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尽快搬出去住?已经租了房子?
——格雷斯丘奇街那边的小套间?那边的房租……倒是不太贵,环境也尚可。
——那么,她这么着急卖珠宝首饰换钱,是为了解决房租问题吗?她不想再接受我的帮助了?
——所以,之前是我想多了?露西夫人并没有离开英格兰的打算?
达西换了个坐姿,看起来更悠闲了一些。
——应该是我多虑了,露西夫人并不是满脑子幻想的傻瓜,即便她曾经眼瞎看上了维克汉姆。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实在没有充分的理由远渡他国,必须承受各种风险,这不是在自讨苦吃么?
有了这个认知,菲茨威廉·达西隐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的滋味颇为复杂,他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叹息。
多少人想要扒着达西家族不放呢,若是能够拐弯抹角地攀亲带故,都要好好炫耀一番,可她倒好,想方设法地着急离开,真是一点人情都不想拖欠。
年轻的绅士忍了忍,到底选择了不过多干涉,当然,这也是为了维护一下这位年轻女士的自尊心,于是,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裴湘奇怪地看了达西一眼,觉得他今天不太一样,明明是他来拜访她的,怎么现在反而不说话了?
似乎察觉了裴湘眼中的疑惑,达西终于想起身为客人的礼节了,为了不让客厅里的谈话气氛陷入进一步的尴尬境地,他用一种比较奇怪的语气问道:
“露西夫人,你和你的家人商量好今后的出路了吗?你父亲准备怎么安排这个孩子?”
裴湘的眼眸中划过浅浅的疑惑。
——他在别扭什么?
“父亲他……应该是会联系一位一直单身的远亲,请那人代为抚养。不过,我会争取邀请那位亲戚到伦敦来,和我生活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离开我的孩子了。”
这个问题让裴湘的目光暗淡了不少,她轻轻地摸了摸肚子,眉梢眼角全是脆弱又依依不舍的愁绪。
“至于未来出路,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最近几年我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打算了。我相信,我的家人也不会催促我的,他们一向体谅我的敏感情绪。”
达西抿了抿嘴唇,心中五味杂陈。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身边的女人,耳中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胡诌,却又无法真正地生气。就连被愚弄欺骗的愤慨也烟消云散了,反而全是同情和无奈。
甚至,还有一些尊重掺杂在啼笑皆非的情绪里。
——不是什么人都勇于走出舒适富足的生活环境的。
——在伦敦,漂亮的女人有许多捷径可以选择,稍稍放下一些坚持,就可以成为一只远离风雨侵袭的金丝雀的。
他想到被他留在马车里的那匣子旧首饰,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也许,露西夫人的人生其实是由两部分粘合而成的。
前部分属于那个昏头昏脑跟着威克汉姆私奔的傻姑娘,如今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
至于后半部分,则是那个敢于在格鲁夫庄园的林间小路上拦住他,向他这个陌生的男人寻求帮助并且坦诚过往的鲜活女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鲜活的女子给他的印象越来越深刻,她爱撒谎,她想逃离,她要撇清关系,她对外面的世界兴致勃勃,她言之有物却不柔顺乖巧。
她的心中,似乎有许多叛逆的计划,她的目光,落在了更广阔的天地里,好似大不列颠诸岛都装不下她。
她不愿意接受过度的帮助,她不愿意欠下太多的人情债,她宁可失去安稳无忧的庇护,她低头柔弱地微笑,但她的灵魂却在平等地注视着他。
——可是,她骄傲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呢?
