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小心地拢着李修戎,尽量让黑马慢些走,怕挪来挪去会加重李修戎的伤。
整片山谷中,全是夏军与宋军厮杀过的痕迹,气味十分难闻。穿过山谷,路稍平缓,决明喊了声李修戎的名字,怀里的人闷闷地应了一声。
决明便放心地继续带他往前走,远处传来兵戎相交的声音,没过多久,兵戎声停,山谷中回荡起宋军收兵打扫战场的号角声,经久不息。
这场厮杀最终以宋军援军的到来而结束,王勿虎带领的五个营死伤惨重,但夏军也没讨到好,损失三员大将及李元昊的一个儿子。
趁乱,决明将李修戎带回军营,放到帐篷内,扭头去找军医来看。
军医提着小箱子小跑而来,拿刀破开李修戎的软甲后,用剪刀剪开衣服,露出他的胸膛。
决明撇过视线,不忍直视。
军医就着火盆用药草煮了一锅水,凉了凉后,让决明过来按住李修戎的手,慢慢清理李修戎胸口周围的伤。
“这伤看着凶险,还不是最严重的。”军医边擦边说:“箭入胸口寸许深,割开取箭。”
寸许深?决明试探着看向离休的胸口,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黑黄的药汁在皮肤上,箭柄周围的肉往外翻,还渗着血。
不忍直视。
决明深吸一口气,光看着就觉得疼……李修戎他是怎么抗了这么久的。
军医动作很麻利,等药汁涂完,银刀消毒,在剑柄周围划了两道小口,将箭取出扔一边,用酒冲了一下伤口后,用银针串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将李修戎胸口的伤给缝好。
最后撒上药粉,包扎好后,提着小药箱说:“好了。”
军医匆匆地离开李修戎的军帐。
李修戎不知是疼的还是实在撑不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决明烧了一盆水,坐在床边,拿起剪刀把他沾了血污的衣服剪开丢一边,拿热汗巾替他擦干净后,盖上被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决明起身离开,片刻后,李迪急冲冲地跑过来,口呼李修戎的名字,掀开帘子一看,孙子躺在床上睡着了。
李迪坐在床边撩起被子看了一眼,受伤的位置正是心口。
伸出手在他鼻底探了探,李修戎呼吸平稳,李迪放下心,静坐片刻后,留了个兵卒在一边照看,接着处理军务。
等决明再回去探望时,已是天黑,李修戎睡醒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见决明进来,嘴一扁,歪着要起身,右手颤抖着捂向胸口,“疼。”
决明忙走过去按住让他躺下“想不想吃什么?”
李修戎摇摇头,看着决明在一边折腾着倒茶,心中十分安定。
决明端一碗茶坐在一边,等茶凉的功夫,又去瞅瞅李修戎。
能看到决明,伤口的疼似乎都可以忽略,李修戎表示十分受用,恨不得就这样一直躺下去。
被他直盯着看,决明不自在地起身,“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哎——”李修戎来不及挽留,决明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只恨帐篷太小,李修戎躺在床上磨牙,又感到心口开始发疼了。
疼也值得,那箭是朝着决明的脑袋射过去的,若不扑上去,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李修戎闭上眼,习惯性地去摸摸胸口挂着的坠子,摸了两下却发现坠子上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把它从被子里掏出来,李修戎抬头往手上看,五彩的珠子上面新添了一道白色的划痕。
是箭划的?李修戎把珠子平放在身上,长度的确是在伤口附近。
应是它挡了一下箭,才没让箭入肉太深。
可珠子上也有了划痕,这是决明送的珠子,李修戎攥紧珠子,忽然感到手中水滴状的珠子变了。
摊开手,彩色珠子莫名地地碎成了齑粉。
决明端着一碗粥进来,见李修戎愣愣地看着手,“怎么了?来,先喝粥。”
“你给我的珠子碎了。”李修戎把手伸了伸,决明吓了一跳,忙放下碗,握住他的手腕,将玻璃粉倒在衣服上,小心地吹了吹李修戎的手,“你没受伤吧?”
李修戎摇摇头,决明松了口气,揪着衣服把玻璃粉倒出去,回来扶李修戎坐起来。
李修戎上半身还光着,暴露在冷空气中,上下牙直打颤。
“你衣服在哪放着?”决明边问边瞟了一圈,军帐就这么大,很快发现角落有个小木箱,“在这儿?”
李修戎嗯了声。
“那我打开了。”决明伸手去开箱,李修戎忽然激动地坐直,疼得捂住伤口位置,咬牙忍着,说:“等等!”
“嗯?”决明从箱子中扯出一件棉衣,两封信随着棉衣掉出。
弯腰捡起来,决明看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李修戎整个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咳咳!”
决明把信塞回箱子里,拿棉衣给李修戎披上。
“你要看也可以……”李修戎的眼神开始飘忽,“反正是写给你的。”
“那怎么没寄出去?”决明问出口后,转念一想,自己先前都在海上,就算寄出应该也收不到。
“忘了我不在家了。”决明端起粥,在李修戎期待的目光中放在他的手上,李修戎失落地盯着粥。
决明:“现在我回来了,有事可以当面说了。”
李修戎点点头,左手护着粥碗,右手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饭,边瞟两眼决明。
喝碗粥,李修戎又平着躺下,见决明要走,捂着心口哎呦哎呦喊疼,决明无奈的端着空碗坐在床边说:“我要出去看看,说不准还有别的事。”
“那你走吧。”李修戎依依不舍地目送决明离开,放空自己看着帐篷顶。
——伤口真疼,怎么这么疼。
——刚才都没这么疼!
