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悦耳清脆的音符,跳跃、盘旋、热烈,是阿波罗奏响的七弦琴吧,万物都为之陶醉。
“是的,我没有和任何人订下任何形式的婚约。”
耳畔的陌生音节渐渐恢复成了熟悉亲切的语言。
奥德里奇深呼一口气,黑曜石般的双眸中有深深浅浅的波光浮动,忽而又变得平静深邃,犹如静谧阔远之夜空。男人由恍惚中恢复了理智清明,无意识中迸发的喜悦被勉强压抑在眼底。
“玛丽安小姐……你和帕丁顿先生之间的关系……是我误会了。这……万分抱歉,真的,我险些因为自大和鲁莽损害了你的名誉。玛丽安小姐,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和妄加揣度,如果、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减轻这份误解带来的伤害,我都愿意竭尽所能。”
裴湘嫣然一笑:“德维尔先生,你不用这样歉疚。说实话,我可以理解你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这和我的行事作风有关。因为我实在是不守规矩、胆大妄为。你不愿把我往坏处想,于是便认为,我和帕丁顿先生之间的密切联系是建立在婚约关系上的。这样的猜测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种维护和尊重。”
奥德里奇想反驳裴湘的自我评价,可他又实在无法违心地说,这姑娘之前的种种行为是符合社会规范的,是谨遵礼仪的。
裴湘没在意奥德里奇的沉默纠结,自顾自地说着心里话:
“你对我的维护和尊重,让我倍感珍惜。对待这样的情谊,我实在无法将错就错地继续欺骗你,用一种虚伪的表象蒙蔽事实。特别是这次的摔倒事故,当你毫不犹豫地选择袒护我的时候,当你放弃对一些事情究根结底的时候,我反而认为,要把一些事情讲清楚,不能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语言误导你。”
“玛丽安小姐,你要说什么?”
“我想,你第一次误认为我和帕丁顿先生有秘密婚约的时候,是在苏塞克斯郡,在东方神婆揭穿爱德华·费拉斯秘密订婚的那次,对不对?”
奥德里奇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觉得应该重新估量身边人的敏锐程度。
“是的,我并不相信那些玄奇神秘之事,也不相信那个东方神婆真的能看穿命运。我把一切‘巧合’都归咎成人为设计,再加上种种线索和可疑之处,就猜到了那是你和帕丁顿先生的联手成果。又因为……便认为你们已经有了更亲密的承诺。”
裴湘打算趁此机会彻底挑明一些真相。
她确实产生了和奥德里奇·德维尔试着在一起的意愿,但是前提是,这人爱上的得是她的真实性情,而不是他臆想中的淑女形象。
“德维尔先生,其实准确来说,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和主导的,帕丁顿先生只是稍稍提供了一些小帮助而已。而且,说实在的,即便我和帕丁顿之间没有订婚,但我们确实用文字和语言交流了许多事情,虽然,嗯,我自认为那些交流中毫无暧昧情愫。”
奥德里奇听明白了裴湘的言下之意,他低头思索了片刻,而后温声问道:
“在玛丽安小姐看来,只要心无邪念,坦坦荡荡,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往来交际就可以跨越很多藩篱,是吗?你很抵触现行的某些道德规范和约束条件吗?”
裴湘歪头想了想,斟词酌句道:
“我无意凭借一己之力挑战现有的礼仪规矩与社会观念,所以在明面上,我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淑女。但是,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特别是,当我自认为本身的才智能力不逊色于一些男人的时候,我就想做更多的事,获得更多的财富和力量。这期间,难免会破坏世人给女性定下的条条框框,难免会形成一些不容于世俗的价值观念,甚至会和主流推崇的道德观念产生矛盾冲突。”
“玛丽安小姐的意思是,你不想按照上流社会大多数女子的人生轨迹生活,对吗?就像现今,你和帕丁顿先生之间没有婚约关系,但你们之间——请允许我擅自推测一下,你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或者理想。所以,你不在乎未婚女子不与无关系男子随意通信的约束,你会与帕丁顿先生书信往来,一起规划事业发展宏图,甚至会和他私下里见面,长时间相处共事,对吗?”
