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故事的波折后续,裴湘的眸色犹如深潭,她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而后才摇着扇子问道:
“埃丽诺,你知道费拉斯先生的财产状况吗?”
“我听范妮说,费拉斯先生个人的财产状况很普通,仅有两千英镑的资产。但他未来可能拥有的资产会很可观,因为费拉斯太太有一大笔财富,而他又是费拉斯太太的长子。”
“这么说,如果这位费拉斯先生想要过上锦衣玉食的体面生活,完全取决于费拉斯太太的遗嘱了?我听说他还有一位弟弟,特别讨费拉斯太太的欢心。”
埃丽诺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裴湘,不解地问道:“玛丽安,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费拉斯先生这么的……不独立,那他为什么不尽快找些事情做?你夸他是一位有见识的绅士,那他就不该这样荒废时光,每天无所事事。这和伦敦城里的那些浮华子弟有什么区别?”
“玛丽安,公平些,那天晚宴上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费拉斯先生并不是不想出去做事,而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费拉斯太太安排。母子二人意见相反,所以才耽搁了下来。”
裴湘一拍手,微微提高了声音:
“这就是让我感到疑惑的地方了。埃丽诺,你看,这位费拉斯先生要依仗着母亲的财产过日子,又非常反感母亲对他的前途安排,矛盾已经产生了。咱们从范妮的性格和只言片语中可以勉强推测出,那位费拉斯太太一定是一位性格强势的女人,所以,她是不会轻易妥协的。那么,处于从属地位费拉斯先生为什么不多做些努力,让自己尽快摆脱这种被控制、被安排的命运?”
“我想,”埃丽诺的语气有些迟疑,“费拉斯先生的性格中确实多了一些腼腆,他大概比较容易被家人和朋友影响。而且,如果他出去找事情做,又不符合费拉斯太太的期望,那位太太很可能会把他的差事搅黄了的。”
裴湘不客气地冷笑一声:“费拉斯太太能够只手遮天吗?埃丽诺,你别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不论费拉斯太太如何强势,对于这个世道来说,这终归是个绅士们说了算的地方。爱德华·费拉斯作为费拉斯家的长子,作为一个成年的、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男人,他若是真的想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很难吗?”
埃丽诺犹豫了一瞬,没有再开口为爱德华辩白。
裴湘继续说道:
“而且,你也听范妮说了,她们对费拉斯先生的期许是希望他出人头地。但是在出人头地之前,无论是他想要从政、参军、学习法律,都是可以的。费拉斯先生若是有一颗希望尽早独立的心的话,难道不应该是先去做事赚钱,结交人脉朋友,然后再研究如何平衡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母亲的愿望吗?另外说一句,他上大学的钱是费拉斯太太给他付的吧?”
埃丽诺因为裴湘的话陷入了思索当中。
她之前并不觉得爱德华·费拉斯的无所事事是缺点,因为作为一名体面的绅士,不忙于差事而悠闲度日,实在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甚至,是应该受到推崇的。
但是如今被妹妹这样一分析,埃丽诺的心中就免不了就多了几分质疑。
诚然,有闲有钱的生活方式才是体面的,但是爱德华·费拉斯并没有足够的悠闲资本。
他的未来被完全掌控在费拉斯太太的手中,而他又不打算老老实实接受母亲的指挥控制,那么,他确实应该早些做出改变,让自己有更多的反抗底气。
想到这里,埃丽诺有些诧异地看着裴湘,声音里透着新奇:
“玛丽安,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这么多的想法。嗯,虽然你对费拉斯先生的‘指控’并不是十分的公允,因为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就是一些人的性格里天生就带着顺从和犹豫,做不到早早筹谋和果断取舍。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之前确实只看到了费拉斯先生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一面,而没有发现他的消极逃避。”
裴湘露出一个骄傲明艳的灿烂笑容:
“我一直是个很有见解的姑娘,埃丽诺,不只是我,还有你。要我说,如果咱俩是男孩儿的话,肯定比约翰还出色,爸爸会为了咱俩感到自豪的。呵,我绝对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再建一座诺兰庄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得不寄人篱下。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家变成别人的,看着妈妈从女主人变成被嫌弃的客人。”
埃丽诺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秀美的面容因为裴湘的“狂妄之言”而微微红润起来:
“哦,玛丽安,这话你只能和我说一说,千万不要和其他人提起来好吗?”
“这是当然,”裴湘不甚在意地摇着扇子,“我又不愿意和那些人浪费时间。”
埃丽诺被妹妹的话逗笑了:“玛丽安,之前还说你懂事了,其实,你从小到大都是这副脾气。爱憎分明,有些瞧不上世俗礼仪的倾向,只关注自己的感情和内心。玛丽安,你活得这样任性真实,我反而担心你会受到伤害。”
裴湘可不想和埃丽诺讨论自己的脾气,她敷衍地笑了几声,而后迅速转移了话题:
“埃丽诺,我们还是接着谈费拉斯先生吧。你之前和我说,费拉斯先生如果想要结婚的话,肯定不是那种只在乎妻子的嫁妆和门第的男人,他更看重心灵上的陪伴。那么我猜,能让费拉斯先生喜欢的女子,一定不符合范妮和费拉斯太太的心意,而费拉斯先生又没有反抗的能力,你说,他到时候会怎么办?”
