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慢难得露出一点踌躇之色,“他会告诉我吗?”
“娘娘不试试又怎知道官家不会?”
怕温离慢误会是自己不想说,寿力夫又解释道:“奴婢跟随官家时,官家已经年岁不小了,就连奴婢的命都是官家给的,娘娘若是想知道,没人比官家自己更清楚。”
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温离慢思考片刻,很无情道:“那你走吧。”
要不是了解温娘娘的性情,寿力夫当真以为她是生气了,但她真的就只是叫他走,仅此而已,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想必被气走的帝姬们压根儿不明白。
“娘娘不随奴婢一起走吗?”
温离慢看他一眼:“我晚上再问。”
寿力夫就带着一种迷之笑容退下了,看得温离慢颇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个什么劲儿。
晚上官家沐浴完出来,就看见温离慢鬼坐在床上等他,他从前没有擦发的习惯,如今也不觉养成了,擦完头发上床,低头看她:“今日怎地还醒着?”
往日他若是晚一些出来,做什么都定时定点的温离慢早睡着了。
她主动往他怀里靠,官家单手环住她的肩膀,“寿力夫那老东西,都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他让我来问你。”
官家看她:“你想问什么?”
“我什么都想问。”
“哦……”官家拉长了语调,长长哦了一声,反问她,“那你怎么知道朕一定会回答你?”
温离慢眨眨眼:“……你不会吗?”
官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移开视线躺下去,顺势搂着她一起,“那谁知道?要看你问得怎样。”
“我都想知道……”温离慢枕在他手臂上,觉得这个姿势不行,又动了动,趴到他的胸膛,两手撑着下巴,像是好奇的小童。“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这很不好。”
官家嘴角微微一勾:“那你问。”
真要她问,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脑海中想起那座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的宫殿,“那座废弃的宫殿,过去是什么人住的?”
魏帝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虽然前一刻嘴上说要看她问得怎样再决定要不要回答,可她真的问了,他却全都答了,漫不经心地模样,却并不糊弄:“是朕住的。”
准确一点来说,是他和他的生母共同居住的地方。他的生母桑姬曾是老魏帝最宠爱的妃子,因而养成了跋扈骄纵、目中无人的性格,连当时的王后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惜好景不长,这宫里的女人得到几分宠爱,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正因如此,跌落云端时才更加难以接受,桑姬也是如此。
她怀胎十月,辛苦产下的孩子居然生而长齿,老魏帝一看,当场变了脸色,传闻生而长齿之人乃是鬼之子,极为不祥,是恶修罗投生,产下这等不祥之物的桑姬自然也被老魏帝摒弃。
这宫中得到过宠爱又被冷落的女人数也数不清,桑姬只能说是其中脑子最不清醒的一个,她还活在过去的宠冠六宫中无法自拔,终日发疯嚎叫,奈何过去得罪的人太多,不仅老魏帝要弃她如敝屣,还有其他人落井下石。
宫中折磨人的手段简直五花八门,扣在你命脉上还叫你求救无门,于是无法反抗他人的桑姬将这一切悲剧都归咎于自己怀胎十月产下的胎儿身上,认为是这不祥之物的诞生,才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官家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他生而知之,却因幼年之身不得不受辱,因而在他有能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扼死生母桑姬。
桑姬瞪着一双凸出来的眼拼命挣扎咒骂,最终却还是在他手上断了气。
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觉得她吵闹。
对于桑姬临死前的恶毒诅咒,官家也全不在意,她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爱,简直可笑至极。
“无甚好说,只是一段很无聊的经历。”官家拥着女郎,云淡风轻,并撩起她一绺长发送到鼻前轻轻一嗅,“横竖那些人全死了,尸身至今还堆积在废宫之内,腐化成灰。”
他特意杀光了所有人,最后一个才轮到桑姬,看到对方那因恐惧而凸起的眼睛以及见到恶鬼般的表情――哪怕时隔二十余年,官家仍旧打心底为此感到愉悦。
真是快乐,那可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快乐。
生人的血肉溅满宫墙,经年不息,留下暗色的痕迹,昭示着那场曾让无数人毛骨悚然的杀戮,也奠定了他踏上帝王之路的基础,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反抗他,人人都只能匍匐在他脚边,乞求他赐予一线生机,老魏帝说得不错,他确实是恶鬼转世,没有在他出生时便将他杀死,只能说是老魏帝的失策。
而他不为此负责。
温离慢听得很认真,对于官家过于血腥可怖的话,她又抓错重点:“太和殿住得舒服。”
那座废宫又阴暗又潮湿,冬天的时候想必很冷,门窗都已破损,如果住那儿肯定很难过。
官家笑得胸膛微微震动:“杳杳说得是,太和殿住得舒服,以后你都住太和殿。”
她一点都不觉得嗜杀的官家可怕,也不为那些被杀的人感到可惜,她的情感匮乏得可怜,同样的情绪,她只会给予官家,因为他们生来与常人不同,生来便是异类。
要互相依偎彼此靠近,才能感受“活着”是种什么滋味。
得到了答案,温离慢心满意足地从官家胸膛上翻下去,自己扯了被子往上盖,准备睡觉,官家伸手过来把被子掖好,她枕在他胳膊上,一只小手贴上他的胸口,整张小脸都埋进官家的颈窝,略显冰凉的脚丫子也朝官家腿上靠,就感觉像是被巨大的热源包裹住,舒适地令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这一套做下来简直是行云流水,足见她有多熟练,全靠官家抱着取暖,都春天了还要盖厚被子,否则受一点寒气她就敢生病给他看。
三月三要到了,往年官家寿诞,他自己不怎么在意,毕竟出生日并不算值得令人期待,可因为有温离慢的出现,他也渐渐开始会去想,今年的寿诞,要怎样做,才能让她也开心一点呢?