裴湘点了点头:“其实,如果我和你说,我对待帕丁顿先生就像对待兄长和老师那样爱戴,你大概就会觉得更好接受一些。可我却不想在这件事上撒谎,我现在只能对你说,有时候,我会把帕丁顿看成镜子里的我,再没有其它多余想法。”
奥德里奇沉默了一下,仍然试探着分析道:
“若是你嫁人了,也不会甘心成为一名典范妻子,对吗?你甚至会要求掌控自己的财产,不是那种每年能得到多少零花钱或者年金的掌控,而是不允许丈夫对你的财产拥有支配权——即便那是法律规定的,对吗?你还会继续和帕丁顿先生通信往来,见面商谈。”
裴湘瞥了一眼面色严肃的奥德里奇,继续“揭穿”自己的“真面目”: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甚至乐于去俱乐部里消磨晚上的时光,和掌控着这个帝国的绅士们聊聊天,抨击抨击时事政治,顺便扩展一下人脉,再打探一些情报。
“如果婚后生活不如意,比如遭遇了丈夫变心、家暴之类的不好事情,我也不会逆来顺受。即便不能离婚,我也会要求公开分居,并且想方设法获得补偿。
“总之,我一直认为,在身为一个女人之前,我先是一个人。我幸福快乐的人生中,也许包括女儿、妻子和妈妈这样的角色,但即便没有这些社会角色,单单作为一个人,我也该是自由的、有价值的和快乐的。”
这段话说完后,黑发绅士没有马上出声答复。
他驻足在花坛边,目光掠过娇艳脆弱的花儿,他回忆起了当初决定参军时,自己对德维尔伯爵说过的话。
在作为德维尔伯爵府的次子之前,他首先是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的人生仅有一次,不能因为晚出生了几年,就要成为依附者,成为提线木偶,不能就此默认自己要过着不如威廉·德维尔的生活。
——我们……都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尊严和自由。
——我是男子,尚有许多奋斗的机会。
——而玛丽安小姐是一位出身良好的淑女,她若是稍稍抗争,在世俗观念中就是惊世骇俗了。
“帕丁顿先生知道你这些观念吗?”
奥德里奇没有立刻表面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反而提起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裴湘弯了弯眉眼,语气理所当然:“当然,我和他达成合作关系的前提就是,他尊重我的狂妄古怪,接受我的叛经离道。”
“他了解你,你也很信任他,”奥德里奇沉声肯定,语气却忽而一转,“不论如何,你和帕丁顿之间的合作是得不到法律保护和舆论维护的。所以,当有一天帕丁顿背叛了你,你之前的心血就会白费了。”
“人生在世,总是要面对无数个意外的。可在意外发生之前,我选择信任帕丁顿。”
“玛丽安小姐,依照你表现出来的性格脾气,这样的信任非常难得。”
“是的,所以我们无话不谈。”
这个回答先是让奥德里奇心生别扭,之后,他猛然反应过来了一些事情……
“无话不谈?”奥德里奇的声音有些艰涩,“玛丽安小姐的意思是,帕丁顿先生会把他同别人的谈话告诉你?”
裴湘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弄得奥德里奇的心情七上八下的。
“他当然不会那么闲,事无巨细地复述他的日常生活。但是,凡是有关我的事情,他都会特意写信提一提的。你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了。”
奥德里奇闭了闭眼,到此为止,他终于确信帕丁顿不是情敌了。
黑发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裴湘的笑眸:
“那么,玛丽安小姐也知道了我的情谊?”
裴湘没有回避黑发男人的专注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因为知道了德维尔先生的心意,我才下定决心进行这场谈话的。德维尔先生,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还瞒着你挺多事呢,非常多。有关帕丁顿的,有关我自己的,那些秘密,我是不会在此时此刻向你全盘托出的。”
这话让奥德里奇眉头微皱:“小姐对我这样坦诚,包括刚刚说出的那些让人惊讶的观点,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
“不,”裴湘歪了歪头,目光明澈,“相反,我觉得你挺好的,打算尝试着接受你的爱慕。但是在这之前,我得说清楚一些被隐藏起来的‘真相’。因为我不喜欢欺骗得来的感情,也不准备在伴侣面前伪装一辈子,所以,在开启一段感情之前,我们都得郑重其事。”
奥德里奇仿佛又听到了阿波罗的七弦琴演奏。那琴声多么使人沉醉,连厌恶感情的达芙妮都被吸引了,更何况是心中有情的凡夫俗子。
“小姐可以选择晚一些坦白的,”奥德里奇喑哑了醇厚嗓音,“如果是在感情最浓厚的时候,我可能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毕竟,我在某人面前做不到一贯的理智冷然。”
“可那终究会留下隐患的,而且,我很骄傲的。”
“是的,你当然是骄傲的,”奥德里奇轻叹出声,“不仅骄傲,还霸道自我。”
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霸道自我?我已经把选择权留给你了。”
奥德里奇摸了摸胸口,语气无奈又纵容:
“可这份选择权就像是女王的嘉奖,谁能给出拒绝的答案呢?”