埃丽诺微微皱眉:“我认为,费拉斯先生是能够看清楚自己的境遇的,他在求婚之前,应该会考虑好各方面的事情。门第和嫁妆都很好的年轻姑娘中,也有许多蕙质兰心的佳人,费拉斯先生完全可以两者兼顾。”
裴湘则笑道:“样样都好的女子,为什么要看上爱德华·费拉斯呢?是看中他的懦弱逃避,还是看重他的举止仪表?哦,对了,说了这么多,我不得不评论一句,费拉斯先生的外貌太过普通了,双眼也有些无神。”
“他只是过于腼腆而已,玛丽安,费拉斯先生同我谈起他喜欢的书籍的时候,眼神鲜活极了,笑容也很漂亮。”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又要教训我不该以貌取人了。”
裴湘耸了耸肩,然后在埃丽诺不赞成的目光中勉强恢复了淑女的端庄仪态。
“我会规规矩矩地坐好的,埃丽诺,别瞪眼睛啦,你的眼睛可没有我的大。”
埃丽诺懒得和活泼调皮的妹妹斗嘴,她清了清嗓子,终于问出了酝酿许久的问题。
“玛丽安,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分析费拉斯先生这个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想法?”
裴湘立刻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对面的埃丽诺在说傻话。
好吧,这个表情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埃丽诺立刻打消了心底小小的怀疑。
裴湘冷哼道:“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爱德华·费拉斯会对你产生好感。埃丽诺,你要当心了,我知道你也欣赏他那种类型的绅士,很容易陷入情网。不过,我并不看好你们。”
埃丽诺洒然一笑:“我亲爱的玛丽安,你想多了。费拉斯先生既然有那样的现实困境,怎么会喜欢上像我这种条件的女子,那岂不是徒增烦恼?”
裴湘眯了眯眼睛,有些不依不饶地追问长姐:
“埃丽诺,你先别急着说不可能,我只是问你一句,如果在咱们搬离诺兰庄园之前,那个费拉斯表现出来对你非同一般的重视,你会动心吗?会对他有所期待吗?会希望他能够说服费拉斯太太,让她同意这门婚事吗?”
这个假设让埃丽诺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她思索片刻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玛丽安,不得不说,你非常了解我,我刚刚想了想,费拉斯先生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和教养,确实是我一直以来欣赏的类型,如果……我说不定真的会心动的。
“可惜,经过刚刚那番交谈,我心中即便产生了些许不自知的悸动,也全都被打散了。因为,嗯,就像你说的,费拉斯先生似乎缺少了一些担当。面对矛盾苦难,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消极逃避,得过且过,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可以一起承担风雨的人。”
得到埃丽诺的明确答复,裴湘心中一松。她望着对方温雅宁和的秀丽眉目,弯了弯唇角。
她无法一上来就告诉埃诺里有关爱德华秘密订婚的事情,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消息来源,也提供不了任何证据。冒然说出来,只会让埃丽诺觉得她在胡言乱语。
所以,她要先把自己对爱德华·费拉斯的看法说出来,让埃丽诺能够更加多面地看待问题。
在姐妹二人谈话之后,又过了十几天的时间,爱德华·费拉斯对埃丽诺的态度越来越热切了。
他真心欣赏埃诺里的绘画作品,喜欢和埃丽诺谈论文学作品和地理历史趣闻,他看向埃丽诺的目光中,有着区别于普通朋友的喜悦挚诚和隐隐悸动。
但是……
“玛丽安,我觉得费拉斯先生对我的喜爱不一定是出于男女之情,我实在不想自作多情。虽然……嗯,有时候我也会产生一些误会,但是总体来说,费拉斯先生的态度很克制。”
裴湘却不客气地说道:
“克制?你不如说他是忽冷忽热好了。前一刻,他眼中还有着欣赏迷恋,后一刻,又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整个人都变得冷冷淡淡的,也不爱说话。若是一直那样冷漠也行,可他又坚持不了多久,就又凑到你身边去了。埃丽诺,虽然说不自作多情是一种美德,可是咱们都不是毫无感觉的稻草人,怎么会感觉不出那些情绪上的冷热变化?”
对此,埃丽诺也无法替爱德华·费拉斯辩解。
很快,达什伍德太太和范妮也察觉到了爱德华·费拉斯的不对劲儿。尽管他有时候表现得垂头丧气的,但是谁也不能忽略他在埃丽诺身边时的轻松笑容。
达什伍德太太认为爱德华·费拉斯是一位真诚坦率的青年,所以,她对他爱慕长女埃丽诺这件事乐见其成。甚至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待爱德华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和蔼可亲起来。
但范妮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虽说不至于勃然大怒,冷嘲热讽的话却没有少说。
对此,爱德华·费拉斯没有任何解释。他既没有在范妮面前撇清关系,也没有顺势承认爱慕心动,进而维护心上人和她的母亲。他只是时而茫然痛苦,时而魂不守舍。
裴湘冷眼瞧着,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在搬离诺兰庄园之前,让范妮和爱德华这对姐弟俩“坦诚相对”。
——既然当弟弟的已经秘密订婚好几年了,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知道不了解呢?