“露西夫人,不管怎么说,我先预祝你的乔迁之喜。你一个月后搬家,对吗?可惜,我那时候大概不在伦敦了,我需要去北边的工厂处理一些账目上的麻烦。”
裴湘莞尔一笑:“谢谢你,达西先生,只是搬一次家而已,从伦敦的格罗斯维诺街区搬到格雷斯丘奇街区,比你去北面的工厂可近多了,我该预祝你旅途愉快,事事顺利的。”
达西应了一声,突然觉得对方笑得弯弯的双眸太过明亮,语气也轻松自在得过分,实在扰得旁人心里乱糟糟的。
年轻的绅士低头喝了一口微凉微涩的红茶,努力平复胸口的郁郁之情。
两人接着商谈了几句搬家的事宜,达西又招呼米勒太太进来,吩咐她到时候一定要带人去帮忙,务必把裴湘的住处安排妥当。
这次的拜访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达西便告辞离开了。
等他登上马车,再次瞥见车座上孤零零放着的首饰匣子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想着,人真的挺奇怪的,但凡屋内的露西夫人对他表现出一丁点儿的非分之想,他就会立刻拉开距离,绝对不给她任何得逞的机会和错误的鼓励。
可是,当对方急着离开并坚持保持距离了,他又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达西暗自思考,这份起伏纠结的心情,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对露西夫人生出了男女之间的好感,而是因为对方天性中的独特与慧黠。
——以及,友谊!
对达西来说,相处起来如此轻松自在的年轻女性实在太少了,至此以后渐渐拉开彼此的距离后,他自然会感到遗憾。
至于这份浓重的遗憾中还有什么晦涩幽昧的悸动?达西就弄不明白了。
他也不打算为难自己,只当是最近太过忙碌于维系人际关系,并看了太多上流社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才产生了这样奇怪的情绪。
“等我从北部工厂回来后,一切都会变得正常的。”男人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首饰盒子,喃喃自语。
第17章
以菲茨威廉·达西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从来不会缺少向他示好献殷勤的女人。
在他离开伦敦前参加的某次聚会上,就有一位玲珑妩媚的佛洛尔夫人向他发出隐晦的邀请,委婉表示愿意成为他的情人。
达西拒绝后,很快就有其他的富家子弟凑过去,成为了那位夫人的新欢。
黑发的佛洛尔夫人似乎为了赢回颜面,又或者是为了让达西感到后悔,在宴会上忽然活跃起来,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很快就给那位富家子弟谋取了一些人脉资源。
当然,达西知道,聚会之后,得到资源好处的富家子弟也不会吝啬钱财,肯定会送些珍奇的礼物给新情人的。
这种社交场合上的微妙交易关系,达西向来是敬谢不敏的,他端着酒杯转身离开,对身后的调情和挑衅漠然处之。
一旁的几位年长男士旁观了这起无声无息的“较量”,纷纷露出打趣的表情。
艾兰男爵无奈摇头:“佛洛尔夫人还是如此愚蠢,她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我们的达西先生可不是那些愣头青一样寻找晋升门路的年轻人,会在意她的那点儿人脉。”
威尔金森议员摸了摸精心打理过的八字胡,笑眯眯地说道:
“只要佛洛尔夫人一直保持着她的美貌和身段儿,就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愚蠢和无知,你看,那几位阁下虽然表情无奈,不还是应承了她的‘小’要求吗?”
达西晃了晃酒杯,表情冷冷淡淡,对这番谈话不予置评。
“达西呀达西,不要这么无趣沉闷,来,和我们聊聊,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入了你的眼?”
