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达西先生谨慎聪明,若是得知我的身份有异,他肯定马上就能猜出我是多莉丝·格雷。
裴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打散心底悄然滋生的侥幸和软弱,逼着大脑冷静客观地分析问题,甚至不吝于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分析。
——我实在不敢试探他对帝国法律的认可度和对贵族阶级尊严的维护程度。
——诚然,达西先生有诸多美好的品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英国上流社会中的一员,他是这个社会中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他的出身,他的信仰,他接受到的教育,以及他接触到的舆论环境,哪一个都不会支持他包庇一名胆敢杀死贵族老爷并潜逃的罪犯的。
——他在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非常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把我交给警方。
裴湘喝一小口的红茶,氤氲的水汽遮住了她眼底的怅然若失,男神确实是值得她粉一生的男神,可惜,一个错误的开端,足够毁灭接下来的良好发展了。
——哪怕他真的同情我的遭遇,愿意给我提供庇护,我也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的安逸,就让他深陷名誉尽毁的危险中。
——好人的良心,应该被珍藏并保护起来,而不是被肆意利用。
裴湘心里有了决定,就不再一味地沉默对待达西的各种安排。
“先生,谢谢你,我会暂时居住在这里的,你不用再为我耽搁过多的时间和精力了。
现在这种情形,已经远超我之前的预想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你的慷慨和仁慈了。”
裴湘说得真挚万分,同时,温婉而坚定地拒绝了更多的馈赠。
达西迟疑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
“也好,露西夫人,你若是想要联系家人,或者写信什么的,可以和米勒太太说,她会帮你雇佣马车,邮寄信件,你要是遇到了棘手的难处了,也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达西先生,而且,我相信我的家人很快就会接我离开的,这一切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达西看着对面女士充满希望的乐观笑容,终究不忍说出一些丧气话,他当然希望事情最后能有个欢喜圆满的结局,可惜,世事难料,人心繁杂反复。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裴湘向达西询问了一些国外的见闻,有关于法国革命的,有关于美洲大陆的。
后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那些神秘古国的传闻,达西家族在南亚次大陆和非洲都有产业,讲起当地的习俗也算是绘声绘色。
即便他措辞严谨,实事求是,尽量剥离掉所有未经证实的奇幻元素,力求客观真实,却也让裴湘听得津津有味。
谈得兴起,时间就飞一般地流逝,等到老管家亲自带着女仆赶过来的时候,达西和裴湘才恍然发觉,两人已经喝掉两壶红茶了。
达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他在某个俱乐部有一场不得不出席的牌局,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向仆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再次强调裴湘是达西家族的真诚朋友,让他们不要怠慢。
他叮嘱说,要像之前招待其他贵客那样,细心而体贴地招待她。
裴湘莞尔一笑,她听出了达西话中的委婉暗示。
他这是在告诉她,不要因为达西家族的照顾和帮助而产生心里负担,因为达西家的人对待朋友宾客,一向如此周到礼貌,裴湘不是例外,她可以欣然接受。
至此,裴湘就在达西的闲置房子里暂时住了下来,生活环境很舒心,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妥当,安稳闲适的生活让裴湘紧绷了好些天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给了她中场休息的时间。
可是,安逸慵懒只是暂时的,每当裴湘被当做孕妇仔细照料的时候,她都会清醒地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三天后,裴湘请米勒太太帮她雇佣一辆马车,她说自己要去见一位熟人,顺便逛一逛伦敦的大街小巷。
临出门前,裴湘用心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又带了宽沿儿帽子和挡风的纱巾,确保她的大半张脸都被绰绰约约地遮了起来。
至于露出的小部分,也因为奇妙的化妆技术而让人联想不到多莉丝·格雷本人。
收拾妥当后,她拎着小巧的手包走出了家门。
坐在马车里,裴湘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中划过一抹贪恋。
她暗暗思忖,她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大概停留不了多久了,甚至于,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在英格兰这个国家都待不长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忘却过,她现在是个在逃犯,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女人,是个一旦被熟人发现,就会被送上绞刑架甚至连累达西先生名声的倒霉蛋儿。
对于不确定的未来,裴湘从来不敢心存侥幸。
——伦敦是个大城市,可以隐藏我一时,可是我的样貌终究是个隐患,还是要尽早攒够钱财,打探门路,然后想办法离开这里。
裴湘托着腮,回忆起三天前她同菲茨威廉·达西的交谈,达西先生说,法国那边现在是拿破仑·波拿巴当政,英法正处于战争当中。
最近,法兰西的那位拿破仑皇帝在柏林颁布了大陆封锁政策,他宣布封锁不列颠诸岛,英国和其殖民地的船只一律不准驶入拿破仑帝国控制的港口。
这个消息引起了裴湘的警觉和后怕。
她当初在格鲁夫庄园布置那些假的引导性线索时,确实忽略了此时的英法关系和欧洲大陆上的情况,只是根据肯特郡的地理位置顺势制造了一系列的误导。
——若是那些调查人员再多想一想,说不定就识破我的计谋了。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是不会关注这些国际时事的,所以,他们是基于对女性的一贯轻视,才相信了我的误导?