不能像往年一样随意,过了便过了,有时没那个心情,连寿宴都不办。
要怎样,才能庆祝她来到他身边?
第46章 (荷包。)
*
“今日又不去?”
官家语气很轻,但从不曾撒过谎的温离慢还是有点不敢看他,她低着头,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声音细细的:“……嗯。”
“前几日便不去,要留在太和殿,说是身子不适,薛敏给你看了,难道今日还不舒服?”
温离慢继续低头:“……嗯。”
不用看官家都知道她是在说谎,只是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从三日前,温离慢便不随他去御书房了,还老老实实保证说即便待在太和殿也会多多走路,不会坐着不动,一开始说身子不适,他立刻要召薛敏,等薛敏来了说她没什么大碍才顿觉不对――她说身子不适时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说得很慢,分明就是在撒谎。
他觉得许是想偷懒了,便饶她一日,结果第二日第三日她还是不肯去,今儿第四日,她仍旧称病,官家微微弯腰,使自己实现与温离慢齐平:“杳杳,会撒谎可不是好女郎。”
温离慢坚持:“不去。”
官家继续跟她对视,她自己承受不住,头越来越低,见她如此,官家也无法再勉强:“既是如此,就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他临走前轻轻揪了下她的耳朵,人一走,温离慢还站着不动,又过了片刻,大宫女紫鹃面不改色地从殿门口走进来:“娘娘,官家仪架已远去了。”
这下整个内殿才重新忙活起来,冬萤连忙将针线筐取出,红鸾准备好了糕点甜汤,紫鹃又出去望风,夏蝶则紧紧跟在温离慢身边,免得她受伤。
针线筐里是一个只完成了一半不到的荷包,琴棋书画温离慢全是跟官家学的,她学这些很快,只可惜身体与精力不足以支撑,惟独丹青,寥寥几笔便能画得传神,荷包上的图案是温离慢自己画的,冬萤帮她拓了下来,不过她女红学得不是特别好,因为太费眼睛,专心绣一会儿便头晕眼花心头难受,所以进程极慢。
眼看上巳节即将到来,荷包却还没绣好,温离慢在宫女们的建议下推说身子不适,不肯再跟着官家,这才有了开头连说谎都低头的一幕。
她不懂如何给人送礼物,也不懂如何制造惊喜,都是大宫女们出的主意,温离慢觉着不错便采纳了,几个大宫女比她还兴奋,还自创了一套暗号,在门口守着的紫鹃身手好,只要远远瞧见官家仪架便立刻通知,里头就会收拾的干干净净,决不让官家瞧出什么端倪来。
温离慢也很配合,不过她动作太慢了,还被针扎了两回,她自己很淡定,旁边的大宫女们仿佛天塌了下来,那紧张劲儿,活似她马上便要死了。
今天的温皇后也有很认真在绣荷包呢!
到底瞒不瞒得过官家得另说,但官家乐意陪着温皇后玩这种小游戏是事实,她想瞒着他便不追问,很快上巳节便到来,这一日不仅是节日,还是官家寿诞,也被称为万寿节,往年官家对此并不上心,他基本不过寿宴,今年却是例外。
除此之外,三月三也是女儿节,这一日,女郎们会梳妆打扮,外出踏春,临水而行,民间亦是歌舞升平,意图驱除未来一年的污秽邪气,乞求国泰民安,今年官家愿意过,自然更加热闹。
得知官家要带自己出宫踏青,温离慢特意睡了久一点,这样精力也会好一些,万寿宴定在晚上,河水化冻燕子飞来春暖花开,又是一年好光景,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春天,因此头一天晚上辗转反侧都有些睡不着,直到官家淡淡地说再不睡明儿便待在宫中哪里也不许去,她才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好奇的小火苗被摁住,很快便有了睡意。
官家难得休沐一日,他今日起身也略晚,温离慢被宫女们围着梳妆打扮时,总是不觉朝他看。
连伺候官家更衣的寿力夫都察觉到了那若有所无的视线,更何况是官家自己?只是他一往温离慢看,她便将小脸别过去,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他便也不追问,神神秘秘了好些日子,不知道藏着些什么呢?
