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无需特意隐瞒,这不是秘密。我能完完整整地回到英格兰并得到嘉奖,和我的听觉有很大的关系。它多次救了我,也帮我完成了不少任务,所以,不少人都清楚这件事。”
“但也不该大肆宣扬对吗?”
“嗯。”
“如此说来,你那天其实不该提醒我的。如果你装作若无其事,我不会发觉你已经听清楚了我和约翰的谈话。”
提起这个,奥德里奇的心里至今还残留着几分不可思议。
“我当时看向你和达什伍德先生,只是想警示你一二,不管你是否察觉到我的目光,我都准备要换一个座位了。但我没有预料到,玛丽安小姐你如此敏锐,立刻察觉到了真相。”
“不是我敏锐,而是因为德维尔上校你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现在已经无法把玛丽安小姐看成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淑女了,她这副温柔明媚的外表之下,似乎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凌厉灵魂。
意识到这些,奥德里奇此时倒是有些相信那个威胁了。
——这位小姐将来若是被什么人辜负了,绝对可以让辜负她的人悔不当初。
——不过……凭着玛丽安小姐的敏锐机警,倒也很难留出让其他人辜负她的机会。
——大概……有些不幸的苗头从一开始就被掐断了吧?就像她“嫌弃”莱斯特一样,就表现得十分的清明理智。
第143章
裴湘和奥德里奇并肩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偶尔会讨论一下路遇的秀美风景和近来报纸上的新闻评论。
一向不太还说话的奥德里奇今天似乎很有谈兴,说了不少新闻评论背后的内情消息。
快到山丘顶端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莱斯特·西塞尔刻意放慢了步伐,等到裴湘二人走近后,才大声问道:
“玛丽安小姐,你和达什伍德小姐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正在讨论什么呢?我可以听一听吗?你们似乎很激动,讨论的语气也很激烈,我好奇极了。当然了,若是女士们的私人话题,就当我没有问吧。”
裴湘笑道:“你可以询问埃丽诺的,西塞尔先生,干嘛要特意停下来问我?”
“因为达什伍德小姐和奥德里奇一样,都有一种谨慎少言的美德。这两人一说起话来就小小气气的,规规矩矩的,即便是有问必答,但是他们总会省略一些最有争议的细枝末节。玛丽安小姐,说实话,还是咱们俩说起话来比较痛快和有意思。”
“西塞尔先生,你这话听上去似乎不是在恭维我,而是在变相夸奖我姐姐和德维尔上校。但是……既然你也把自己饶了进来,那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莱斯特哈哈一笑,催着裴湘讲一讲她们姐妹俩刚刚在辩论什么。
裴湘组织了一下措辞,而后才在莱斯特期待的眼神中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刚刚在问埃丽诺,如果一位绅士爱慕一位淑女,两人条件相当,也没有家人反对、财产不足之类的现实阻力,淑女更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情绪,那么,还有什么理由阻碍这名绅士痛痛快快地追求心上人呢?”
“啊,当然没有什么理由了,”莱斯特迅速答道,“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裴湘转头询问身边的奥德里奇,这位年轻的上校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
“应该是还不够喜欢吧,或者,他对之后的事情心存犹豫,没有做好担负婚姻责任的准备。”
莱斯特立刻反驳道:“这怎么可能?奥德里奇,玛丽安小姐用了‘爱慕’这个词,可不是仅仅有好感。绅士们一旦陷入了爱慕这样浓烈的情绪中,那情谊就如同燎原之火,挡不住的。更何况,追求之路上还没有任何不能克服的障碍。”
“任何?”奥德里奇摇了摇头,“玛丽安小姐刚刚的表述中,只说了家庭和经济两个因素。诚然,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但你忽略了绅士本身的情况。也许,他身体不好呢?或者他有着隐秘而致命的缺点呢?或者……”
说到这里,奥德里奇·德维尔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些迟疑。
裴湘笑吟吟地看了奥德里奇一眼,接着分析道:
“或者,这位绅士并不是第一次动心,他也许已经向另一位女士承诺了婚约,当然了,这必然是秘密的。因为种种原因,绅士对那位女士爱淡情驰,转而又陷入了一场新的爱恋中。”
莱斯特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是说,一位有秘密婚约的绅士,他又有了新的爱慕对象?”
