的,飞机在降低高度,忽然钻入云层,刹那之间,天地一片混沌了。
“人之将老矣!”
阿明望着窗外的景象,暗自叹息。一生中最绚烂也最值得回忆的舞海岁月已逝去了,如今浮沉在飘渺的白茫茫的云雾之中。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司法车辆改革能不能混到退休,这是他最所忧虑的。
“做公务员就好了,做公务员就好了。”想着年底又有几个比他年纪小的人可以退休了,阿明羡慕地喃喃自语。
入冬了,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阳光的日子多,总叫人觉得寒冷。
“老公,老头子跟我说了两次了,想去净慈寺。”这晚冬萍对阿明道。
“上次不是带两老去过了,又没什么好玩的,老太婆游玩岳坟回来就没了。”阿明总感到头晕疲劳,不想跑动。
“老头子说上次去许愿,这次他想去还还愿。”
“他路都不好走了,急个套去呢?”
“坐轮椅去,地铁坐到定安路,再过去就不远了。”
“那好吧。不晓得他上次许了个什么愿?”
“他说起过,寺內有口运木古井,从前净慈寺被火烧毁后,是济公和尙从四川化木头来重建的。”
“这个传说我也听说过。济公和尙在四川化到了一百根大木头,从长江顺流到东海,再漂进钱塘江,然后通过地下井运到净慈。和尙从井里吊起第九十九根木头时,说够用了,于是最后一根被搁在井里,至今还在哩。老婆,老头子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他的心思我知道,就是想土葬到老家去,又担心尸体如何运回去?”
“这个心愿总要满足他的。那我们等出太阳的时候去净慈寺,不然路上冷,吃不消。”
终于等到开太阳了,阳光暖烘烘的,照在身上甚是舒服。
冬萍调休一天,把老头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在膝踝头上盖了块小毛毯。
地铁定安路站出来后,阿明夫妻轮流着推。老头子好久不出门了,口罩上露出的两只眼睛东张西望的,路过劳动路旧居时,还示意停留了一下,滴下几颗老泪来。
南山路上还残存些旧时的房屋,清波桥下的流水像从前一样清清的,长桥公园一带则变了样,湖面上建起了曲桥小亭,雷峰塔高耸入云。只是马路上小包车太多了,堵得不见头尾,嘈杂的喇叭声时不时乱鸣,叫人心烦。
老头子拄着拐杖,在女儿的搀扶下逛了一下大雄宝殿,然后就在古井旁的石条凳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儿始终看着井,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张像松樟树皮的老脸阴恻恻的,双脚不停地踩踏着落叶,还用袖子去擦抹眼睛。阿明不敢多看他一眼,他一看到老头子的眼睛,心里就寒滋滋的。
【注释】
1瘌痢多花头:杭州话,没事找事之意。
2杂里古董:杭州话,杂乱、杂七杂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