因为要出宫,官家穿得也随意,玉冠束发,腰间系上一块美玉,除此之外便只有左手大拇指上的一个扳指,与精心打扮的温离慢比起来着实简洁。
冬萤有一双巧手,外头人多,并不适合打扮的过分华丽,可她暗藏了许多小心机,比如温离慢头上虽然没有繁复的头面,却以那根红玉花簪为主,搭配了振翅欲飞的流苏蝴蝶步摇,眉眼不曾多施脂粉,却在眼角处点了些许胭脂,透出桃花般的粉嫩春意,配上眉间一点朱砂红,怕是天上仙子落了凡尘,才有这样倾城倾国色。
戴上面帘后若隐若现,朦胧美十足。
官家瞧见温离慢发上的红玉花簪,神情愉悦,伸手碰碰她的蝴蝶,道:“这蝴蝶看着精致。”
跟真的一样。
寿力夫垂首低眉侍立在旁,心说官家想夸红玉花簪,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去夸那流苏蝴蝶步摇?
果然,温离慢不知道官家心机深沉,她认真回答:“我更喜欢那根花簪,和那天我摘的花一模一样。”
因为只是小野花,无法与玫瑰芍药争奇斗艳,所以即便雕刻出来,只从外形来说,能夸一句清新,却配不上华贵,温离慢就是很喜欢,她有时候头上不戴别的,也会用这根簪子。
寿力夫:……得,帝后二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这个阉人可不懂爱人间的情趣。
被肯定后,官家的神情更愉悦,轻触温离慢耳垂,却发现她的视线往下,看向他腰际。
他以为她是在看那块美玉,便拿起来放到她手中,她腰间也系着环佩与如意结,正在官家思考再给她戴一块会不会过重时,突然感觉她的小手似在微微颤抖。
……冷?
还是怕?
亦或是……紧张?
温离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她的荷包已经绣好了,不算难看,但跟尚宫局呈上的荷包一比,自然不够精致,趁着没人敢抬头看,她把打好了络子的荷包从怀中取出,一股脑塞进官家手上,然后低着头,想起冬萤夏蝶她们信誓旦旦保证,官家一定会高兴,可都过去好一会儿了,官家话都没说呢……
她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去看官家脸色,却见官家望着那荷包不知在想些什么,温离慢越瞧越觉着粗糙,络子是她自己打的,选了喜欢的颜色,但与官家今日的玄色衣服似乎并不相配……
她伸手想要拿回来,却被回过神的官家挡住,语气带了点笑意:“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收回的道理?”
说着,自己将荷包拿在手中,道:“取剪子来。”
温离慢还以为他嫌弃到要将她绣的荷包剪碎,一时间心中失落万分,她花了好久、好久时间才绣好的……
冬萤也是战战兢兢呈上剪刀,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官家不会真的要这般作践娘娘的心意吧?虽然娘娘没说,可她们都知道娘娘是很期待的,否则也不会每日都花那样多的时间来绣,期间好几次不满意还拆了重来,官家可千万别剪了啊!
就连寿力夫都有点拿不准,毕竟说句大逆不道的,官家犯起“病”来,谁也算不出他会做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宫人们心中是个何等喜怒无常形象的官家拿起剪子,却不是要剪碎荷包,而是拈起温离慢一绺长发,只听“咔嚓”一声,乌黑亮丽的青丝便被剪短,温离慢懵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被剪掉的头发,整个人都傻了,伸手摸摸,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官家将他自己的长发也剪掉一绺,缓缓将两绺头发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小心地放进荷包,这才挂在腰间。
不过挂完之后,官家若有所觉,又取下来,想了片刻,最后放入怀中。
――他忧心挂在腰间会掉。
寿力夫瞬间觉得自己真是白操心了,明明过去这样久,早知道官家对娘娘是什么态度,却还是想太多。
但温离慢并不理解结发的含义,她还在看着自己被剪断的头发出神,官家将她拥入怀中,她才迷茫地问:“……为何剪我头发?好不容易……长得这样好的。”
她从前的头发不如现在,跟匹黑亮的缎子一样,怎么把她漂亮的头发剪断了呀!
官家一本正经道:“剪得少了是么?那再来一些。”
这下把温离慢弄得,连忙将头发拨到一边两只手护着,她摇头:“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