埃丽诺连忙搭话:“这只是玛丽安的胡乱猜测而已,我和她刚刚就是在争论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一名绅士,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体面绅士,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我比较赞同德维尔上校一开始的说法,就是那名绅士是因为某些个人的原因而自卑或者踌躇。”
裴湘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猜想,反而接着提出新的问题:
“那我再提出一个假设,当然,这只是理性讨论而已。如果一位绅士,或者一位淑女,这个人已经有了婚约但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迟迟没有结婚,在此期间,他用情不专,变心了,不仅有了新的爱慕对象,还对身上的婚约感到后悔烦闷。”
“哦,这可真是一件不幸的事。”莱斯特叹了一口气。
裴湘接着说道:“是啊,很不幸。这位不幸的人十分清楚,这样的变心是不道德的,是应该受到谴责和鄙夷的。所以,他便压抑着真实的情感,坚守之前的婚约,对于这种行为该如何评价呢?”
这次依旧是莱斯特立刻给出了答案:
“玛丽安小姐,我认为这是很负责任的做法,但凡尚有理智的人,都应该对自己的承诺负责,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的心意来。”
“西塞尔先生的意思是,这位人士应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嗯,就是那种心理……爱慕心动是自己的事,只要不说、不进一步行动就可以了,等到理智战胜了感情后,再重新回到婚约对象身旁。因为责任和道德感,即便心中念着另一个人,即便他或者她对自己的婚约者再难生出爱意,也要秉承着一种牺牲精神,践行自己的诺言。”
莱斯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嘀咕了一句:“听你这样一形容,怎么感觉怪怪的?”
奥德里奇淡声道:“既然已经没有了爱意,就要尽早坦白,至于结果如何,应该交给另一方做决定。”
“怎么能全都坦白出来?”莱斯特不赞同地嚷道,“奥德里奇,这样就太冷酷了。淑女们那么脆弱温柔,原本可以欢欢喜喜地准备婚礼的,却要在忽然间得知、得知自己的未婚夫曾经变过心,嘿,这不是徒增烦恼吗?把真相说出来后,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的。”
裴湘挑眉:“西塞尔先生,你这是把变心的人自动带入了绅士一方。那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呢?在可以和平解除婚约的前提下,一位绅士愿意迎娶一位心中另有所属的淑女吗?他会觉得对方的隐瞒是一种成全和牺牲吗?恕我冒昧,西塞尔先生,如果你是被隐瞒的一方,你会感激对方的信守承诺吗?”
莱斯特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有些无言以对。
他按照裴湘的假设稍稍设想了一下,心中立刻产生了委屈反感之情。莱斯特知道,他并不会觉得感激,因为他本有机会拥有一个爱他的妻子的……
埃丽诺却十分冷静地指出这个假设的不妥之处。
“玛丽安,你在做这个假设的时候,应该区别看待淑女和绅士的。你不该忽略一些现实情况,就是女士们总是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假若变心的人是一位绅士,他选择默默忍耐再坚持履行诺言,对一些境况不佳的女士来说,其实是一种仁慈。否则的话,被抛弃的女子非常有可能遭遇到比无爱婚姻更可悲的事情。当然了,若是角色身份变换一下,绅士们就可能会感到委屈了,因为他们更加强势,有更多选择的权利,所以不会认为某些隐瞒是为了他们好。”
裴湘自然知道埃丽诺的话比较冷静客观,因而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此时也不是非要争辩出个谁对谁错来,只不过是想趁着一次散步闲聊的机会,给埃丽诺开拓一下思路而已。
至于会遇到这两位绅士,并让他们参与到了讨论当中来,纯属就是巧合了。
于是,她依旧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抛出了第三个讨论话题。
“那咱们再来分析一下这个假设中牵涉到的第三人,就是那位绅士爱慕的……好吧,鉴于男女之间的社会地位不同,我暂且选择缩小我的假设范围,把这件事中的中心人物设定为一位不幸的绅士。”
说着话,四人已经走到了小山丘的顶部,慢慢饶了一圈后,又默契地原路返回。
“被绅士新爱慕上的那位女士,在这个假设事件中又会处于何种境况呢?”
莱斯特飞快说道:“她当然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裴湘摇了摇头,疑惑道: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果她是一位聪慧敏感的女士,真的会感受不到一位绅士的热烈爱慕吗?好吧,假设那位绅士把内心感情压抑得并不是那么成功,他多多少少地表露出了一点若即若离的深情,那么,那位被爱慕的女士,会不会因为这份情谊而动心呢?
