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单地向他讲述了茶楼拆迁、妈妈生病的经历,但直我离家出走寻找他的那三个多月里发生的一切,我只字未提。我倚在焰子哥哥那像大山一样牢固的肩膀上,问他:“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当时,兰姨哀求我离开你,我态度坚决,不答应她,她竟然跪下来求我。她是长辈啊,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除了妥协,你还能怎样?你能无动于衷吗?她说你是江家三代单传的男孩,你肩上有传宗接代的重任,我不能那么自私,为了成全自己,而伤害一个母亲的心。”
我摸了摸他憔悴的脸,他的眼神依然深邃。江谷里传来风声鹤唳,一抹乌云掠过,吞没了阳光。又是一场过云雨,迫在眉睫。
焰子哥哥脱下衣服,在我头顶上撑起一个小帐篷。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他抱着我,疯狂吻我。可我的心里,却有了一层隔膜,就连“接吻”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复杂而又犹疑。我无法清空脑海来跟他忘情缠绵,妈妈的病态、晓风的等待、大熊的关爱、甚至我同骆炀那段梦魇般的往事,都折磨着我的每一个大脑细胞。
焰子哥哥见我有些忧虑,他问我:“小韵,虽然我尝试过忘记你,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每晚想念你,睡不着觉,我恨不得一觉醒来,你就在我身边。连叔叔没了儿子,他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他说将来让我打理他的酒店,我妈毕生致力于慈善事业,她要求我代其行善,有了酒店,我才有能力做慈善工作啊。不如你跟我去河南吧,我们去那边重新开始——反正你家茶楼没有了,我们一起去经营酒楼吧。”
我凄然一笑:“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过不了我妈那关。她现在病得很重,受不了刺激。”
焰子哥哥很激动:“小韵,难道我们真的被打败了么?为什么我们历经磨难,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要放弃呢?我去求兰姨,我们去求兰姨,好不好?”
外面划亮闪电,我清楚地看到他满脸泪水。我说:“也许我就是个怪胎,根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焰子哥哥紧紧抓着我的手,惊惶地说:“人心都是肉做的,她一定会被我们感动的,只要我们坚持,她就会妥协的,好不好?”
“我们之间,原本就不止是陈横了一道世俗的围墙那么简单。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东西无法逾越,比如晓风。”
焰子哥哥哑然地看着我。
我说:“晓风还在那个舞厅,不肯离开。你知道,他爱你太深了,他一直在那里等你去带他离开,他需要你。”
焰子哥哥拿开衣服,原来雨已经停了,太阳重新露出笑脸。
他牵着我的手,笑道:“走吧,今天来不及回重庆了,我们先去镇上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一回重庆,我就去带晓风离开舞厅,然后好好安置他,好让你安心跟着我。”
那晚,我们住在巫峡镇的旅店里,窗外那棵梧桐树叶子落光,只剩下秃秃的枝干,电线上停着一只孤独的乌鸦,这分明是个萧索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阔别三个多月,一百多天,整整一个秋季,我们之间本应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谈不完的情,可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我们无言相对。
得不到我的“许可”,焰子哥哥不敢贸然碰我。但他试探着靠近我,他还是那么憨直,找借口都那么拙劣:“你冷不冷啊,冷的话哥抱抱你。”
“心冷怎么办?”我说,“我的心好冷。再冷一点就好了,冻结了,一切都不用操心了。你告诉我,你的那封‘分手信’,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真的从来没对我说过誓言,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
“当然是假的!”他急迫地解释,“但是面对兰姨的乞求,我不得不那样写,小韵,你恨我吗?”
我苦笑道:“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正常人’,爱不起男人为什么还要做同性恋。焰子哥哥,我们之间,到底是亲情多一点,还是爱情多一点?”
“你不会质疑我们的感情吧?”他强行将我抱在怀里,“你听我的心,它跳得好快,爱情跟亲情仅仅一线之隔,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亲情是挂念,而爱情,是思念——我对你的思念,让我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除了你,这辈子我不想再爱任何人。”
回到重庆之后,我先让焰子哥哥自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暂时不要去见我妈。但是当我回到大熊家里,他却告诉我,他已经将我妈送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了,今天上午刚刚登机。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甚至有点生气:“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呢?她得的是心脏病,能坐飞机吗?”
他说:“我现在是她侄儿嘛,她有病我不能不管啊,美国的那家医院,我曾经在那里实习过,他们的医疗技术以及设备都很先进,早治疗早好啊,所以我来不及跟你商量。你放心,我爸的几个同事也要去美国,跟兰姨同机,他们会照顾她的。”
我妈能去国外接受先进的治疗,我当然开心了,我巴不得她能接受世界上最好的治疗呢,只是来不及跟她告别,心里多少有些抑郁。他问我:“怎样,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你找到邱焰的许愿结了吗?”
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他:“大熊,我找到他了。我和他在青龙湾相遇了。”
他的表情很震惊,也很别扭,似笑非笑。“这样岂不是更好,趁兰姨不在,你们好好做个了结吧,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你自己慢慢决定。看来把她送走,倒是一个明智的做法,我希望她不要成为一个干扰你做决定的因素。”
“谢谢你,大熊。”
“你是我弟弟嘛,兰姨托我照顾你的。过几天我要开始出去找研究课题了,国外学校那边在催了,明年年初要交报告。这段是时间你做什么?”
