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庞统纵论天下大势的一番言论,已经被荆州的当权者们当作了笑谈。首当其冲的便是继任荆州牧刘琮,按理说,刘琮正当弱冠,理应有一腔热血才是。可惜刘琮生于富贵,养于妇人之手,每日里寻常见的男子,除了父亲刘景升,就只有元舅蔡瑁一人。再加上蔡夫人的影响,刘琮的性情约略像一个女子。不但没有乃父的大气,也没有乃兄刘琦的饱经世故。
对于刘琮来说,吕征纵横数万里,取道交州攻略益州,气吞万里如虎的气魄,不过是意淫而已,是决计实现不了的。如此一来,眼前这个面貌丑陋可憎的狂生,在他心中的观感立刻就降到了冰点。若不是碍着庞德公和司马德操两人在场,此时此刻,他定然唤人将庞统乱棍打出去!可是,庞统是庞德公的从子,庞德公和司马德操的面子,他刘琮是必须要给的。
蔡夫人是大家闺秀出身不假,一生见惯了美艳少年,哪里容得下庞统这样的面貌丑陋之人?一见嗣子刘琮如此,不由得老怀大慰了。琮儿,不枉我疼你一场,晓得我的心思!母子两人相视一眼,顷刻间莫逆于心了。唉!为了礼贤下士的声名,这个狂生,咱娘俩忍了吧!
在座诸人都是七窍玲珑心的千年老狐狸,一见蔡夫人母子如此,立刻就噤口不言了。只有蒯良一人心中暗暗赞叹,虽说他也认为吕征万里远征不怎么靠谱儿,可是,按照吕征的性子,十有六七会这么做的。如此一来,则荆州危矣!看来,还是要尽快与温王取得联系才是。
蔡瑁宦海浮沉多年,是千年的老狐狸,他提了一杯酒之后,终于缓缓开口了。“诸君,我荆州是文教之乡,举座尽鸿儒,往来无白丁。如此盛会,莫不如各自作诗一首,以庆嘉年!上和苍天之数,下慰荆州士人之意。便是骤然崩逝的刘荆州,也是此中高手。我看,就以明月为题,不限四言、五言、七言,至于格律嘛,也不要太在意。不知在座诸君以为如何呀?”
“军师将军之言大善也!”刘琮第一个出言附和了。他是少年心性,有这等出头露脸的机会,岂能坐视不顾?“便依德珪将军!”庞德公和司马德操相视一眼,只得点头应允了。“作诗,一要做得好,二要做得快。依老夫之见,以明月为题,只有四首。四首之后,便以雪花为题,不限多少首。”“善!庞公不愧是此中巨擘!我有小小彩物,以助诸君诗兴!”
一听庞德公此言,蔡瑁不由得以掌击案了。他从身上取下一件饰物遍示众人。原来是一个两寸见方,通体碧绿的翡翠玉龟,具体而微,颇为生动,两只龟眼是一对儿红宝石,一条黄色丝绦从龟口中穿过。“如此好物,实在是书房必备的清玩儿!”刘琮的双眼顿时就放光了。
“诸君,就请庞公和水镜先生两位,一个负责击磬,一个评定优劣。”蔡瑁伸出双手,打了一躬,示意随从把磬和翡翠玉龟端过去。“好!我来击磬!”司马德操笑了笑,他一生不愿与人争执,击磬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来品评优劣好了!”庞德公只得接下了这个苦差事。“诸君,前四首以明月为题,不限四言、五言、七言,后面以雪花为题,一刻钟为限!”
当??????庞德公拿起玉鎚,轻轻在玉磬上敲了一下,声音悠扬悦耳,余音绕梁。
“我先献丑了!”片刻之后,蔡夫人盈盈笑道。“夜来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我这一首五言,名唤《轻裘》,乃是怀念刘荆州所做。睹物思人,不胜嘘唏。”蔡夫人吟罢,庞德公不由得动容了。“夫人这一首五言古风,既有明月,又有雪花,清幽静寂。最难得的是,全文二十字,无一个月字,却将一轮明月写得典雅无比,实在是绝妙好辞!”
庞德公是荆州最富盛名的大名士,士林视之为泰山北斗。他如此评价,已然给足了蔡夫人面子。蔡夫人笑颜如花,深施一礼,连连称谢。“我也有了!偶得一首七言《月涌》。”刘琮一旁击掌道。“花落花开花正艳,月涌月流月中明。人间正是团圆日,片言只语总关情。”
“妙!”庞德公再次击掌了。“少州牧的这一首七言古风,和方才蔡夫人所吟的《轻裘》恰恰相反。一连用了三个花字、三个月字,读来却郎朗上口,没有一丝滞塞。后一句点睛之笔,点在团圆上,结尾结在情字。若是只论章句,这一首《月涌》,还要胜过夫人一筹!”
