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困极了,躺下来,严严实实掖好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头:“我困了,你去那边软榻上睡。”
秦舒本就体弱,舟车劳顿,浑身酸软,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睡颜从来都是恬静慵懒的,额前有些小碎发,额头圆浑饱满,那五年他不知画了多少副这样的画像。
陆赜坐在炕边,不知瞧了多久,心里长叹一声,过去觉得她像刺猬,自己说一句她便也要伸出一根刺来刺一下才罢休。现在觉得她像一团棉花,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激不起她什么反应,都不能叫她放在心上。
陆赜抱了被子往那边软榻去,心道,倒宁愿她同以前一样,比现在不搭理自己要强多了。
秦舒一觉睡到天亮,也不知是饿醒的,还是叫外面公鸡打鸣声儿吵醒的,她坐起来,炕上的温度已经凉了一些,想必是灶里的柴火已经烧尽了。
她披了衣裳起来,倒了杯冷茶润润喉咙,这才发现炕上并不见陆赜的身影,往衣柜旁的软榻上一瞧,果然瞧见个模糊的人影。
秦舒掀开帘子,见那软榻不过五尺来长,陆赜生得高大,躺在上面,半截腿依旧搭在地上,大半的被子都落在地上,只盖住了上身。
秦舒本来以为,他这样的人肯定是要赖在炕上的,不想真的在这软榻上叫冻了一夜。
陆赜睡得不安稳,早就醒了,见秦舒把被子捡起来盖在他身上,睁开眼睛,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什么话都不曾说过一样:“秦掌柜醒了?”
秦舒撇撇嘴,见他脸色泛红,怀疑他叫冻着了:“陆大人,恩师也探望过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咱们启程去宣府吧?”
陆赜头疼欲裂,撑着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往旁边秦舒身上跌去。
秦舒只得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见他手背烫得跟红炭一样,只是她力气小,陆赜这么倒下来,根本扶不住,倒带着两人一起从炕上倒去。
陆赜趴在秦舒肩头,闻得一阵栀子花清香,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味道,扶着脑袋,七分真,三分假地道:“秦掌柜,陆某只怕染了风寒,不能启程赶路了。”
他腰带上荷包玉坠子不知系了多少,膈得秦舒发疼,使劲儿推了推他,本来想着肯定推不太动,不料轻轻一推,便听得砰地一声。
秦舒坐起来,便见陆赜的额头撞在一旁的炕桌上,虽然没破皮,但是顿时起了个大包。
陆赜一时头冒金星,倒吸一口冷气,冷幽幽望着秦舒:“你真下得去手?”
秦舒讪讪地笑笑:“又不是故意的。”说罢便要去外面请大夫来,叫陆赜抓住手腕,问:“你去哪儿?”
秦舒见他样子,的确是一副病容,不像是装的,语气好了些:“去叫丁谓请大夫来。”
出得门来,夜间下了大雪,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下人手上拿着扫帚扫雪了,丁谓正从门口过来。秦舒嘱咐了两句,叫他就进请个大夫过来。
丁谓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爷那身子是在军营里打熬过的,也不至于冒着风雪骑一个时辰的马就风寒了。
这里偏僻,昨夜又下了大雪,这大夫请过来很是费了些功夫儿,秦舒坐在一旁,见陆赜开始躺着还跟她没话找话说,过得一会儿便渐渐没了精神。
请了大夫来,沈老爷子一家自然都知道了,就连沈老先生都拖着病体过来了一趟,嘱咐陆赜可千万要保养好自己。
那小姑娘偏着头笑笑:“我们这里的气候,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往常我们病了,要是发热发得厉害,就用白酒浑身擦一遍身子,第二天一准儿跟没事人一样。”
偏偏连那大夫也说:“这个法子是不错的,这时节大雪封山,药材也不齐全。”说罢,当真叫人拿了酒来,把陆赜一截袖子挽起来,用一块儿棉布沾了酒,直擦得浑身发红,对秦舒道:“夫人,您瞧,待会儿你得擦得用力些才行,不然不起效。”
秦舒手里拿着那块儿棉布,心里把陆赜骂了一百遍,面上还要装作特贤惠的表情:“好!”