艾兰男爵摇头晃脑拉长了声调,一边打量着挺拔英俊的年轻家主,一边好奇询问:
“我听说,你一直没有对哪位淑女表示过青睐。”
达西言简意赅地答道:“我需要慎重选择。”
“婚姻当然需要慎重选择,可是达西,婚姻之外,咱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一点的。”
达西挑眉:“我比较重视承诺,而且,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女人值得我神魂颠倒,花费心思。”
“承诺?唔,年轻小伙子的想法。”艾兰男爵低声喟叹,语气意味深长。
他身侧的中年绅士幽默地接了一句:“因为他未曾经历过不幸婚姻的折磨。”
这句俏皮话引起几位已婚男士的哄笑和认同,在场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门当户对的联姻,是资产地位和血统爵位计算衡量后的匹配结果,很少有因爱而结合的。
说出去,都是模范夫妻,私下里,冷暖自知。
醉醺醺的马尔伯罗议员举着酒杯,兴致高昂,他示意达西看向不远处的角落。
“看那里,达西先生,看到那个金发的尤物了吗?那可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我现在就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至于马尔伯罗夫人,哦,她现在大概在湖区的某位年轻艺术家的小木屋里,感受浪漫呢。”
议员先生摆出过来人的姿态,侃侃而谈他的生活经历:
“我选择珍妮弗并带她出席咱们的聚会,不仅仅是她的美貌俘获了我,还有她察言观色的能力。
最近我在准备一份议案,十分想提前知道一些先生们的建议和看法,以及,真实倾向,呵呵,可又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去询问。
我的情人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苦恼,第二天,她替我张罗了一个小型的文艺沙龙,哈哈哈,一晚上过去后,我的烦恼就得到了解决。
你看,达西先生,漂亮聪明的情人可不仅仅是享乐用的,她们知情识趣,讨巧卖乖,厉害着呢。”
马尔伯罗议员大概是喝多了,一高兴就和达西吐露了点儿真心话,连老婆的秘密恋情和他最近在准备议案的事情也透漏了出来。
一旁的中年绅士捕捉到议员先生的酒醉之言,呵呵一笑,立刻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
“马尔伯罗先生,你又在炫耀你的珍妮弗·格雷小姐吗?那样美艳有风情的尤物属于你,可真是让人羡慕呀。”
被恭维的议员先生笑得更加得意了,他一脸自豪,拍了拍达西的手臂,断言他早晚会明白这其中的妙处的。
达西向旁边移了两步,把空间让给那位想要套话打探消息的先生,顺势躲开了醉鬼在他耳边的聒噪。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望向那位珍妮弗·格雷小姐站立的方向,原本只是一扫而过,但是,那抹熟悉的金色捉住了达西的注意力。
——这种娇贵动人的金色头发,非常少见,同露西夫人的发色几乎一模一样。
达西表情微变,他又转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灯光有些晃眼,距离稍远,让他看不太清楚珍妮弗·格雷真切的五官模样。
不过,从面容轮廓来看,她和露西夫人还是非常相似的,只是,那位马尔伯罗议员的情妇稍稍丰腴一些,站姿仪态也没有露西夫人优雅自然。
心中有了比较,男人就收回了打量的深沉视线,他的表情依旧冷淡沉静,眉目深邃骄矜,心中却升腾起了新的巨大疑惑。
——相似的漂亮金发,相似的五官轮廓,一看就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只是,露西夫人怎会有一个做情妇的亲戚?
——珍妮弗·格雷么?
达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忽而想起,他最近在伦敦之外的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
——对了,珍妮弗·格雷不就是那个多莉丝·格雷的姐姐吗?那么这样一来,岂不是说露西夫人和多莉丝·格雷也存在某种亲属关系?
菲茨威廉·达西踱步避开人群,找了一张墨绿色天鹅绒沙发缓缓坐下,肃容敛眉,凝神回忆他和露西夫人的过往交集。
他发现,那位夫人从来没有表示过她认识多莉丝·格雷。她是不知道有这样一门亲戚?还是为了避讳埃塞克斯勋爵死亡的阴影?
达西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是迷雾重重,让他找不到具体的方向。
大概是因为裴湘之前的谎言太过成功,她对威克汉姆同达西家族的关系太过熟稔,因而,“露西夫人”是威克汉姆的私奔情人这件事,给达西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再加上她假装怀有身孕这件事,更让菲茨威廉·达西在潜意识中,把即将做母亲的露西夫人同少女多莉丝·格雷彻底割裂开来,丝毫不会把她们联想成同一个人。
于是,即便达西在一场聚会上注意到了珍妮弗·格雷,发现了她和裴湘非常相像后,他也没有把思考的方向往正确的位置引导,反而在真相的大门外拐了一个弯儿,直奔另一个错误的方向。
——我记得,他们说格雷姐妹都是私生女出身,父亲是贵族出身,当然,“格雷”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姓氏,而是女方那边的。
——也就是说,露西夫人完全有可能和格雷姐妹俩存在亲缘关系,当然,露西夫人作为婚生女的话,确实是没有必要了解家族男性长辈在外面的风流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