裴湘愣了愣,心脏的跳跃频率微微加快。
从开始到现在,裴湘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腼腆和甜蜜。
她佯装镇静,只是惊奇地打量着目光柔和的奥德里奇:
“你就这样接受了?不再多想一想了?你该知道的,德维尔先生,我可没有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你现在了解到的,嗯,那些有关我的各种事迹,其实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面对这样的警告,奥德里奇确实没有马上热烈剖白心迹,他慎重地看了一眼裴湘,慢条斯理地询问道:
“玛丽安小姐,你支持一夫一妻制度吗?”
裴湘愣了一下,之后飞快地点了点头。
——这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奥德里奇眉目间的犹豫之色明显少了许多。
“那你会对伴侣一心一意吗?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情人,无论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裴湘想了想,承诺着回答道:“在我爱着对方的时候,我当然是忠诚的,我若是不爱了,也会明明白白告知对方。”
“那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收回对一个人的爱意呢?”
“这个很难说。但是,只要对方没有失去让我最初动心的特质的话,应该会一直爱下去吧,我觉得我还是挺长情的。”
“这样的话,”奥德里奇十分郑重地总结道,“不管你在其它领域里多么的标新立异、不顾传统,但在婚姻感情方面,你还是非常保守重诺的。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裴湘眨了眨眼,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从社会习俗方面来看,她和奥德里奇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的错位。
“那你呢,德维尔先生?你也同样保守忠诚吗?”
“我亦然。”
“所以……咱们现在算是互相表明心意了?”
奥德里奇·德维尔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让他一贯冷然沉肃的眉目消融了冰雪之色,平添了几分春色暖融。
“是的,玛丽安小姐。我爱慕你,并打算继续爱慕下去,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慕,并准备对我渐渐敞开心扉。”
裴湘被浅笑的奥德里奇惊艳到了,出神之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地认同了黑发绅士的话。
奥德里奇心情很好,但他没有立刻向身边的姑娘求婚。
虽然两人都表明了心意,可奥德里奇心里清楚,现在求婚还太早了,他放在心上的姑娘不会同意的。
——与其被拒绝,不如等待一个水到渠成的好时机。
裴湘和奥德里奇说开了心里话,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明明在表白心迹之前,两人还能有商有量地研究如何算计敌人,但是互通心意之后,他们谁也不想在这样温馨特殊的时刻提起不相干的人。
好在,沿途风景不错,身旁又有对的人陪着,即便没有言语交流,无声的默契却早已经形成。所以,裴湘和奥德里奇倒也没有感到无聊尴尬。
两人沿着花园小路绕到第三圈的时候,碰到了相谈甚欢的埃丽诺和乔治·梅西纳。
梅西纳不喜社交,沉迷书籍和研究,埃丽诺也是平和淡然性格,这些年读了不少书,所以两人之间根本不缺少话题。
“玛丽安,德维尔先生,时间不早了,咱们一起往回走吧?”
“好的,埃丽诺。”
裴湘上前挽住埃丽诺的手,语气欢快地询问她和梅西纳先生都谈了一些什么话题。
埃丽诺轻声复述,裴湘认真聆听。
跟在后面的二位绅士则沉默了下来。
说实话,乔治·梅西纳早就习惯自家表哥这样寡言少语的性格了,安静了一会儿后,他主动找话题道:
“奥德里奇,你早上特意把我喊起来欣赏西塞尔家的花园,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份闲情逸致了?”
奥德里奇语气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认真履行答应姑妈的事,就是不让你一直待在房间内。”
乔治·梅西纳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