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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临没能睡着,但也一直由他这么抱着,直到对方很轻地拍拍自己的肩说“到了”,才佯装醒转一样睁眼望着他。
  回到了市里上了车,段长珂才在难捱的沉默里告诉了方临现在的情况。
  “……是没有征兆的突发症状,”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毕竟做临终医患沟通并不是他的强项,更何况面对的也并不是冷冰冰的商业对手,“她看见今天天气很好,想让护工推她去门口的小花园转转。”
  后来她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想伸出手去拿,又因为太喜欢今天的阳光忘了自己的年龄和病情,刚一站起来就摔了下去,即使护工已经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还用手垫着不让她摔得太厉害,却依然改变不了结局。
  “一般情况和生命体征都不太好,现在吸着氧也不行,”段长珂看了一眼手机,对方临说,“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从她断断续续的回应来看,应该是想见见你。”
  即使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情况,方临全身仍沉重像四肢都灌进了重重的铅水,每挪动一步都异常吃力。
  但他不能停下来。
  方临咬牙跟段长珂一起下了车,一阵风忽低就吹了过来,冷不防让方临一阵哆嗦。
  察觉到他的反应,身边的人扶了他一把,还想脱下大衣罩住他,但方临没让。
  于是段长珂也没坚持。
  从医院门口到老人所在的小楼这段路方临闭着眼都能走到,此刻却像是迷了路一样,走得磕磕绊绊的,但又不得不继续。
  直到他看见了伫立着的熟悉的小花园。
  这次看上去没那么冷清了,他走到门口就听见心电监护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围在床头的救治人员,闭着眼不停祈祷的护工,以及罩着氧气面罩的床上的身影。
  段长珂一直跟着他,踏进小楼时有人转过身来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无视其他人惊讶的眼神,他跟着方临一起走了进去。
  老太太身上贴着电极片,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呼出来的水雾罩住了半张脸,松弛皱褶的皮肤没什么光泽。
  但她还活着,甚至没舍得闭上眼睛,还在人群里拼命寻找着,浑浊的的眼珠想要一个一个辨认出所有人来。
  忽然,好像有感应似的,她微微侧过脸,朝这边看过来——
  “临临。”
  她这么叫着。
  方临心脏还是开始钝痛,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哑异常:“我在,外婆。”
  老人伸出手,方临刚要倾身握住,却发现老人没有看他,而是混混沌沌地把手放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你来啦。”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撑了许久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撑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想见的人,一双眼睛也弯了起来,此时她的快乐简单又纯粹,并不知道其实自己认错了人。
  段长珂也僵住了,感受到手心冰凉的温度,他一瞬连真相也说不出来。
  老人还没发现找错了人,笑眯眯的,在段长珂手心里放了一朵掉的几瓣的嫩黄色小花,拍了拍:“路过小花园的时候,看到的。想着跟你小时候因为它被我不小心踩坏了,别的不说闹了好久的脾气……”
  即使不知道她此刻的记忆停在哪一年,但还是努力说着:“别生气啦。”
  等她说完这些,才抬头看着段长珂的脸。
  “临临又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高了。”
  她径自说了一会儿,才看到一旁站着的方临。
  老人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仿佛又在这几秒内调换了春秋。
  她好像又不认识段长珂了,一睁眼就看着面前的青年,重新叫他“临临”。
  可是她刚松开了段长珂的手,再抓住方临时,眼神多了一刻的迷茫,老人不安地环顾四周,一边叫方临的小名,一边喃喃地说话。
  “我的花呢?”
  她勾着床单问其他人:“我的花呢?”
  在询问的过程中又看见段长珂,愣了一下,然后又叫他临临。
  反反复复。
  方临手掌心沾了一点刚才老人抓住自己留下的被碾碎的花汁,他猛然才想起来,好像上一世也是这样,她其实早就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模样,或者说在脑内里,无论看到是谁,都能将他看成自己的模样。
  只不过,她的活动范围本就很窄,几乎接触不到什么人,常来看她的就是自己,因此只要是类似年纪的青年男性,老人都会以为那是自己。
  方临去抓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不停地说自己在这里,不停地看见外婆在找着谁。
  他最后只看见监护仪上剧烈下降的数值,老人一开始还是清醒的,在那个值到了某一刻后忽然变了——
  她的目光没有了焦距,瞳孔也开始微微散大,嘴里还喃喃的话也听不清了。
  可她的手还在他的手里,生命在距他极近的范围里肉眼可见地消退着,方临没有流泪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眼睛一直睁着,像要流出血来。
  然后他耳朵嗡嗡地被推开,再被抱住,只能看着医务人员开始做最后的抢救。
  周遭都很吵,方临想,跟那一年一模一样,包括最后刺耳的警报,完全冰冷下去的五指,以及不再会醒来的最后的亲人。
  不一样的只有不再流泪的麻木的自己。
  -
  外婆的后事办得很快,相关程序都容易批准。
  方临拒绝了包括段长珂在内的所有帮助,自己处理清楚了。他本来就没什么亲人,生理意义上的亲属几乎都不联系,当然还有一点令人发哂的是,这是他第二次为她办后事了。
  没想到重复体验的是这个。
  那天以后剩下的录制他也没有再去,倒是节目组表示理解,也并不打算做追究,因为森海医院的保密性非常好,现在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还承诺如果到时候需要他们发声,一定会尽力。
  夏奇让他好好多休息几天再回来上班,陶乐整天给他发微信问需不需要帮忙。至于孟金宇,他电话都快被他打爆了。
  电话再一次响起来,方临看着上面的来电人叹口气,最终还是接通了:“喂?”