李修戎伸手摸脖子,摸到一根空落落的绳子,忽然觉得伤口史无前例的疼。
夏军突袭过后,山中的武器要回收,战友的尸体要埋起来。
战争带来的伤痛是短暂的,在这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唯有早日击败夏军,让他们甘愿俯首称臣,永无东山再起之日,才能解甲归田,安安稳稳地度日。
等李修戎能下床活动的时候,王勿虎将决明的名字报了上去,要提决明为都长,被李迪压下。
磨牙小伙最不服,决明立那么大的功,为什么李指挥使连都长都不给决明当。
决明按住他,说自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有那个能力当都长。
其实是因为他知道,李修戎的翁翁在想法将自己调走,若当上都长,到时候会更难。
正月十五,元宵节。
原州军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军营里煮了甜汤,众人分而食之,决明照惯例去溜达着看看李修戎病号。
没想到一进帐篷,李修戎穿的整整齐齐地,慢慢挪过来一把抓住决明的手腕,“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决明被他拉着往外走,一想到他这伤才半个月,便皱眉问:“你伤口不疼了?”
“还成,走慢点就不疼。”李修戎把他哄出帐篷外,带他登上城墙,紧接着拿通行鱼牌,上了城楼。
决明跟着他走,一层一层,上到最高层的地方,李修戎已经在外面搭了梯子,等决明往上爬。
“你胳膊能用上劲吗?”决明有点怀疑他会不会挣破伤口,而李修戎一个劲儿地催促,“没事没事,早结痂了,我动作小一些。”
决明顺着梯子爬到屋顶上,踩着瓦站在一边,李修戎撸起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来,牵着决明的手把他带到正脊上,让决明对着城内坐下。
决明坐下,朝城内看,李修戎紧挨着坐在他右边。
天色渐渐暗下去,城内亮起灯火盏盏,热闹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
战争让原州百姓苦不堪言,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轻易抛弃家园。
李修戎望望天空,太阳已完全落山,月亮和星星齐齐出现,可还是没见该有的烟花。
李修戎小声嘀咕。
忽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李修戎精神一振,乐呵呵地说着:“你看!”
一朵瑰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决明无奈的说:“李常武,你就是叫我开看这些的?你伤口还没愈合呢!”
李修戎扭头,把手放在自己唇上,“嘘,就一会。”
决明扶着主脊,跟着看烟花,很快沉迷进艳丽的烟花中,边想古代是如何制出如此壮观的烟花,边感叹不亲自来一趟真不敢相信古人拥有那么多想象不到的智慧。
如果这些技术不失传,现代又是什么样的呢?决明想着,双目炯炯有神。
而李修戎却侧过脸,瞅着决明。
他终于知道决明为何如此吸引人了。
他就是浩瀚无际宇宙中的一颗恒星,白天或许会因炽热太阳掩住光芒,只要太阳稍退,属于他的夜幕降临,决明的光芒似永恒银河,无论何种境地,只须抬头,便能仰望他散发出的光辉。
希望决明能够永远如今夜一般。
“你看这个!”决明抬手指指天空,放手时不小心碰到李修戎的手,两人同时愣住,看向对方。
“那个!”李修戎慌忙伸手往怀里掏掏,摸出一个锦囊塞给决明,决明接过捏了捏,里面有张纸。
“这是什么?”决明还是第一次见,这只有一根手指长,上面还绣着花。
“平安符。”李修戎干巴巴地解释:“里面是符纸,不能沾水。”
——符纸?
决明拿到眼边瞧,恰好一朵银色烟花炸开,一瞬的光芒让他看清平安符上的绣花。
一只手擎着一朵莲花,平安符最上头封口的位置,针脚粗劣如同三岁小儿所绣。
里面的纸肯定不是符纸。
“谢谢,我很喜欢。”决明将平安符收起来,仰头看李修戎,李修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却不知他神色紧张,双眸比刚才要更亮几分。
——李修戎再变,他都是李修戎。
“修戎。”决明轻描淡写地喊,单独撇了一个“李”。
“干什么。”李修戎咽了口唾沫,死死的盯着远处天空看,心中猛然掀起了巨大波澜,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让他溺在今夜。
决明抿嘴笑了笑,对李修戎说了几个字,一束烟花从两人中央升起,“嗖”地一声冲破天际。
“……也……。”
“嘭——”瑰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掩盖了决明的声音。
决明:“你。”
李修戎低头,“嗯?”
烟花映在决明眸中,万点星光璀璨流转,决明抿嘴含蓄地笑了笑,“今夜月色真美。”
随即指着烟花说:“你看那个,好圆。”
烟花不都是圆的吗,李修戎心里想着,还是顺着决明的手看了过去,一朵直径五十丈的金黄色的烟花在天空中谢幕,很快,一朵桃红色接着在天空中炸开。
烟花交替,决明的脸在黑暗中随着烟火的光芒一亮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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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戎:啥?你说啥?
决明: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放的是什么。
拆开平安符,里面放的是李修戎写的,字迹工整的庚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