一行人退了出去,秦舒叫住丁谓:“丁谓留一下,你家大人有事吩咐你。”
众人听得她这样称呼,出得门来,那小姑娘扶了沈老爷子:“爹,看起来果然吵架了。陆师兄这样不苟言笑,又是一品大员,超品的国公,竟然也要这样看夫人的脸色?”
沈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拍拍小女儿的手:“你陆师兄现在这副样子,倒比从前有趣多了,起码有人气儿了。”
里头的秦舒等人走干净了,把那棉巾子扔给丁谓:“你来给你们大人擦身子吧。”
丁谓哪里做过这些事情,当下为难地去瞧陆赜:“爷?”
陆赜暗气,挥挥手:“你出去!”
丁谓僵持在两个人中间,得了这句吩咐,如蒙大赦,赶紧推开门出去,又见秦舒也要跟着出来,小声劝:“秦掌柜,您这是何必呢,爷早日好了,也能早日启程去宣府不是?我也告诉您一句实话,这趟来宣府,本来爷是不打算来的,这是得罪许多人的差事,可为了您,他还算来了。”
秦舒不解:“得罪什么人?”
丁谓瞧了瞧外面院子,并无旁人,这才低着声音道:“定武侯被困在宫里陪陛下闭关打坐,爷这个时候又请了钦命去定武侯的老巢,您难道就不觉得巧合吗?朝廷上的事情,卑职也不大懂,可倘若这个时候扳倒定武侯,不止陛下,连东宫那里,爷都是得不了好的。陛下向来猜忌多疑,爷肯冒这样的风险行事,全是为的姑娘。”
秦舒并不太信,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苏贵妃如日中山,有陛下看顾,的确不是动定武侯的时机。这广德朝,是真真正正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帝的好恶,便是你的身家性命所向。
秦舒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往屋子里去,把那坛子白酒倒在铜盆里,从一旁重新抽了一条崭新的松江棉布出来浸在酒里,解开陆赜的腰带,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眼前是一根木头一般,直擦得他全身泛红,这才放下袖子,一言不发地往外头去。
她心里仿佛憋着一团火,出了院子,绕着村子里的小路走了许久,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水袖远远地跑过来,见秦舒手上握着一团雪球,上前道:“姑娘,咱们的人往前面探了探路,昨晚上雪下得太大,山路都叫封住了,只怕得等天气晴了,才能上路。”
秦舒听了恨恨地把手里那团雪球砸在土墙上,叹气:“从前在票号,往来应酬,也不是没有低声下气的奉承过人,也不是没有受过旁人的气,为什么换了陆赜,我就这么难受,这么生气呢?”
此刻叫冷风一吹,冷静了几分,秦舒自己也明白,不过虚与委蛇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生气跟难受的呢?
水袖只觉得自家主子平日也算进退有度,临大事而不乱阵脚,偏偏遇见这位陆大人,往常并不会放在心上的事情,这时候倒是一点就着,她试问了一句:“也许,在姑娘心里,陆大人本就与旁人并不相同?”
秦舒听了,脸色一黯,顿住脚步,道:“要说不一样,那就是他比旁人更加可恨,更加可恶,更加会恶心人。”
水袖见状,不知她怎么又这样生气了,立刻闭嘴。跟着秦舒绕了这小村子一周,见她脸色好些了,这才道:“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秦舒手上拿了枝村头折的野梅花,丧气道:“还能怎么着?哄着那位大爷,等他好一些就赶紧启程呗?”
第86章 陆某只怕消受不起
秦舒回去的时候, 还未进门,便听得一阵急促咳嗽声,走到门口, 见丁谓正端着药碗, 侍立在一边。
陆赜看起来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手腕上的衣袖没有叫人放下去, 大抵是她刚刚磋得重了,皮下的毛细血管破裂, 远远瞧着乌了一大片, 只见他仿佛没瞧见秦舒一样, 摆摆手:“拿出去吧, 我不喝。”
丁谓为难地瞧了瞧门口的秦舒:“姑娘?”他倒也机灵,这几日, 不曾听陆赜唤从前的称呼,自己便也模模糊糊要么叫秦掌柜,要么只叫姑娘二字。
这边厢秦舒还未答话, 便听得陆赜厉声道:“难不成我的话,你如今竟然不听了, 还是有了另外的主子了?还不端了药, 赶紧滚出去。”
秦舒走过去, 把手里那只野梅花交给丁谓:“你待会儿找个矮瓶子, 把这梅花插起来, 放在窗户边上。”又把他的手里的药端过来, 吩咐:“忙去吧!”
