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北京飞往郑州,沈心心里面突然回想起当年阮希浩攻打北京之后的泄密事件。从那次之后,光复军里面终于把泄密当做一件大事来抓。保密工作逐渐上了轨道。
但是此次沈心前往郑州会不会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沈心竟然没有信心。更重要的是,韦泽都督此时也从南京上飞机飞往郑州,两位在民朝拥有极大权力的军人即将碰头。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些,并且大肆宣传的话……在局面越来越糟糕的当下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都是平时的螺丝松了。等到这次的事情完成,我就要努力把螺丝拧紧。沈心忍不住对自己讲。可事情真的能够很快平息么?沈心一时竟然无法相信。民朝面对过很多很多敌人,从拥兵百万的满清,到有数千万人口的美国。那些敌人能让沈心感到棘手,却没办法让沈心感到恐惧。
然而数百万民众卷入对国家的抗争,数亿民众冷漠的观看这场抗争的时候,沈心不能不感受到恐惧。脚下的坚实大地开始晃动之时,没有人还能保持镇定。
当沈心在郑州军用机场降落,当沈心看到满头白发的韦泽用从容不迫的镇定步伐大步走来的时候,他眼角突然出现了泪花。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在政治核心见不到韦泽,几乎所有在政治核心的人都习惯面对一个貌似没有韦泽的世界。然而看到韦泽的时候,沈心突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能让人安心的感觉。
“几年不见,你胖啦。”韦泽上下打量沈心,忍不住笑着说道。
“都督……您还是和以前一样。”沈心有些结结巴巴的答道。
“沈心,你知道么。胖也分好几种,一种叫做过劳肥。心理压力过大的时候,就会想靠吃饭来缓解压力……”
和以前一样,韦泽忍不住讲述起道理来。沈心忍不住苦笑的打断,“都督,您在南京日子过得逍遥,这么多事情积压在一起,我是真的没心思考虑胖了还是瘦了。”
“既然已经遇到了这么多事情,有什么收获么?”韦泽和沈心肩并肩的在机场的候机坪上走起来。机场人员已经接到命令,全天不起降其他飞机,所以宽阔的场地上没什么人,初夏的阳光下,还感觉挺舒服呢。
“收获?哈哈,都督,你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沈心干笑着答道。
“沈心,我家闺女啊,爱打扮。看到模特身上漂亮的连衣裙惊为天人,然后她就买了。后来就给我抱怨,穿起来才发现并不是她想的样子。衣服的确是那件衣服,可穿上之后她并没有变好看。我就问她,她当时为什么一定要买这条裙子?然后我闺女恍然大悟,其实是因为模特穿的好看啊!但她没有意识到,模特并不是因为穿了这条裙子变好看,反而,这条裙子是因为穿在了模特的身上,才变得光彩夺目。”韦泽慢悠悠的拉着仿佛家常的话。
沈心虽然心里面没有共鸣,但是听着韦泽的话,感受着以前跟着韦泽的感觉,他倒是平静了不少。
“我家三儿子搞科研,平日不爱动。结果胖了。他觉得慢跑者干巴巴的、可怜兮兮的;练健美的看上去肩很宽、傻里傻气;打球的人呢,一身大汗,还很容易受伤。最后决定练习游泳,因为游泳健将身材匀称优美。他办了个卡,每周游三次泳。游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发觉上当啦。”韦泽依旧拉家常般的讲述着。
“什么当?”沈心一来想凑趣,二来也真的生出些好奇。
“游泳健将体形完美,并不是因为他们锻炼充分。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他们之所以成为出色的游泳选手,是因为他们拥有这样的身材。他们的优美身材是一种选择标准,而不是他们运动的结果。
女模特为化妆品做广告,有些消费者就以为化妆品会让人变跟模特一样漂亮,但其实让这些女人成为模特的并非化妆品。这些模特儿天生丽质,因此才被选来拍化妆品广告。就像游泳选手一样,在这里,美一种选择标准,而不是结果。一旦我们混淆选择标准和结果,我们就会产生运动会让身材变好的错觉。”
“……”沈心想说出什么,但是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韦泽的看法从理论上非常自洽,可这个道理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
见沈心终于有听进去的意思,韦泽问道:“沈心。我觉得你们认为国有企业倒闭是坏事。我觉得你们认为强大的国有企业是好事。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沈心斟酌着词句答道:“如果没有国有企业,我们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强大。”
韦泽语气突然变得冷酷起来,“嗯!你有按照这个思路去考虑问题么?或者说,你有按照这种冷酷的态度去推断么?”
“……您的意思是说,我有没有以国家的强大为核心要点来考虑问题?”沈心有些跟不上韦泽的节奏。
韦泽叹口气,语气软化下来,“国家强大,是因为生产力强大。如果没有相应的技术,经验以及组织能力,就不可能提升生产力。我们每次大换装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都是大练兵。让部队迅速掌握这些装备。那些熟练应用旧装备的部队和没掌握新装备的部队对战,你认为谁能赢?”