裴湘想到这个时代的男人们对于女性的普遍轻视,想到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真是又气又无奈。
——也许,不了解那些战争大事,国际纷争,才符合大众对于原身多莉丝·格雷的惯有印象,才符合她的成长经历和所受到的教育,才符合她的女性身份。
因为,在这个世道中,有不少人甚至觉得,大部分女人的智力和能力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缺陷,她们易于激动,情绪化,感情脆弱,因而不能冷静而理智地独立完成一些重要事务。
回忆起主流报纸上的那些陈腔滥调,裴湘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心底忍不住轻嗤一声。
——怪不得治安官他们没有捉到人也不太焦急,这是笃定了战时偷渡到欧洲大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笃定了在英国本土,迟早能够抓住我?
——不管如何,我都顺利逃出来了,更加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来没有打算去欧洲大陆那边。
——若是有机会的话,去大西洋对面定居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还是看看具体情况吧,海关文书、身份证明、航行安全,以及出去之后的资金储备,这些都是问题,如今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坐在马车里,裴湘轻轻点了点花瓣似的粉唇,又把纱巾遮得严实了一些。
她细细反思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得失,内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渐渐沉淀下来,让她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和认知又加深了一点。
这些天,从肯特郡到伦敦,从格鲁夫庄园到格罗斯维诺街区,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有各的喜怒哀乐和处世准则。
不管是不是故事里的世界,这里都是鲜活热闹的烟火人间,都是她要度过一辈子的地方。
第14章
马车缓缓而行,很快就到了奇普赛德街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裴湘从马车上下来:“我去公园里散散步,吉姆,你找个地方歇歇吧。”
车夫吉姆咧嘴一笑:“好的夫人,我就在这附近等着,只要您出来,我一眼就能看到。”
裴湘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公园里。
她之前同达西先生说过,要私下里同家人见一面,告知他们自己的近况,并请求亲人们的原谅,所以,她今天就必须出来这一趟,假装赴约,和被她杜撰出来的家人会面商谈。
裴湘相信以菲茨威廉·达西的人品,不会做出派人监视她具体行踪的举动,所以,她“造假”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她在公园里走走停停逛了一圈后,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
“你好,女士,今天是个好天气,不是吗?”
