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晨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这里没有窗户,是一个四壁都是白色的密闭房间,暗色的光,不是灯光,而是火光。
被隐在白墙里面的门突然被推开,穿着“囚服”的人倚靠着门框,喘着气喊她:“俞晨…”
俞晨回过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这不是许临,就算他的脑袋上有伤疤,就算他瘦得已经形销骨立…..。
内心紧绷的弦在瞬间松开,却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伤……
正当俞晨思绪如同乱麻,这个人已经倒在地上,俞晨出于本能,连忙朝他奔过去。
突兀的骨架、冰凉的肌肤,心里莫名一阵刺痛,想要扶起他,无奈自己体力有限。
这个人无力地跌入她的怀抱,头靠在她胸前。
他没有倨傲方正的下巴,线条比许临要柔和很多,眉毛并不是许临那样的剑眉,而是细密的纹眉….
可是…他的眼睛长得和许临却是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尾双缝的清澈眸子,就算穿着囚服,被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俞晨还是找不到任何区别。
俞晨惊讶地发现,这人的面貌就像复刻了许临一样,他的身上,同样有着栀子花瓣的柔暖香味……
“俞晨….”他闭着眼睛,再次轻声唤她的名字。
俞晨不由紧紧抱住他寒凉的身躯,他在她怀里捂着嘴咳起来,血从指间溢出,咳嗽间隙不断梦呓般喊道:“你喜欢的不是许临…”
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和悲伤,所有爱意与愧疚,一并涌入俞晨的内心,让她的泪水止不住从眼里淌下。
无意识地,不断用衣袖擦着他嘴上的血。
“…俞晨…你认不出我了吧….也倒是…我病得这么重…早该被你嫌弃了…..”
俞晨紧紧抱住怀中这个垂死之人,痛哭出声,“许临…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让你离家出走的…对不起…”
怀里的人嘴角浮现惨然一笑,“你果然…还是把那个在通风管道里的男孩…忘记了。”
他慢慢伸出纤长白暂的手指,抹掉了俞晨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用“囚服”的衣袖擦掉她的鼻涕,目光里带着无尽的眷念与沉迷,身体一点点在壁灯的火光里蒸发,俞晨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这个蒸发掉的身影正在轻声对她说:“没关系的,就让我永远成为他的影子吧…”
俞晨从梦中惊醒,从窒息中缓过一口气,额头上已经沁满冷汗。
天冷了,她在诊所铺的简易床要开电热毯才能暖和起来,老板韦硕收留她住在诊所已经让她足够感恩,夜晚没有暖气,她只能开两个小暖炉取暖,黑夜一个人害怕的时候,暖炉的光总能让她再次想起防空洞里和许觉相伴的夜。
俞晨的“逃避型人格”是在小学那次被许明坤绑架的经历之后形成的,那次事件之后她有好几个月没有对周围人开口说一句话,无论是医生和警察,还是父母和外婆,她都闭口不说一个字,因为许觉对她说过,如果她说出这件事,他就会死掉,八岁的她信以为真了。
她在自己的“安全区”静静呆着,警察没有再逼她说出那段经历,直到许明坤被捕,她在房间里偷偷听见警察和父母的对话,大意是如果她说出被绑架的过程,也许后面的三个女人就不会受害了,拥有多年办案经验的刑警,早就明白俞晨是被许明坤绑架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出她是怎样逃出来的。
愧疚、不安,对许觉的想念,让她稚嫩的内心装满了心事,为了再次见到许觉,她想让自己快快长大,于是忽然间变得“智商超群”,老师和父母建议她直接跳级到六年级时,她表面犹豫,内心其实是充满期待的,幻想能在六年级遇到自称比她“大两岁”的许觉。
可是,期待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就连许觉的模样,她也渐渐忘掉了。
……
许临在病房指挥有些慌乱的护士对许觉注射止血剂,许觉的心脏一度停跳,许临掀开她的病号服,看到了她塞入硅胶的乳房,内心一阵难过,也不知这难过是来自厌恶,还是愧疚。
愧疚吗?怎么可能,他立即否认了这种想法。
护士看到病床上这个人和许临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拿注射器的手都有些发颤,很少人会见到如此诡异的事情,孪生两兄弟,一个是天才级的外科医生,一个是被蹂躏得不成人形的变性人。
也难怪院长下令谁敢在病房拍照随意发出,就立即开除。
可是这个许主任也忒冷血了,连孪生的关系也不曾承认。
许觉的血总算止住了,护士紧张地瞅了瞅许临,却见这人脸上波澜不惊,说好听了是镇定,说难听了就是冷淡。
有个成为变性人的兄弟,一定让他感到很难堪吧,护士不由猜测着。
许临交待手下严密监控,从病房出来,碰见皱着眉的邢建国,仿佛示威般对邢建国说道:“我一定会让他至少活到手术实施那一天。”
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邢建国忽然开口道:“我已经跟俞晨说了你的事情,江文涛跟我说了,每次把你救回来的只有俞晨…所以…”
许临停下脚步,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淌落到鼻尖。
“江文涛告诉我,你每次做完脑瘤手术情绪都会周期性低迷,容易愤怒,也比较敏感…过去的你,每次都是因为俞晨坚持下来的,这一次也一样,她会守在你身边的…”
许临转过身,冷笑,“你不要把希望放在她身上了…邢老师,我想来想去,心里的症结就是你啊,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成为杀人犯的儿子,如今可能会像邢东起那样,光鲜地享受作为医生的所有荣耀和财富,我可以成为不那么善良的医生,可以成为不那么清廉的医生,我不会带着负罪的心情,度过这么多年…”