丁谓拿着那束花, 应了一声,见陆赜脸色虽然不好,却也没再说什么, 便道:“爷,卑职告退。”
秦舒见他躺卧在炕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身上雪白细绫的中衣微微敞着。她刚刚用白酒给他擦擦身子,不过三五下擦了擦胸膛跟手臂,便气得往外面去了。
陆赜黑着一张脸,见秦舒坐过来伸手去系自己中衣上的带子,忍不住微微讥讽:“不劳秦掌柜贵手,陆某只怕消受不起。”
秦舒冷冷撇了他一眼,心里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舀了一汤匙药汁送他唇边,语气说不上好:“吃药吧,这里大雪封山,药材可不好找,浪费了这碗药,你一病不起,去不了宣府那倒没什么。只怕,陆大人寒窗苦读,苦心经营得来的煊赫权势,那可就烟消云散了。”
陆赜叫她气得梗住,刚想开口便忍不住一阵咳嗽,这一咳嗽便好似一粒沙子在喉咙里一般,停不下来。
秦舒见他咳得厉害,不敢再刺激他,伸手去抚他的后背,她才从外边回来,从屋檐下抓了许多的积雪,手上冰冰凉。偏陆赜高热未退,那手在他背上轻轻抚过,仿佛轻若羽毛,一时冰热相遇,也觉十分舒服。
过得一会儿,咳嗽止住了,陆赜注意力全在那只柔荑上,全然忘记自己片刻之前想说什么话了,只觉得二人这样相对,不用说话也是极好的。
秦舒又重新把那碗药端过来,低头吹凉了会儿,违心道:“都是我的错,竟然叫陆大人去睡软榻,弄得你伤风了,你要是不赶紧好起来,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呢?”
那药喂到陆赜唇边,他张开嘴,咽了下去,很苦很苦,直把那碗药喝完,便见秦舒站起来就要走,他一把抓住秦舒的手腕,实是肺腑极想问之话,却也难问出口。
秦舒叫他握着手腕,不明所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风寒就是这样的,忍忍就好了……”
陆赜咬牙问她:“你就这样嫌弃我?”
秦舒心里呵呵直笑,回他:“陆大人,此话怎讲?我这样的女子,只有旁人嫌弃我身份寒微,毫无见识的份儿,我又哪里敢去嫌弃别人呢?”
陆赜本还生气着,听见这一句,去瞧她的脸色,见她站在原处,神色间都是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倔强,他忽地轻笑出声,倘若真对自己无一丝一毫挂怀之处,倘若真那么怨恨自己,如今耿耿于怀的偏偏为何是‘身份寒微,见识浅陋’这句话,而不是别的什么事情?
秦舒见他一时怒,一时笑,这样喜怒无常叫人惊心,又听他道:“你不用回答我,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秦舒撇撇嘴,心道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能有自知之明,真是极不容易的。陆赜松开她的手:“你想出去逛,就带人跟着,只是这里冷,你向来体寒,别逛得太久。”
秦舒听他这么说,自然乐意出去,也并不想在他面前待着。出了门,便瞧见沈小妹手里正拿着丝线,走过去,见她正在窗前描花样子。
沈纨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女工向来不好,叫秦姐姐见笑了。”
秦舒见她针法是果然疏漏的,但是描的花样子却别有神韵,就知道她这样的姑娘,也是进学读书过了的,摇摇头:“花样子很别致!”
沈纨大方健谈,当下请了秦舒进屋子里去,备了热茶跟点心,亲亲热热攀谈起来,坐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心里奇怪。
等再喝了几杯茶,果然见外面丁谓来催:“夫人,大人请您回去一趟。”
这话一出,果然见秦舒脸色一僵,沈纨劝道:“秦姐姐,许是陆师兄有要事同你商量,你还是过去一趟吧。”
秦舒勉强笑笑:“见笑了。”
她在沈纨哪里少说也坐了两三个时辰,回去的时候,陆赜的高热已经退了,后仰在背靠上闲闲地翻书,见秦舒进来,指了指榆柳桌面:“用饭吧,等一会儿就冷了。”
秦舒走过去,见是一小碟麻婆豆腐和一条红烧鱼,这两样菜放在京城大通票号的食堂里不算稀奇,可在这个小山村,不说新鲜的鱼,就是这海外传来的辣椒就极为难得。
这个朝代的人大抵只有云贵蜀地的百姓吃一点辣,其余地方的人都吃得清淡,偏偏秦舒自己是无辣不欢的,这菜倒是合她的口味,她也差不多一天没吃饭了,当下坐在桌前,就着那豆腐和鲜鱼,倒是吃了两碗饭。
陆赜见了放下书,道:“你过来。”
秦舒极不情愿,坐在那里慢悠悠喝了杯茶,这才过去,叫陆赜抓住手腕,捏了捏,吐出两个字:“太瘦!”