沈心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疙瘩,思索了好一阵,他突然眉头舒展,整个人看着都有些容光焕发的意思。“都督,您的意思是说,实事求是的政府是成功的基础,成功不是判断政府是否强大的标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美是一种选择标准,而不是结果。是先有美人,你才能选出美人来。你要是问个很快乐的人,他们的快乐有什么秘密。他们基本会回答,必须保持乐观,不要悲观。实际上这帮人天生就倾向于在所有事情里看到积极因素。他们的快乐大多是与生俱来的,在生活中恒定不变。一旦人们混淆了选择标准和结果,错觉就会随之产生。凡有人讴歌某种东西值得追求——健美的身材、美貌、高收入、长寿、影响力、快乐,你都要看仔细。那到底是选择标准,还是最终的结果。不要看那些狗屁成功的理由,这些理由对绝大多数人都不管用,因为倒霉蛋是不会拿起笔来写他们是怎么成功的书。沈心,你看看梓炀同志,你就知道倒霉蛋为什么不会写书啦!”
“呵呵。哈哈!”沈心忍不住放声大笑。是的,梓炀同志是不会写有关他自己的书。特别是不会写他做主席的经历。沈心很快就收起笑声,看到了一种新的方向,特别是解决当下局面的方向,沈心决定先完全弄明白再说,他连忙问:“都督,国企的事情该怎么解决?”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首先国家有没有把所有企业的资料整理出来?空对空的想是没用滴。我就举个纺织企业的例子,北美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大大的淘汰了一票纺织企业。可是我问你,从那次之后到现在,又淘汰了多少纺织企业?”韦泽看沈心总算跟上了脚步,他也轻松了不少。
“好像。没有再淘汰。”沈心对这方面没有研究,所以他只能开动脑筋仔细想。
韦泽冷笑一声,“哼!岂止没有淘汰,北美还增加了几十家大型纺织厂。加上其他企业的技术升级,产能不仅没有减少,基本增加到了战前的五倍还多。就这种惨烈的竞争,你觉得怎么经营才能经营好?国有企业对于国家很重要,但是这不等于某些国有企业就永远不会倒掉。如果真有永远不倒的国有企业,我们现在就还在继续使用火绳枪。”
“……您是说,因为产能过剩,或者市场变化。很多国有企业撑不下去是必然而不是偶然么?”沈心原本就听过这样的理由,但是敢说这话的人很少,影响力也很小。就如同蚊子般嗡嗡嗡的在耳边嘀咕,讨厌,却未必能看到。此时韦泽说出了同样的观点,沈心立刻就有了思路。
“沈心,国家的强大是非常冷酷的事情。强大就意味着淘汰,还是不断淘汰。你还记得五十几年前么。我们淘汰燧发枪,把大量火帽枪卖给安南和暹罗。不少同志抱着枪哭了。舍不得啊。那时候咱们才淘汰了多少枪,几万支。北美战役结束之后,咱们淘汰了多少枪,几百万。不论从工艺到成本,这几百万支枪都远胜当年的火帽枪。那时候大家不心疼么?心疼的很。可是该淘汰就得淘汰。”
脑子转过来之后,沈心有些不解的问:“都督,您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为何不这样讲出来,或者早早的把大淘汰的方针定出来。如果您早就这么做,又能省多少事情!”
“因为你们不会听我的。即便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和我的本意也完全不同。我很认同孔子的话,不悱不启,不愤不发。正常人都会认为,抓了满手是好事。非得碰到满头大包,非得上下求索之后,光复党中央才能明白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韦泽微笑着答道。
“……,也就是说,都督您早就准备看我们的笑话了?”沈心觉得很是讶异。
韦泽继续微笑着答道:“我活着的时候你们这么做,顶多让我看看你们笑话。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是这么干起来。我就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把这些当成笑话来看。”
沈心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发觉自己几十岁的人,得知整件事在韦泽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第一反应居然是生出些抱怨撒娇的冲动。而沈心的自尊心是不允许他这么做的。所以沈心进一步问道:“都督,我回到北京之后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早就对梓炀不满。也一直想找人替换掉他。我觉得呢,还是多观察一下。梓炀同志的问题也许是能力问题,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对于新思路,中央还是逐渐解决吧。我其实担心的是有人会在这时候浑水摸鱼。所以先准备大规模的财务清查,同样进行全面统计。这两样准备好,只要我那时候还活着,我就会进京。你先回去把这些办了。”韦泽最后忍不住说了个小小的笑话。
“都督。我会抓紧!”沈心果断的答道。
谈完话,两人各自上了飞机。先是韦泽的飞机起飞,之后是沈心的飞机。当两架飞机消失在天空中后,空荡荡的机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坐在飞机上,沈心先是一阵沉思。按照韦泽的思路看待问题之后,他很快就发觉当下的困局是必然发生的。然而对于收拾这个困局,沈心满是信心。正如韦泽所讲,被这个困局为难了这么久,为了解开这个死结花费了无数心力,尝试了无数种做法。只要有了方向,这些曾经的痛苦都变成了现在的助力。
