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诧异地看着迈克罗夫特:“你亲自给我补习基础课程?你不忙吗?”
“总能抽出时间的。而且最近这段日子,女王陛下和首相的关系有些微妙紧张,内阁里……也不安稳,大人物僵持对峙,我们这些小小的政府职员容易被波及,所以,我正好用新婚的借口避一避风头。”
裴湘这些日子养成了每天浏览多份报纸的习惯,自然知道内阁主张的各种改革内容牵动着各方利益,其中的博弈较量和紧张氛围,连她这种局外人都能感受得到,更别提一直周旋其中的迈克罗夫特了。
——甚至,在那些层出不穷的冲突矛盾中,说不定就有这位政府小职员的推波助澜呢。
“所以,你在格拉斯顿庄园逗留了这么长时间?诶,外界都在谣传,格拉斯顿小姐把福尔摩斯先生迷得神魂颠倒,令他对上司的召唤百般推迟,眼看着一位前途光明的杰出绅士就要自毁前程了。”
迈克罗夫特微微扬眉:“未必是谣传,和伦敦那位喜欢推诿责任的平庸部长相比,福尔摩斯夫人确实更有吸引力。你上次念叨的欧洲各地蕾丝花边制作工艺,给了我不少启发。”
“你的称赞让我感到万分荣幸,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既然如此,我就假装忘了你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的敷衍表现吧。”
裴湘眨了眨眼,笑得特别宽容。
迈克罗夫特一愣,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以为,我当时把表情伪装得挺好的。”
“是挺好,完美的认真聆听状态,每个点头和回应都恰如其分。”
“那怎么……”
裴湘没出声,扭头看向窗外。
迈克罗夫特认真想了想,忽然叹笑。
“你刚刚是在诈我,我竟然上当了。”
“所以,你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亲爱的先生,你把我想得过于高明了,”裴湘微微拉长了声调,眉目间有一点懒散和放松,让人下意识就放松了戒备,“我猜你会走神,这和任何观察推理都无关,只是依靠我的直觉而已。”
“这可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你刚刚抱怨调侃的表情太过真实笃定,让我跟着你的思路走了。”
“唔……”裴湘慧黠一笑,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可是,亲爱的,你现在依旧在跟着我的思路走呀。”
迈克罗夫特有一瞬间的怔忪,忽而反应过来。他畅快大笑,一双惯常冷清淡漠的灰色眼眸中闪烁着兴奋和好奇,这样的肆意开怀,在迈克罗夫特的近几年生活中,已经很少出现了。
“亲爱的多莉丝,我的好姑娘,你这样,可真是把虚实真假做到了极致,我越来越期待往后的生活了。”
这对新婚夫妇的旅途一点都不枯燥冷清,当然,也没有多少新婚伴侣间那种特有的浪漫柔情。马车还没有行驶出格拉斯顿伯爵的领地,车内的教学课程就已经开启了。
当然,不仅是裴湘向迈克罗夫特讲解她脑中的理论知识,迈克罗夫特也会在裴湘说累了的时候,一边给她倒温水一边说一些大学课程中会涉及到的内容体系。两人互教互学,只觉得旅途时光过得飞快。
两年后,伦敦,蓓尔美尔街,福尔摩斯宅邸。
学期放假归来的裴湘坐在早餐桌前看报纸。
盘子里的小圆果酱面包已经吃完了,杯子里的咖啡散发着诱人的醇香。她的眼睛盯着头版的评论文章,神情专注,白皙的手指勾住精致瓷杯的手柄,却迟迟不喝一口。
走进餐厅的迈克罗夫特看到这一幕,表情下意识地变得柔和舒展。
“怎么没有多睡一会儿?我听说你最近时常熬夜做实验。”
裴湘含糊地哼了一声,暂时没搭理迈克罗夫特,而是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半篇评论阅读完。之后,她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才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早安,迈克罗夫特,很高兴你没有增加体重。至于我不得不在实验室里熬夜的原因,我猜你已经了解全部原委了。哎,那真是一连串糟糕的意外,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熬夜的。”
迈克罗夫特喝了一口咖啡,笑了笑没说话。
裴湘瞥了他一眼,继续耐心解释:
“实验室的门卫和宿舍区域的清洁员都是你的人,我知道他们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那样,某些粗心的学生弄坏实验室的设备后,没有及时上报并赔偿,那个靠关系进校的采购员又弄混了一些试剂和器皿规格,而我的导师气得大发雷霆后和院长吵了一架……总之,许多意外导致了我的实验进度拖延。按理说,我可以晚一些日子离开学校的,可是,我在不久前答应了你,要在今天出现在这里,所以,我不得不选择稍微熬了那么几个通宵。”
“这样听来,确实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多莉丝,”迈克罗夫特声音温和,内容却一针见血,“可是,如果你一直待在学校里,没有和夏洛克到处乱跑,混在东区的流浪汉堆里,你的实验应该在一个月前就完成了,论文也会及时交上去。那样的话,你肯定不会被后面那些意外牵连的,也不用为了赶时间整宿整宿地熬夜。”
“好吧好吧,我下次注意,迈克罗夫特,我保证。”
裴湘放下手中的报纸,用一种十分真诚的语气郑重承诺,一如这两年中的许多次。
迈克罗夫特假笑了一下,表示自己相信了,一如这两年中的许多次。
“对了,你让我把这个假期提前空出来,说是有事让我帮忙,又不说具体什么事。我猜是涉及到了机密,你不能写在书信里,就没有在回信中详细询问。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多莉丝,你知道莱昂·西多特吗?”