我答非所问:“那我……去焰子哥哥那里。”
焰子哥哥在观音桥附近的一条小街租了一间小房,当我踏进房间的时候,仿佛我又回到大一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和焰子哥哥住在彩虹桥旁边的一间狭窄而又破旧的小屋里,那段时光幸福而短暂。
他安顿好行李,说:“小韵,不好意思,让你住这么小的房间。我妈嘱咐我,一定要勤检节约,省钱做善事。她还说,她抛夫弃子,罪孽深重,所以她致力于慈善事业,希望可以洗除罪孽,她希望我将来继承她的善行,继续组织红十字基金会,为希望小学的孩子们筹款。”
“杜阿姨真是一个好人。仔细想想,她并没有错,可能她对自己的期望太高,将‘好人’的定义定得太绝对,抑或她把对你的愧疚无限放大,才觉得自己是个罪恶的人,其实在旁人眼里,她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为了释放围囿于各种哀伤的心情,我们决定卸下所有的心事,玩转重庆。头一天,我们去爬歌乐山,第二天,我们去洪崖洞买民间艺术品,晚上到磁器口的“纯真年代”青年旅舍住了一晚,“纯真年代”是磁器口的标志,在这里住了六年,从没在这里住宿过,跟几个来自周边列国列省的陌生旅友住在一起,谈天说地,闲话南北,那种感觉真的好极了,没人认识我们,没人知道我们的故事,甚至我们可以表露同性恋身份,也没人会歧视我们。第三天,我们到北温泉泡温泉,将这几天旅途的劳累溶解在水里。
旅游回来之后,焰子哥哥便要“执行任务”了,我带他来到月亮湾,这条街繁华若昔,但白天的“天池”舞厅和“春韵”剧院,却都冷清寥落。舞厅里,一群服务生在清理昨夜留下的满地垃圾,焰子哥哥凝望着那个t形舞台发怵。或许他在想象晓风在这里跳着艳舞,一群充满欲望的眼睛在台下虎森森地看着他的情景,或许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情景,总之,他的表情纠结如麻。
晓风的化妆间在左边尽头,虚掩着门,里面传来川剧《水漫金山寺》的紧锣密鼓声。晓风对着镜子,吊高嗓门儿,喝了一声“领法谕”,然后左右踏步,再喝一声“睁开慧眼一观”,左踢一个尖子,右边竖起半只眼睛,右踢一个尖子,左边又竖起半只眼睛,两个半只眼睛在额头正中合成一只“慧眼”。
这一幕让我瞠目结舌,原来晓风并没有自甘堕落,他刚才表演的这个段子,是川剧绝活“开慧眼”,据说这个绝活是川剧“戏圣”康子林发明的,难度非常高,少有演员能够完成,可是晓风却做得十分完美!
晓风从镜子里觉察到我们,冲出来扑到焰子哥可怀里,亢奋地说:“焰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会来带我离开,你不会丢下我不管。”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总算没白等。”
说罢,他连东西都不收拾,衣服都不换,穿着一身武生短打,就拉着焰子哥哥往外跑。
我们带着晓风跑出“天池”舞厅,在月亮桥被暴牙龙和他的兄弟截住了去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眼前的暴牙龙,有种让我跟他拼命的冲动。他用那双一大一小的斗鸡眼上下打量我们三个,嬉笑道:“哟,小帅哥,我们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啊,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你龙爷啊?”
“你这个杀人凶手!”我鄙薄道,“你投毒害人,你扼杀自己的孩子,你晚上睡得着吗?”
“龙爷晚上睡不着,夜不能寐,因为我做梦都想着怎么弄死你!”他的眼里放出令人胆寒的目光,“你敢串通警察,害我丢了那批货,害我的兄弟进去,你跟我老婆勾三搭四,害得我的孩子死在腹中,这笔账,我们秋后再算!”
焰子哥哥对于我和暴牙龙之间的恩怨,毫不知情,所以他茫然地看着我们。我不想他牵连其中,所以从来没对他提起过。
暴牙龙对晓风说:“你又怎么了?想学杜十娘,弃娼从良?你别忘了,你有把柄在龙爷手里呢,赶快给我回去!盛世地产的晋老板今晚点名要看你跳舞,他向来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你等着捞油水吧。”
晓风畏葸地看着他,不敢开口。焰子哥哥底气十足地说:“捞什么油水,从今天起,晓风不在这里跳舞了,我要带他走。”
暴牙龙没理会焰子哥哥,甚至没看他一眼。他继续命令晓风:“没听到龙爷的话?还不回去?”
焰子哥哥拉着晓风就走,暴牙龙阴阳怪调地说:“有本事你就带他走,明天就会有一封起诉信送他到的手里,说他为了钱,酒醉袭客。”
“那你要怎么样才放晓风走啊?”我愤然问他。
暴牙龙一边剔牙缝,一边讪笑:“很简单,他妈的医疗护理费用全是我帮他出的,不多,25万,还清楚了,我就让他走。”
焰子哥哥一口答应:“好,一言为定!”他对晓风说:“你等我,我会帮你还钱,你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