说着,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玉镯,戴在秦舒的手腕上。这玉镯虽然很润,但是品像看起来却算不上太好,中间还裂开了,用金箔镶嵌起来,秦舒自问还算了解陆赜,他不入眼的东西,也不会送给别人。
秦舒正疑惑着,就听陆赜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叫我传给我将来的妻子。芙蓉偎失火那日,这镯子不知怎的从匣子里掉到地上,摔成两截。回京城后,遇见一位金器大师,他说这断了的玉镯也是可以接回去的。”
陆赜摩挲秦舒的手腕,望着她问:“你说,断了的玉镯可以接回去,断了的情份还能接回去吗?”
秦舒无奈地叹气,她有的时候真想摇摇陆赜的脑袋,你千方百计地把定武侯困在宫里,不就是想这个时候去宣府杀他个措手不及吗?你不赶紧去办正事儿,整天在这儿纠结情分不情分的,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了。不过她心里也知道,陆赜现在不就是用这个来拿住她么?
秦舒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我不知道。”
见陆赜垂着眼眸不说话,她实心实意地劝道:“其实老纠结过去,也没什么意思,咱们都得朝前看。你也别老是把我以前的话放在心上,我那时候说不做妾也不过是托词。我压根就不想嫁人,我就喜欢一个人过日子,要不然这五年也不是没有合眼缘的人。要嫁人早就嫁了……”
这一番话太长,秦舒换了口气,接着道:“你那天不是说自己十七八岁喜欢的那位姑娘,现在新寡,那你就去提亲嘛,少年时的情份才更加真挚……”
她说着说着,见手腕上叫陆赜握得越来越紧,识趣地停下来:“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心理话,都是为你好……”
陆赜缓了好久,才咬着后槽牙道:“你是不是打算气死我?”
秦舒讪笑,那倒是没这个意思,还指望你去宣府呢?她见他一时脸色发白,伸手轻轻抚他胸口顺气:“好了,陆大人赏我镯子,我领赏,行了吧?”说着,抬起手腕,晃了晃金镶玉镯子。
这场景,倘若不知二人心里各自的打算,只这么瞧着,倒也算一对儿璧人,丈夫送妻子首饰,妻子戴上给丈夫看。
陆赜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缓和了些,他道:“我十七岁的时候,中了状元,跟着一班同年去大卧佛寺赏花,那里的姻缘签颇灵,大家起哄,我们这几个没成亲的都迫不得已抽了一签。旁人的倒还好,只我的那个签文叫大和尚瞧了,盖在禅桌上,不肯说。”
“一众人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签,当下起哄往别处去。我心里实在奇怪,后来返了回去,那大和尚只得告诉我,那签说的是姻缘坎坷,将来河东狮吼,畏妻如虎。”
秦舒坐在他旁边,这等拐弯抹角的话,她没有回答的欲望,偏偏陆赜去拉她的手,嗯一声:“你怎么看?”
秦舒没办法,只好道:“都是封建迷信,你将来娶一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大家闺秀,又怎么会河东狮吼呢?”
陆赜淡淡撇了她一眼:“可是我想娶的人,偏偏不是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女子。”
秦舒坐在那里,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印象里他仿佛没说过这种叫人肉麻的话,怎么几年不见,还变成一个‘怨妇’一样的人,好像自己此刻不答应他,便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陆赜沉默着等她,他是认真的,清醒的在问她,不是气话、不是醉酒后的醉话。良久,才见她抬头皱着眉道:“陆赜,你为什么老是逼我?”
陆赜不回答,心道,倘若不耍这些小手段,只怕她此刻还像在京城一样对自己理也不理,两人哪儿能这样坐着心平气和地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