“西多特?如果你说的是那位著名的肖像画大师西多特爵士,我当然听说过他。”
“我这次请你帮忙,就和他有关。我们可能要在他新翻修的海滨别墅里住上那么一小段时间了,正好,你可以欣赏欣赏他的作品和私人收藏。”
“西多特爵士回英格兰了?”裴湘诧异挑眉,“上次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不是还在欧洲大陆上到处旅行,然后给一些贵族和名人画肖像吗?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怎么就回来了?”
“据说,他为了完成一幅杰出的作品,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导致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最后,他听从了一个意大利医生的建议,返回英格兰的家乡休养身体。可喜可贺的是,回到家乡的西多特爵士在妻子儿女的照顾下,慢慢恢复了健康,还有精力翻修了位于布莱顿的度假别墅。”
“只听你的叙述,这确实是一件让人高兴的好事。可是,亲爱的迈克洛夫特,我从你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中,都看到了可惜和嘲讽。”
“是的,你总能捕捉到我的真实情绪,亲爱的福尔摩斯夫人。”
迈克罗夫特一边慢条斯理地吃早餐,一边和裴湘说起了这位著名画家年轻时候的经历。
只是,他才开了一个头儿,就有仆人进来禀告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到了。
裴湘立刻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和妆容,发现因为很久没有穿女装的原因,她今早心血来潮,把自己妆扮得十分精致贵气,即便马上动身去参加晚宴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表情,又朝着迈克罗夫特甜蜜地笑了笑。
迈克罗夫特回了一个同样温柔的笑容,把桌上的报纸拽到了自己的手边,并调整了版面和页码顺序。
不一会儿,夏洛克·福尔摩斯出现在早餐厅里。
看到经常居住在郊区别墅的福尔摩斯夫人坐在餐桌前,夏洛克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更准确来说,他已经在门口处惊讶过了。
一进门,他就已经推断出,这家的女主人昨晚住在了这座公寓里。
这么说有些奇怪,毕竟福尔摩斯夫人住在福尔摩斯先生的公寓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让夏洛克感觉吃惊。但是,通过两年的观察,他已经不太看好兄长的家庭生活了。
迈克罗夫特成婚一个月后,夏洛克也抵达了伦敦,他首先拜访了蓓尔美尔街的公寓。但是,他在兄长常住的公寓里,并没有看见新婚的福尔摩斯夫人,反而被兄长介绍给了一位姓克劳斯的青年。
当夏洛克得知克劳斯精通伪装易容这门学问后,很快就陷入了对陌生领域的不断探索中,埋头研究起新知识来。
几天之后,陷入惊喜中的夏洛克忽然意识到,在他停留在伦敦的这段日子里,兄长迈克罗夫特一直住在公寓里,他和新朋友克劳斯也住在这里,却从来没有见到福尔摩斯夫人的身影。
当然,迈克罗夫特偶尔会出去一段时间,据说是去郊区的宅子里和新婚妻子相聚。可是,依照夏洛克的观察,他的兄长每次出发和返回的时候,眼中都没有什么期待和柔情,甚至不如面对克劳斯的时候放松自在。
夏洛克那时候就想着,兄长大概终于意识到了,肤浅的美貌并不能长久维持一段婚姻。迈克罗夫特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在发现自己和新婚妻子无法深入交流后,就感到了索然无味和怅然若失。
但是,夏洛克的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又被熄灭了。
因为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克劳斯出门办事,预计几天后才能返回伦敦,迈克罗夫特就邀请夏洛克跟他回郊区的宅邸小住,顺便和多莉丝多相处几天。
这次拜访,着实让夏洛克惊疑不已,他不得不再次推翻了心里的认知。
因为他发现,福尔摩斯夫妇的感情还是不错的。最起码,以他对迈克罗夫特的了解,完全可以确定,对方脸上的笑容是真切的,眼神中的温和也没有作假。
至于福尔摩斯夫人,她一如既往地热情乐观,只喜欢谈论最普通的家长里短,只关心衣食住行。
她不擅长弹琴。——迈克罗夫特会在晚饭后指导妻子。
每当这时候,夏洛克就觉得自己确实继承了祖母身上的艺术家血脉。因为他有些无法忍受那样不成调子的笨拙琴音,而他哥却兴致勃勃。
她的法文一塌糊涂。——迈克罗夫特会给她讲解语法,布置作业,矫正她的发音,据说还给她请了专门的老师。