  “你可终于接了!”那头传来孟金宇如释重负的声音,“我打了多少个电话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方临说,“我现在真没事,放心。”
  “我不信。”孟金宇并没有好奇地追问究竟怎么了,“但你那天离开的时候表情真的很让人担心。”
  “我真的没事。”方临无奈道,“你听我现在声音不是好好的吗。行了行了,到时候会告诉你的,现在就先挂了。”
  无视了孟金宇的抗议,方临挂断了电话。
  他是觉得自己还好。至少比想象的要好些。
  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声嘶力竭地悔恨、落泪,毕竟那时候老人甚至没能见上自己最后一面就走了。
  跟现在比,尽管她其实早就弄不清自己长大以后的模样,但至少在她的脑海里,最终还是握着自己的手的。
  那就好了。
  是他重生以后多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求,如今被骤然敲醒,也不是什么坏事。
  方临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一通,忽然如梦初醒似的一抬头——原来他想了太久,没怎么看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居然就浑浑噩噩来到了那间熟悉的酒吧门口。
  萧嘉年也正好看见他,立刻叫他名字招呼他进来,很惊喜地说:“怎么今天想着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身边还有一个笑容很腼腆的女孩子,想来应该是他的未婚妻。
  真神奇啊,萧嘉年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结婚了。
  萧嘉年不知道方临出了什么事,带他去了上次坐的位置,替他调了杯酒,原本想跟方临聊会天,不过被客人叫走了。
  他待了一会儿,刚想起身离开时,一个人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方临整个人哑火了,顿了顿才开口:“段总。”
  段长珂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方临这几天都刻意没联系他,而段长珂好像想给他点空间,除了打过两次电话确认真的不需要帮忙后,就再没有问过。因此方临其实有点心虚,但忽然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段长珂并没有逼他,没怎么问他问题。
  台上的歌手又换了一个,段长珂没有叫酒,两人之间维持了一段很长的沉默。
  方临也不是没有问题想问他。
  比如为什么外婆出事,他比自己还要先知道,比如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细心,比如现在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一个问题都问不出。
  方临这些天不可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最后却依旧选择做一个缩回壳子里的乌龟不去面对,仿佛只要自己不主动触碰这件事,就不会被反复提醒,自己对他的喜欢。
  他还是喜欢段长珂的,方临想。
  但如果一切跟之前一样不会改变的话,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段长珂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方临喉头忽然变得干涩难过,原来这几天他自以为的冷静好转全是假象,在看见段长珂这一刻开始瓦解,最后轻易地分崩离析。
  他看着湛蓝色的酒液,怕下一秒自己的表情就要暴露,没敢仰起头,对段长珂说。
  “你先回去吧。”
  段长珂没有对这句话立刻回应,只是淡淡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可光是这样就可以击垮他了。
  方临手指摩挲着杯壁,段长珂的声音像一句咒语,提醒自己其实没有走出去,让自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
  可是……
  他好累啊。
  “段总。”方临终于看着段长珂,但纯黑的眸子是空洞的,从那天以后这里一点神采也没有,“你走吧。”
  不要管我了,也不要给我希望了。
  他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在段长珂讶异的眼神里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烈度很高,他硬生生咽了下去,烧得喉咙灼痛,再混着比此刻灼痛更甚的悲伤带到胃里。
  段长珂朝他伸出手,可能是想安慰他。
  但他那天被段长珂抱得太久了。
  久到他甚至想催眠自己,没有发生那件事,外婆还会跟他笑,对他说话,骄傲地想要所有人宣布她的孙子混出头了,是个大明星了。
  但是没有用。段长珂的怀抱越暖,他就越发难过。
  他以为重生以后就是新生活了,他能拥有想要的一切,追求想要追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