闻听此言,刘琮不由得喜笑颜开了。他一向自负才气无双,如今得到了庞德公的首肯,心中自是万分喜悦。眼前的这一切,蒯良、蒯越看在眼里,忧在心中。温王吕布的大军虎视眈眈,数十万精锐朝发夕至,荆州掌权的大人物们竟然还在吟诗作对,真是令人感慨万分。
可是,此时此刻,蔡夫人、刘琮等人正玩得高兴,无论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熟视无睹。古人云: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没奈何,只能随口吟上一两句,将就着应付过去算了。想到这里,蒯良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了。“诸君都是此中大家,我见贤思齐,只好献丑喽。这是一首五言乐府,唤作《中秋》。极目青郊外,中秋月正明。幼食百家饼,及长赠乡邻。”
蒯良话音方落儿,一直没有开口的司马德操就捻须大笑了。“子柔之诗,像极了你的为人!中秋月圆之日,阖家团圆之时,犹不忘乡邻。子柔,你宅心深厚推己及人,日后定然是有大福泽之人!”司马德操德行深厚,从来不与人口角,一听蒯良此言,不由得大为赞叹了。
“我也得了一首!”眼见得乃兄深得水镜先生赞赏,蒯越也见猎心喜了。“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问君明月夜,可忆家国仇?这一首五言《楚囚》,取的是家国之思。”蒯越言罢,敛目垂手,静静地等待众人评论。“噫!异度正逢盛年,心中满是愤懑,反不如乃兄子柔看得透彻。”庞德公心中暗道。可是,此间众人浑然不知国之将亡,他只能慨然长叹了。
司马德操和庞德公多年老友,一眼望去,便知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司马德操以掌击案,就着节拍歌道。“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影乱铜乌吹,光销玉马津。含辉明素篆,隐迹表祥轮。幽兰不可俪,徒自绕阳春。诸君,如今明月四首已毕,老夫和诗一首,名曰《阳春》。异度方才所言,讲的是家国情仇,我这一曲,歌的是屈子之心,愿与诸君共勉之!”
“好一个‘幽兰不可俪,徒自绕阳春。’!如此新声,胜过老调多矣!”司马德操歌罢,蔡瑁在一旁抚掌大笑了。他出身世家大族,博览群书,蒯越和司马德操诗中之意,他早已洞若观火。一个感慨家国情仇,一个称颂屈子之心,话里话外,都是在讽喻眼前荆州的政局。
“诸君,我也有诗一首,唤作《飞雪》。”言罢,蔡瑁徐徐起身,一边踱步一边吟道:“怪得天飞雪,寒成晓不同。练光铺迥野,玉屑下长空。片片梅花雨,团团柳絮风。人间呈瑞应,还喜兆年丰。”他奶奶的!家国情仇也好,屈子之心也罢,都不及瑞雪兆丰年的兆头!
在座之人,大多都是七窍玲珑心的千年老狐狸,闻听蔡瑁此言,心中立刻慨然长叹了。今夕是何夕?时局危如累卵,你蔡瑁哪里来的信心?即便是颂圣,也该适可而止。况且,刘琮黄口乳子,听不进诤言还则罢了。你蔡瑁是刘荆州的托孤重臣,竟然也是这般冥顽不灵?
沉默,死一般地沉默,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口不言了。就在此时,一人拍案而起了。众人转头一看,正是庞统庞士元。“诸君!盛宴已到尾声,不才有诗一首,名唤《哀郢》,愿与诸君共勉。此诗吟毕,我三人就告辞还乡了!”话一说完,庞统缓缓起身,朗声吟哦道。
“纪郢城畔清江水,中间多少离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晚来风雨骤,何处是晴天?”郢,是春秋战国之时,楚国的首都,有鄢郢和纪郢两处。秦昭王二十九年,秦将白起先后攻入鄢郢与纪郢,尽毁都城,史称“白起拔郢”。郢都被攻陷之后,楚国奄奄一息,最终为秦所灭。今日,庞统此诗,便是以古讽今,慨叹荆州之意。
当??????一声脆响,司马德操手中的玉鎚敲在了玉磬之上,声音悠扬而清脆。
“好诗!屈子之后,再无《哀郢》,不想今日竟然得见!”司马德操的双眼不由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