她对当代文学诗歌知之甚少。——迈克罗夫特就给她开出书单,并告诉福尔摩斯夫人,只凭兴趣就好,不必把自己培养成出口成章的才女。
总之,经过几天的相处,夏洛克可以确定,他哥是喜欢多莉丝的。
但是,夏洛克的这个判断刚刚形成,他们就又返回了蓓尔美尔的公寓。这次,多莉丝依旧留在了郊区的宅邸里,尽管她表现得依依不舍,但却没有提出跟随进城的要求。
回到城里,看到几日不见的克劳斯,夏洛克立刻把他觉得不太重要的疑惑抛在了脑后,继续跟着克劳斯专研起感兴趣的技巧来。
而迈克罗夫特在离开新婚妻子后,也没有任何的不舍和惦念,日子过得十分自在惬意。每天只在公寓和办公室两个地方活动,连某些高级绅士俱乐部都很少去了。
等到夏洛克和克劳斯一起去念大学了,这种怪异的情况依旧持续着。总之,夏洛克几乎没有在蓓尔美尔街公寓里看到过多莉丝。
当然,他能确定多莉丝在这里居住过。因为这座曾经属于单身汉的公寓里,渐渐增添了不少女性的衣物用品,全都属于那个不怎么出现的女主人。
夏洛克今天过来拜访,是因为他接到了一份邀请,打算离开伦敦一段时间。火车票是上午的,所以他一大清早就过来和迈克罗夫特告辞。
没想到,这次临时的拜访,让他终于在这座公寓里见到了活着的福尔摩斯夫人。
“你要去布莱顿?”
“是的,我和莱昂·西多特爵士的侄子认识,他说,那位大画家最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正准备父女团聚并分配自己的资产。但是,我的那位朋友告诉我,出于某种不能说明的原因,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位西多特小姐在失踪后的几年里就病逝了。所以,这次去认亲的人肯定是假冒的,他听说我在一些方面还有些才能,就请我去揭穿那个女骗子。”
迈克罗夫特眉目不动,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裴湘弯了弯嘴角,虽然刚刚迈克罗夫特没有把话说完,但她已经知道,这人这次请她去布莱顿,大概就是要她假扮那位失踪多年的西多特小姐。
第89章
夏洛克·福尔摩斯兴冲冲地离开了,他对布莱顿之行充满了期待。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对视了一眼后,继续之前的话题。
“莱昂·西多特爵士并不是贵族出身,他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牧师。他年少的时候,就在绘画领域展现出了极佳的天赋,他的瞬间图像记忆能力,对光影变化的敏锐捕捉能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老西多特把他送到了伦敦学习美术。等到西多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崭露头角了,尤其是在肖像画领域,他渐渐有了名气。”
“我读过他的生平介绍,我记得……”
裴湘努力回想偶然间阅读过的文字。
“据说,他在给一位大商人画肖像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上校家的小姐,还陷入了热恋。但是,他那时候初出茅庐,家境普通,那位上校看不上他,就阻挠了西多特和女儿的婚事。那之后,西多特深受刺激,颓废了几天后,他朝朋友借了一笔钱,动身去欧洲大陆深造。再后来,他就成功了,声名鹊起。莱昂·西多特不仅受到了一些欧洲皇室成员的喜爱,还给自己弄到一个爵位。”
迈克罗夫特的表情有些凉薄:“是的,西多特一直是这样对外讲述这段经历的。他还好心大度地声明,永远不会对外透露相关细节,把那位阻拦了他的爱情的上校的姓名公之于众。同时,他也请求一些了解当年过往的朋友,不要随意谈论那些事。”
裴湘笑睨着迈克罗夫特:“只听你这语气,我就能猜到,这里面有反转的故事情节。难道……只要西多特爵士透露了那位上校的姓名,大家就会对他的过去产生怀疑?”
“是的,多莉丝,你总是这么敏锐。”
“不,是你的表情太过明显,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下次恭维我的时候,请你找一个更加真诚的理由。”
“不真诚”的绅士轻笑,他喝了一口微凉的咖啡,然后继续说道:
“真实情况确实和西多特的叙述大相径庭,我们也是最近才调查清楚的。这就又涉及到了另外的机密,和我们即将到来的布莱顿之行有很大的关系。”
“我猜,你会对我和盘托出。”
“当然,多莉丝,隐瞒你没有任何好处。”
迈克罗夫特拿开餐巾,从座位上起身,他对裴湘伸出手:“福尔摩斯夫人,咱们去书房详谈?”
裴湘抬眸看了一眼站在身前的男人,稍稍迟疑了一瞬,便把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就着迈克罗夫特的温度和力道,裴湘起身。
而后,两人谁也没有把手松开,就这样一个牵着另一个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