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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楮淡淡勾唇,目色潭冷,“命无贵贱,人却是有的。”
  他说着展袖敞怀,似入喉几两烈酒,眉宇间是生来的高高在上,“这世上,有太多卑贱蝼蚁,本性难移。礼教学识,也无法将他们心底的肮脏和骨子里的劣根剔除干净。这些人在孤的眼里方是草芥之轻,死不足惜。”
  贪婪、自私、卑鄙。
  人心的恶是永远也无法揣测到底线的。
  在太子殿下眼里,温大人和上卿大人,恰好能够入他眼底。即便是道不同不两立,他也有棋逢对手的欣慰快意。
  有这样的人同他作对,才不至于辱没了他。
  纳兰楮素来心性坦然,在陛下面前也不吝言辞。镇襄候曾让他擅修贤名,可太子从不屑那些虚名。他的政绩手腕摆在那里,又有谁能微词。
  裴郁卿和太子殿下谈的这些话,也正是借此机会想要说给陛下听的。
  在陪御驾随行之后,裴郁卿方才得以回府。
  也是在回府后,听崇一的回禀,才察觉有一件事情他忽略了。
  裴郁卿大步朝院子去,还未走到庭院,便见秦书坐在藤椅上看着什么。
  他步子顿了一瞬,重新朝她走过去。
  裴郁卿到她身边,开口道,“殿下,臣有话说。”
  本以为她依旧会像之前那般不理他,当他不存在。谁知秦书抬头看向他,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
  裴郁卿在看到那无缀名的信时便知道是什么,他目光只深锁着她,未伸手接。
  秦书见他不接,便放到桌上。
  “裴大人,你我两清。”
  裴郁卿胸口闷沉的疼,他垂眸不看她,低声道,“殿下,微臣还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是婚约的事情对不对。”
  她一直查下去,他果真迟早都会知道。
  秦书接下他的话,拿起方才展开重新看了一遍的婚书,轻笑了笑,“这或许是唯一一件我赢你半筹的事情。”
  她纤秀指尖寸寸抚过婚书,睫羽扫下一剪春,“裴郁卿,你以为你瞒了我一辈子,其实是我瞒了你一辈子。”
  “殿下......”
  “裴郎,你是我的情劫,我认了。今生我们各自放过,好不好。”
  秦书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眸底微泛潮意。
  裴郁卿眼尾染了薄红,哑声决绝,“不好。”
  他想抱她的,可终究是连她衣角也不舍碰。
  “阿珩,你再回头看我一次。”他半生的克制隐忍,溃败时天地倾覆。
  “你怎知你何尝不是我的情劫......”他眸底是浓重风月,顷刻沉沦,裴郁卿抬手轻抚她眉眼, “你也是我的情劫,殿下。”
  “在我手下落入步步算计的无辜之人不在少数,该利用的,我毫不手软。可你......让我怎么办。”他指腹停在她眼角,触及湿润热意,“殿下,微臣的真心掺杂着太多不纯粹的东西,我没办法干干净净地捧给你。”
  秦书偏头躲开他的手,裴郁卿回袖,望着她凝目敛眉,“但如今可以......”
  他默然片刻后看着桌上那纸婚书道,“与殿下有婚约之人,是陆钦臣。”
  秦书微微怔然,纵然和自己猜的是意料之中,听到他亲口说不免还是有些意外。
  裴郁卿收过石桌上的信,靠近她一步,“微臣会安排陆大人同殿下见面,将所有事情一一坦白。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臣都可以解释。微臣对殿下的情,亦可以字句容析。”
  秦书侧身躲开,离他远些。
  裴郁卿说的话都在她心里,她可以记着,记一辈子。但他们之间的情,许早已随着冬雪一同埋葬,再无春日。
  *
  陆大人如今是巡按御史,由一个地方钦臣直升京官,委实令人艳羡也震诧。
  秦书第一眼见到陆长风的感觉,好比春风秋叶,很干净。
  眉眼是比叶华年锋芒的少年气要收敛一些的清爽,好似看到他便能闻到春风里的淡花香。
  他几步开外便抬袖过来,及至跟前行礼,姿态揽风。
  “参见殿下。”
  “起身。”
  庭院有槐,淡淡白地偶尔飘落。
  秦书看着眼前这个跟他有一纸婚约的郎君,颇觉微妙。
  不过是一张纸,就将两个人的命运相互绑着,这感觉说不上来的稀奇。
  “陆大人,久仰。”
  陆长风笑了笑,“臣与殿下的缘分,不深不浅。”
  秦书瞧他举止言行,和他的名字倒是相符。
  她也不拐弯抹角,扬眉道,“险成夫妻的缘分,自是浅不了。”
  “微臣位卑,不敢攀殿下。”
  秦书不在意地笑道,“何来位卑,只是本宫记得陆氏,往前几朝也是京城盛门。”
  自长宁年间,便有陆氏,世代门楣显赫。
  “是,陆氏一门往前曾败落曾光辉,改朝换代,终不得长久矣。”陆长风云淡风轻地一言而过,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臣唯能尽力而为,在陆氏一族册谱添上干净的两笔便好。”
  “陆大人心境通灵,不愧是三岁识千字九岁能属文的小公子。”
  秦书提到这个,陆长风谦逊地抬袖失笑, “殿下莫要取笑臣了。”
  他说着朝她行了个正礼,抬头认真道,“以婚书牵累殿下之事,长风愧对。”
  秦书扶了扶他施礼的手,“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身不由己四字,都难逃幸免。”
  阴差阳错,命理相改。
  其中不乏感慨万千。
  倘若一切循了另一条命途,那么或许陆大人最终会携婚书至京城尚公主。叶裴两氏相安无事,裴郁卿则或许亦会遵从父辈婚约,与叶家千金成婚,了无遗憾,顺遂长宁。
  秦书微失神间,陆长风俯身又朝她揖了一礼。
  随后他自袖中递交一纸婚书,道,“微臣将此婚书归还殿下,便算是有始有终了。”
  秦书恍神,看着他递过来的婚书,“这是你写的?”