长椅的另一端,一位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儿正在晒太阳,她听到裴湘主动攀谈的声音,扭头一瞧,唇角绽放出活泼友善的笑容:
“你好,夫人,今天的阳光确实很温暖,在伦敦可是很难遇到这样的明朗天气。”
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拒绝闲聊的意思,裴湘便笑盈盈地和这位陌生女郎说起话来。
她之前在公园里走走逛逛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小姐了,她看上去是位性格非常和善的姑娘,对冒失撞到她的孩子和宠物很有耐心,还主动给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人指了路。
“我之前看到你总是停下来和熟人打招呼,就猜测你是伦敦本地人,对吗?我刚刚从肯特郡来,打算在伦敦常住,就想和熟悉这座城市的人多聊一聊。”
“呀,肯特郡的气候可比伦敦这里好多了,我去过那里避暑。”
绿裙子姑娘羡慕地说道:“夫人确实猜准了,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座城市算是熟悉吧,你这是找对人了。”
裴湘和对方交换了名字,随后就谈起这附近的奇普赛德街区:
“我听家里人说,那条街上的珠宝和绸缎都非常著名,我正好奇着呢,你能和我说说那里的店铺吗,出名的几家店里都有什么特色呀?还有,价格和质量都怎么样呢?”
用珠宝华服这个大部分女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开头,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绿裙子少女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她多年来的购物经验。
从奇普赛德街区开始,一直讲到伦敦一些不太出名的小街窄巷,讲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老手艺人和信誉良好的店铺,还给裴湘推荐了几位细心周到的裁缝。
“他们店里的新花样不多,裙子的样式也不是最时髦的,但若是单单订做日常穿的裙子衣物的话,还是非常合适的,最起码,不用等非常久的时间,而且物美价廉、剪裁大方又得体。”
说到高兴处,绿裙子姑娘的眼睛闪闪发亮:
“夫人想必也了解,出名的裁缝和布庄总是不缺少订单和客人的,尤其是那些高贵富有的客人,所以每次都要等很长时间,让人特别着急,还不如去一些小而有特色的老铺子呢。”
裴湘默默记下了这些店铺的位置和店名,和热心的姑娘道了谢,表示自己有时间一定会找过去的。
之后,裴湘又打听了一下有关伦敦剧院的消息,听小姑娘讲了一会儿某某女演员和某某绅士的花边绯闻。
两人聊了许久,裴湘也给对方讲了多莉丝·格雷记忆中的肯特郡,讲了她“参观”过的格鲁夫庄园,满足了小姑娘对伦敦之外美丽景色的好奇。
阳光渐渐偏移,绿裙子小姑娘打算回家了,裴湘也觉得今天在公园里停留的时间够久了,足够制造一个她和家人促膝长谈的假象了,于是,她在和新认识的小姑娘告别后,也离开了公园。
再次坐上马车,裴湘没有急着回去休息,她按照刚刚打听到的信息,给了车夫吉姆几个店铺的地址,让他带她过去。
剩下的半天时间,裴湘拜访了三家风评不错的裁缝铺,两家廉价的首饰铺,还有一家最时髦最热门的衣饰用品杂货铺和一家当铺。
从这些店里出来后,裴湘对未来的规划清晰了很多,她大概知道怎么赚钱养活自己了。
当然,生活水平肯定要下降的,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好房子,被米勒太太照顾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可是,即便生活标准下降,她也是高兴的,因为她最渴望的还是自食其力,自由独立。
只有拥有了稳定保靠的经济来源后,她才能真正安心。
傍晚,裴湘回到格罗斯维诺街后,在米勒太太面前表现出了一种喜悦感激的精神状态,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外出遇到了好事情。
“露西夫人,你的嘴角一直翘着,是遇到什么惊喜的事情了吗?”
“当然,米勒太太,我在公园里遇到了久别的亲朋,真是让人惊喜的偶遇。
我们过去有一些误会,甚至一度失去联系,但是这次全都谈开了,你说,这是不是仁慈上帝送给我的礼物?”
“哦,和分别的故人重逢,又解开了心结重归于好,这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恭喜你,露西夫人。”
米勒太太一边笑呵呵地道喜,一边和裴湘商量起晚上的菜单来,经过几天的相处,女管家由衷认为,这位露西夫人是她见过的最有胃口最省心的孕妇了,真是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也不厌食。
决定好了晚餐的丰盛内容,米勒太太离开前感叹了一句:
“露西夫人,你肚子里的小家伙一定是个健壮的小伙子。”
留在房间里换衣服的裴湘一下子僵硬了笑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忽然觉得晚餐也不是那么让人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