“注意,她可不知道这位绅士已经有了未婚妻,她只当他是一位条件不错的追求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因为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火热情谊,被鼓励得同样动了心。
“但是,她等呀等,期间经历了种种甜蜜酸涩的心路历程,最后却得知,原来对方早有婚约。那么,这位被爱慕被变相鼓励的女士岂不是很委屈?”
莱斯特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其实玛丽安小姐的这种假设并不是毫无现实根据的,伦敦城里确实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止是一件两件。因为人们很容易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许诺,之后就很快后悔了,唉,弄来弄去就是一团乱麻。
“可要我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感情如此,人心如此,历来都不能做到完美无缺的,就看是处于哪种立场了,亲友们总是愿意替自己一方的人辩白的。”
对于莱斯特的发言,埃丽诺有些诧异。因为她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热情爽朗的绅士会说出如此冷静的话。
裴湘倒是没有感到吃惊。
她和莱斯特·西塞尔一直有信件交流,所以非常清楚,这人在某些方面,其实是相当现实而理智的。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奥德里奇开口道:
“从根源上来讲,那位绅士为什么要轻易订婚许下承诺?既然已经把人放在心里了,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变心?变心之后,就该讲清楚,放对方自由,给出足够的补偿。”
莱斯特叹道:“奥德里奇,你太过于理想化了,也太骄傲了,我们都是凡人,满身缺点,谁能不犯错呢?谁能不被诱惑呢?”
埃丽诺轻轻颔首:“玛丽安之前有过一生只谈一次感情的想法,我就一直担心她会遭到现实的打击。世事多变,哪能一下子就遇到正正好好的人,我们应当学会在体谅和妥协中前行。”
奥德里奇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恢复了淡漠。他并不是那种轻易改变观点的人,也不太喜欢去说服他人,于是便不再继续说话。
裴湘又和莱斯特、埃丽诺交谈了几句,四人很快就返回到了山坡之下。
在岔路口,裴湘和埃丽诺要去拜访彼得牧师,就和两位绅士道了别。
望着渐渐走远的两道曼妙身影,莱斯特捅了捅奥德里奇,挤眉弄眼地笑了两声。
奥德里奇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莱斯特牛皮糖一样地凑了上去,用一种“发现了你的大秘密”的语气低声说道:
“嘿,奥德里奇,我发现你的小心思了,你对玛丽安小姐有特别的好感。”
奥德里奇没有马上否认,也没有立刻承认,他只是沉默着摸了摸手杖上的家徽纹路。
莱斯特也觉得好友和玛丽安小姐没有长远发展的可能性,所以只是调侃了几句,之后就换了一个话题。
“奥德里奇,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极端冷静理智的人物,对待婚姻感情这种事,根本没有多少浪漫幻想。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会和一位家世相当的淑女组建家庭,生下一个继承人,然后安安稳稳、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之前的想法?”
“当然是你今天的表现,”莱斯特一扬眉,微微提高了声音,“我从你的话里发觉了一些事情,奥德里奇。我说不上是好是坏,你,嗯,似乎在期望一段非常纯粹炽烈的感情?这就是你至今一直单身的原因吗?”
奥德里奇并不太同意莱斯特的说法,他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并没有过特别的期待。但是,我也不想随便做出一些决定,最起码,我的婚事就绝对不会听从德维尔伯爵的安排。我只要我想要的,而不是别人需要的。”
莱斯特叹息道:“你当然有这个底气,我就不行了。说实话,我对卡纳勒托家的那位骄纵小姐真是没有悸动感觉,她大概也不满意我。可是我父亲和她父亲都有联姻的意向,我们就不得不妥协了。”
奥德里奇忽然问道:“如果你的婚事定下来了,你要怎么安排那个丽莎?”
莱斯特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说道:
“给一笔钱吧,还能怎么样呢?和丽莎交往之前,我就和她说清楚了。”
说到这里,莱斯特扑哧笑了一声。
“这样看来,我比玛丽安小姐假设的那位不幸变心绅士要幸运一些,至少没有那么多的感情牵涉,脸皮也够厚。”
奥德里奇认同地点了点头:“你一向懂得善待自己。”
莱斯特眯了眯眼睛,语气玩味:“但是费拉斯先生就备受煎熬了。”
奥德里奇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莱斯特,冷声道:
“玛丽安小姐并没有任何指责费拉斯先生的意图。她刚刚提出的讨论话题,只不过是基于一些早已经存在的现实问题罢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具体的暗示。你不该曲解玛丽安小姐。”
“奥德里奇,你变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谨言慎行,不要因为狂妄和臆想就给一位小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