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
“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
“你爸爸说——”
“那就去跟他说啊!”
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
“咱们先吃药好不好……”
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
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
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
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
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
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
“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
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
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
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
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
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
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
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
“所以你成功了吗?”
“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
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
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
许之枔是有洁癖的。
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
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
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
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
——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
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
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
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
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
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
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
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
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
——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
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
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
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
……
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
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
“迦迦……哥,你今天心情不错吗?”
“今天是不是周六?”
“是呀……”
“……你是不是马上要去上篮球课?”
林果然兴奋了起来。“对!哥哥你也想去打篮球吗,今天天气还蛮好的——”
“在哪儿?”
“八中的操场上。我们教练是那儿的体育老师,可帅啦。”
他点点头。林果然急切地转头去找林阿姨:“妈!”
“哥要跟我一起去打篮球!”
“挺好的呀。”林阿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笑意。
“胡闹。”
气氛忽然又沉寂下来。
爸爸咳了两声,打破僵局。“吃完了没有?你妈妈等会儿送你过去。”
“哥哥送没问题吧,”林阿姨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然然你说呢。”
“我也觉得……”林果然小声说。
“他都那样了——”
“迦迦没问题的。他本来可以很好,”林阿姨说,“你为什么不给他这个机会?”
付罗迦垂着眼,没什么情绪:“我能控制住的。”
因为一句“你们要互相照顾”,林果然一路上都紧紧拉着他胳膊。他好歹也在八中上过一年学,但却突然有些记不清路,每个弯都是林果然扯着他转他才转的。
在某个路口他无意间回过头,正巧看见林阿姨和爸爸两个人略有些慌乱地跨上台阶,躲到旁边的商铺里去。
转回来后他面色如常,林果然不明所以,仰头朝他灿烂一笑。
说是要打篮球,他在场边一坐下后就没了起身的意思。看家里孩子上课的家长不少,他在里边也不是很突兀。区别是他不会紧张——家长们在孩子磕了碰了摔倒了的时候总忍不住会站起身来。
那个体育老师很年轻,被这么多人围观也落落大方,丝毫不显怯。学生摔倒了他会立刻在家长站起来之前就赶过去,检查后知道没有大碍,拍拍手鼓励他站起来。
付罗迦还看出来林果然很讨人喜欢,跟那位老师的关系也很亲昵。他们一起说笑时林果然抬起手指向付罗迦这边,老师也跟着看过来。
然后一个篮球被扔了过来,停到他脚边。“走一个?”
他一边思考正常人如何回应一边慢慢站起来,拿起篮球走到三分线的位置。
其实应该运球。抱着直接走过来太奇怪了。
他抬高帽檐,尝试了一下集中注意力,发现自己居然能勉强做到。然后他踮脚抬臂,很随意地把球扔出去。
球短暂地遮去了塑胶地面上的一小片阳光,磕了一下篮筐,从网兜里钻出来。
那一小片阳光和篮球同时重新落到地面上,再高高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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