当然,即便此刻不是揭穿秘密的好机会,裴湘也不会忍气吞声。
范妮说爱德华前程远大。
裴湘就反问她,费拉斯先生目前在哪里高就,在哪个领域有所建树或者崭露头角?
范妮说爱德华的出身更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高攀的。
裴湘就问她,听说费拉斯家族祖上是做生意的财主,后来什么时候转变成乡绅的?倒是达什伍德家世代都是这片田庄的主人,没有经历过生意人的奔波。
范妮说爱德华会继承一大笔财产。
裴湘就客客气气地问候费拉斯太太的身体是否还硬朗?
总之几次之后,但凡裴湘在场,范妮就不敢再开口奚落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了。
可是,她之前的那些冷言冷语实在有些粗鲁无礼,达什伍德太太一直记在心里。她想着无论再怎么不方便,也一定要马上搬家,她的女儿们不该被范妮这种女人奚落小瞧。
“我的埃丽诺可从来没有勾引过费拉斯先生,她怎么不去管教自己的兄弟?”
但很快,达什伍德太太就没有多余的精力生气了,因为一件大事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哦,上帝啊,我真不敢相信!”
埃丽诺注意到达什伍德太太读完一封署名陌生的来信后,就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下。
“妈妈,发生了什么?”
“哦,埃丽诺,对了,还有玛丽安。玛丽安,玛丽安,快过来,我要和你们姐妹俩说一件事。”
“你要告诉我们什么,妈妈?”
把两个聪明懂事的女儿喊到身边后,达什伍德太太犹豫了片刻,才把手中的信函交给了姐妹俩。
“你们快看看这封信里的内容,是不是恶作剧?”
裴湘凑到埃丽诺身旁,和她一起阅读信纸上的内容。
“诶?我听说过这位布朗·帕丁顿先生,他是非常有名气的画家。我记得……之前的评论期刊上,德维尔伯爵和格灵顿议员都高度赞赏过帕丁顿先生的作品。”
埃丽诺也跟着点了点头:“是的,我也知道这位帕丁顿先生,他被称为冒险艺术家,也被戏称为‘最难被打动的画家’,我读过相关报道。”
“哦,是的,我现在也知道他了,”达什伍德太太低声嚷嚷道,“你们快看看信里的内容,是不是真的?我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
埃丽诺的表情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她逐字逐句地读完了精美信纸上的全部文字后,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妈妈,这位帕丁顿先生说,外婆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一直想要报答她,可惜之前力有不逮。如今他赚了钱,又有了名气,想要回报当初的救命之恩。你是外婆唯一的直系血缘后人,所以,这份报答就落在了你的身上。”
达什伍德太太有些不安地扭着手帕,眼巴巴地望着两个女儿:
“我、我并不知道你外婆救过那位帕丁顿先生,你们外婆从来没有说过。当然了,她确实是一位善良仁慈的女士,总喜欢帮助街头的流浪儿。所以、所以……这是真的?”
埃丽诺又低头看了一遍信件内容,缓缓点头说道:
“妈妈,帕丁顿先生说,他给你设立了一笔年金,也给我们姐妹仨准备了嫁妆,但他最近忙于创作一幅重要的作品,没有时间来诺兰庄园当面交代此事。所以,他委托了伦敦城里的律师先生过来办理财产赠送手续。到时候,你只需要在一些文件上签字,就好了。”
达什伍德太太感到像做梦一样:“只需要签字,以后我每年就可以领到一千英镑的年金?然后,你们姐妹仨个,将来无论谁出嫁了,或者年满二十五周岁了,就可以得到一万英镑的嫁妆?”
“呃……”埃丽诺顿了一下,显然,她也有一种在白日做美梦的感觉,语气免不了有些飘忽,“妈妈,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的话,咱们、咱们确实会得到这样一笔钱。”
“可、可我怎么能白白要别人的钱呢?非亲非故的,这可不好,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裴湘连忙说道:“咱们现在这样胡乱猜测,也判断不了真假。这封信里面不是说了吗,帕丁顿先生会派律师和公证人来诺兰庄园。妈妈,如果真有人上门拜访的话,我们也可以请附近的绅士们出面,帮忙审查一下帕丁顿先生的真实用意。”
埃丽诺点了点头,赞同裴湘的说法:
“是的,妈妈,如果真有律师带着文件上门的话,我们就好好询问一下其中的细节,是陷阱还是馅饼,到时候就一清二楚了。对了,爸爸的老朋友詹姆斯伯伯不就是学法律的吗?咱们可以向他求助。”
达什伍德太太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默认了女儿们的提议。
于是,因为要提前邀请本教区的几位绅士,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将会得到一大笔财产的事就迅速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