邢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变得通红,盈满眼泪,说道:“我相信你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你的本性所为,不是因为负罪…你根本没罪,也不是在伪装,没有人可以伪装这么多年…许临,你可以怀疑我在跟你编故事为自己开脱,但是你不可以怀疑你自己…你是你,许明坤是许明坤,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你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也是你智商高,可以救治更多病人…”
许临继续冷笑道:“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儿子吧,不要管我了,还有就是…不要再跟我提俞晨那个蠢女人…没有用的。”
说完,再次转过身,冷漠地走开。
…
俞晨和许觉见过面后,从病房出来,许临一句话也没说,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开,她对这个人也已经绝望了,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喜欢的人是许觉,不是他,他是那个站在板凳上拿着手术刀对死人开膛破肚的小变态。
如果不曾见过许临从美国回来后的冷漠决绝,她甚至不会再想起许觉…这是令她最惭愧的一件事。
可是,在高中时为什么会对那个对着猫仔吹气的少年产生情愫,俞晨知道潜意识都是来自许觉啊。
只是,从未想到他们竟然是孪生子,后来江文涛把监控录像的u盘交给她的时候,她很快认出录像里的男孩是谁,可是江文涛却告诉她,这个男孩是许临,他是罪恶之身,为变态的许明坤解剖过人体,以此威胁她立即和许临分手。
她那次喝了很多酒,情绪几近崩溃,可是关于那段录像的事,却一点也不想跟他提起,“逃避型人格”让她习惯性地逃避不想触及的事情,连许觉这两个字,都没敢对他问出。
许临那时是多么善良温柔包容,她怎么忍心跟他提起这些会让他感到难堪的往事…他的一丁点纠结为难,都会让俞晨感到心痛难过。
可是没想到,许临会脑瘤复发那么严重,会离家出走,更没想到之后会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俞晨将这一切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
不曾珍惜那个在通风管道里不断鼓励她的许觉,才会将他遗忘,也不曾珍惜一切的一切都伪装得很完美的许临,才会让他绝望地选择主动离开她。
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走出医院,似乎每走一步,心都会疼痛一回,有些意外邢主任怎么会打电话给她,约在“两两咖啡馆”见面。
俞晨坐在邢建国面前,又如初识时一样颓丧,低着头,耸着肩,而此时的邢建国身姿也不再那么硬朗,将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佝着,食指双插不断敲打手背。
两人都没要饮品。
邢建国缓缓说道:“我希望这次不管许临怎么样,你都能坚持陪在他身边,他会慢慢修复自己的…”
俞晨低着头,声音有些低哑,“他和陆文慧…很合适。”
邢建国重重叹了一口气,“唉,先前许临说要和你交往的时候,我对你还很有疑虑,这孩子也没跟我说你们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俞晨,你是他的初恋啊,我这些年没见过许临特别喜欢过什么女孩,好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很冷淡…医院里还一度传说他不喜欢女人呢…哈哈哈”
说着,他干涩地笑了两声,见俞晨一直低着头,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来。
“俞晨,不要这样沮丧,你抬起头来,好吗?”
俞晨回想到许临刚知道她患抑郁症时,也是首先让她“抬起头”来,眼里瞬间盈满热泪,哽咽道:“邢主任…我…不管许临变成什么样…我都配不上他…他生病的时候我都没能好好照顾他…他是真的被伤了心,我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他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他和许觉都不是,一个都不是…”
听着俞晨哭着说这番话,邢建国的眼里却生出了希望,说道:“俞晨,前几天我去监狱见到了江文涛,他跟我说了许临很多过去的事,许临从前接受过三次脑瘤手术,出生、上大学时,前几年又动了一次,江文涛说他每次接受了手术,情绪都会出现剧烈的波动,他上大学那次,是常青,哦,也就是江文涛的前妻拿着你的照片不断在病床前鼓励他,他才放弃了轻生的想法,那时的常青,总在试图让他相信你和他会重逢的,至于前几年,那时候的许临因为晓晓的事情心力交瘁,江文涛说他曾经看到许临在日记本上写满了你的名字…就怕手术后把你忘掉…这次去美国的治疗,那种药水临床应用确实有让患者暴躁冷血的案例,你不要离开他,你如果真的和许临断掉联系,他也许真的就恢复不过来了…我…我知道我这样说很自私…但是也请你看在许临期盼和你重逢这么多年的份上,原谅他,我作为他的老师,请求你…”
俞晨不断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情感外面的壳越来越薄,渐渐出现缝隙,渐渐越崩越大,她趴在桌上,哭出了声。
邻桌的人不断朝她这边张望,邢建国目光柔和,脸上不再那么焦虑。
他渐渐相信,许临当初选择留遗书完全是出于对俞晨的爱,而不是绝望,他也相信,俞晨是不会离开许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