因为心情放松,沈心甚至都不再担心自己的行踪有泄漏的可能。尽管只是几个小时,整个局面的变化已经让沈心的心态起了极大变化。飞机安全降落,沈心上了车后直奔市区。几个小时后,他就开始和一些人开始联络。
韦泽的飞机同样安全降落,韦泽刚回到住处,就见到中央警卫团的同志表情焦虑的在等他。见到韦泽出现,中央警卫团的同志立刻说道:“陛下。前几天接待部门收到了寄给您的信。信封里面藏了带毒的小刀片,有同志不慎被割伤……”
“那位同志救过来了么?”韦泽连忙问道。
“人救过来了。我们也正在调查。不过还是希望您能够注意安全。我们将增加安保措施,希望您能够见谅。”警卫团的同志带着不安的情绪说道。
刺杀皇帝是大事,凶手明显是外行。对于安保措施完全不了解。所有要见韦泽的人都会被搜身。所有带去的东西都要检查。这些来路不明的信件更不可能直接由韦泽拆封。除非是韦泽询问,实际上绝大部分信件经过秘书筛选之后,根本不可能被韦泽看到。
“你们辛苦了。这件事虽然要查,却不要过多惊动。凶手的本意就是要制造恐怖气氛,我们没必要让凶手感觉他得逞了。”韦泽冷静的说道,仿佛早到威胁的不是他自己的生命。
看到陛下如此冷静镇定,警卫团的同志眼圈都红了。他都做好皇帝陛下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陛下竟然如此体贴。立正敬礼,警卫团的同志斩钉截铁的说道:“陛下,我们绝不会让那厮逃脱法网。”
韦泽点点头,“辛苦你们了。另外你们也准备一下,我准备过一段回北京去。”
“真的?”警卫团的同志忍不住露出喜色。如果韦泽能够回到北京,所有问题即便谈不上迎刃而解,至少也好办许多。北京有卫戍部队,各种强力机关。韦泽待在北京只会更安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外面的局面开始不断恶化。原本只是亚洲部分在闹,进入六月,北美也爆发了示威。面对骤然加剧的税收,北美民众无比愤怒。加上亚洲部分闹得激烈,大家索性也上街去了。即便韦泽对官僚们的操行比较腹诽,但是事情搞到这般地步,也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
几天后,陛下要回京的消息就开始在京城疯了一样流传起来。虽然不知道这消息是谁放出去的,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梓炀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哪怕是觉得韦泽都督即便回来也不会立刻发落,但是这么灰头土脸的面对韦泽都督,梓炀觉得比死了还可怕。于是心一横,他准备先不管如何,把问题解决了再说。
闹事的主要对象此时已经发生变化,学生们替代了工人成为闹事的主要群体。大学毕业在即,几年来大学已经逐渐取消包分配。一想到学长们的风光日子,当下大学生群体的愤怒与日俱增。学校是个个性鲜明谁都不服谁的地方,同样是个非常组织化纪律化的地方。
于是学生团体出现了,代表出现了。至少代表们表示,一定要恢复以前的分配体系。不管是代表或者是学生,浑然没注意到,他们可是把以前的体制抨击到体无完肤滴。
韦泽没有出发,因为出发前李仪芳的身体突然恶化了。之前的那次李仪芳身体不好,是从很健康突然生病变得不好。这次的情况让韦泽感觉很险恶,虽然速度不快,但是李仪芳的身体却在一点点的衰弱下去。根本没有上次那种触底反弹的感觉。
若是以前,韦泽大概还能以工作为理由离开李仪芳身边。现在他却实在是硬不起这个心肠。至少在韦泽看来,这次的问题就如火疖子一样,如果不让化脓的地方彻底熟了,把这股脓放出来,患处就不会好。秋后拉清单需要这帮人现在跳的欢,如果不让他们疯魔乱舞,怎么才能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于是韦泽整个六月都在南京的医院看护李仪芳。进入了七月,一个消息震动了韦泽。梓炀还有一些人居然和闹事的家伙们开了个会。还是公开的开会。
“韦泽。不用担心我。你还是去北京吧。”李仪芳的声音打断了韦泽的思路。
韦泽放下文件,费劲了力气也没有能够完全从震动中解脱出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尝试温言说道:“还是照看你要进。”
李仪芳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容,“韦泽,你真的不懂得说谎。之前我不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得出你还好整以暇。现在,我看得出,你是真的着急了。你知道我什么时候都支持你。我也会尽力等到你回来。”
十几分钟后,韦泽从李仪芳的病房里大踏步走出来。警卫团的同志看到韦泽的行动,只觉得仿佛一阵电流在神经中经过。很难形容,但是他们就是感觉到一阵震动。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老人,却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再也没有言语,警卫团的同志立刻跟了上来。
一回到住处,韦泽第一件事就是拨通了沈心的电话,“沈心,你问问各部队,谁愿意护送我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