  他点头浅笑,说起来也有趣,“当年岁幼,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结了誓,这婚书也就一直在微臣这里好生保管着。”
  几岁的娃娃对着更小的娃娃写婚书,便是小神童也懂不得这些不是?
  秦书展开看,方才发现陆长风亲笔的婚书,是一首诗词。他看的书多,会一首结连美词也不足为奇。
  那她手上那纸婚书......
  秦书脑袋乱糟糟的,想不清楚什么。
  只从陆长风这里,弄清楚了当年梅、裴、陆三氏之间的关系,那是一些连秦大人也不清楚的往事。
  裴郁卿的字和陆长风的字,都是由梅伯伯亲取。当年陆氏一门忠良遭灭门横祸,梅大人便辞了官,再也未居庙堂,未理朝政。
  他将陆氏后人抚养成人,未改他的姓。
  后裴、叶两世族先后遭劫,奸佞当朝,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夜路也总得有人去走。
  谁也未料天生上卿,一步步走来,该杀该报,皆桩桩件件地完成。
  秦书回去对着陆长风归还的婚书看了许久。
  又拿出自己手上的那份,认认真真看了两遍,最后心烦意乱地丢开。
  他分明还有事情没解释清楚。
  第46章 得而总复失 (一)  一切都不晚。……
  裴郁卿在书房合上折子, 余光扫过桌上那封信,随手拿了本书压上。
  他正想着她会不会来找他,下一刻秦书便已经自门外抬步而来。
  未等他隐生欣喜, 她已将两纸婚书放在他眼前,敲了敲右边那封道, “为何陆大人说,这才是他的亲笔婚书。”
  他低眸沉了须臾, 开口道, “给殿下的婚书, 是我写的。”
  “为什么。”秦书看着他,眉梢皆淡地笑了笑,“有何区别?你既要利用这婚约, 何必自己写一份?难不成是陆大人不愿意给你?”
  他如此多此一举,又是为什么。
  裴郁卿没料到陆长风会把真的婚书再交还给她,他袖下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始终没敢抬眼看着她说。
  只能低声道,“婚书是假的, 婚词是真的。”
  裴郁卿从来不敢向她言说自己的情意有多珍贵, 他的真心自始至终都附着在那些朝政手腕下,没办法干干净净地给她。
  这是一场将自己也算进去的棋局, 从步步陷她开始, 他便也是满盘皆输的命理。
  这一纸婚书, 算是藏在许多虚情假意下,他最干净的真心。
  「今夕何夕, 邂逅子兮。吾卿娇娇,未及画眉。此间辰星千移百转,待其华桃夭灼灼, 玉帛戋戋,迎粲而归庭。此情不移,不问别离。」
  未及画眉的纳兰令珩,是他心底幻像。
  他一笔一划写下这誓词时,恍惚觉得自己真与她天生命途相连。眼前也似乎真站着一个咬手指的娃娃,在来日会亭亭玉立,迎她凤冠霞帔。
  秦书心口漫涩,只觉他们当真是半辈子的孽债。
  “裴郁卿......”
  “殿下。”他抬眼凝望她眸底,“在微臣记起一切之前,对殿下说的话也都是真的。低眉称臣是真,甘之如饴亦是真。可见无论往复轮回几载,我都会沦为殿下裙下臣。想要殿下承诺的是我,起云台是我,‘银汉卿卿入望遥‘是我,为殿下薄暮画眉也是我......”
  他这一次再不留任何余地要将身心捧给她看,他要将丢失的肆意坦荡拾回来。
  万劫不复撞毁南墙,也要去修改破碎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