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这一段时日,河南尹、大司马户曹篆王隗的心中颇不平静。作为大司马最信任的人之一,洛阳朝廷首屈一指的理财高手,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可是,即便是见多识广、见惯了多少大场面的他,一想起这半年来经过的惊涛骇浪,他都不由得后脖颈子一阵发麻。
王隗毕竟是太原王氏的族长,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人又是极聪明的,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朝廷近来的诸般举措立刻便了然于胸了。说得简单点儿,为了自保,大司马和昭懿夫人已经竭尽全力了,为了打赢这一仗,他们不惜和司隶的世家大族为敌,留下千古骂名。
一百六十八家世家大族,几千颗脑袋,无论老幼,一声令下,就这样活生生的被砍下了项上人头!虽然是昭懿夫人下的命令,王隗不相信,没有大司马的首肯,甚至是临行之前的嘱托,昭懿夫人敢与天下的世家大族为敌?但是,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军饷问题终于解决了。
自从光武中兴以来,本朝的世家大族便成了掌控天下的重要力量。“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这句话是每个州郡大吏时刻谨记在心的。大司马的崛起和他的诸般举措,摆明了是心向小民百姓,心向小民百姓,便是和世家大族做对,如此一来,战争就不可避免了。
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所有人都要重新站队,你是支持代表世家大族的群雄,还是支持代表小民百姓的大司马?在这一点上,老王述就看得很准,他曾言:“自从入主大汉的京师洛阳城以后,大司马早就下了决心,世家大族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输!为此,大司马不惜留下千古骂名,不惜将反对者屠戮殆尽,他要打造的,是一个崭新的天下!”
诸侯不服,要打,大司马硬气,要打,打来打去,打得都是钱粮,打得都是真金白银、粮草辎重!如此一来,作为洛阳朝廷的理财能臣,王隗肩上的担子立刻便重若泰山了。为了筹集军饷粮草,他深思熟虑,终于推动了赋税新政的施行,为即将破产的洛阳朝廷赢得了短暂的喘息机会。赵谦叛乱之时,他亲自统兵上了战场,表现优异,为太原王氏赚足了脸面。
可是,这一切都是表象,拨开浓重的迷雾,王隗发现,自己和太原王家早已无路可退了,原因很简单,和大司马,和五原吕家绑得太紧了!司并幽凉,乃至于西域,五州之中,郡县大吏之中,王氏子弟足足占了三分之一。当然,这可以理解为大司马对太原王氏的信任。
可是,老王述却不这么看。“蠢话!大司马现在信任你,不等于日后还信任你。日后,大司马照例是要封王的,甚至还会登基为帝。太原王家该低调一些了,老老实实地谨守臣子的本分好了。莫要等到日后,一想起太原王氏,温王他老人家的后脖颈子就冷飕飕的!”
古往今来,最难揣度的就是人心,尤其是人主的心思儿,现在,王隗终于感同身受了。
老父的心思,王隗看得很清楚,也很明白,可是,一时之间,这事儿还无从谈起。数年前,王凌鼓动王氏子弟之中的少壮派密谋造反,虽说被老王述及时察觉,大司马也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理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这样的措置,只能理解为曲意优容了、
太原王家的面子,大司马是给了,不仅给了,看上去还诚意十足。可是,有了面子,里子就未必能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各地文武官员的频繁调动,似乎是在不经意之间,王氏子弟都被调离了关键岗位。若是说这是吏曹的无意之举,这些王氏子弟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关键时刻,还是老父王述厉害,来了一招儿以退为进,将所有的少壮派子弟都召到了乡野农庄,带着他们白日力田,晚间读书,过起了过起了半耕伴读的生活。就这样,沉寂了两年之后,王氏子弟才得以再次出仕。王隗不相信,殷鉴不远,难道还有人会看不清楚吗?
既然不会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不妨等一等,有了全盘计划之后,再措置好了。
想到这里,王隗不由得长叹一声儿,换上一个舒服些姿势儿,背靠着成团儿的锦褥,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如今,太原王氏之中,官职最高的是王允,位居三公之一的司徒,其次便是他,位居河南尹、大司马户曹篆,第三个便是九卿之一的太仆王翰,目前还远在西域。老父王述虽然并未居官,可是身上有一个乡侯的头衔儿,照例是可以参与朝政的。除此之外,王凌在冀州担任常山国相,王晋也已经在幽州担任渔阳太守,都已然是两千石的高官了。
算着算着,王隗突然心中一动,似乎领悟到了什么,顺着这个念头儿想下去,他不由得冷汗直冒了,刹那之间,便汗透重衣了。王家的三巨头,老父王述,三弟王允,还有他自己身体都不怎么好,已然去日无多了。太原王氏的第二代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人撒得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唯一一个身在中枢的,还是旁支儿的王翰。若是朝廷出了大事儿,缓急之间,竟然没有一个在身边儿的。再者说来,旁支贵盛,嫡系不张,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呀。
一想到此处,王隗立刻就坐不住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案几之后开始沉思了。
“家主,外面有人求见,是太常马日磾,看样子,他的脸色不怎么好。”正当王隗闭目沉思,暗自思考太原王氏的未来之时,府令从外面进来了,见了王隗,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皱着眉头说道。太常马日磾一向自诩正色立朝,公务之外,从不和朝臣走动,今日他哭丧着脸求见家主,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难怪府令如此踌躇,便是家主王隗也是一头雾水。
“哦?竟然是马太常?他是从不和朝臣走动的,如何来了?看来定有要事!你亲自去迎接,将马太常接到后宅密室之中。不,还是去三堂书房好了!马太常是正人君子,从来不入他人内宅的。然后,你去看看老家主身体如何,若是还行,请他老人家也到三堂书房。”
王隗是极聪明的,否者也不会以一己之力,燮理阴阳,整顿天下财政。一听府令的口风儿,他就知道此事儿不会太小。马日磾并未口称宣诏,看来并不是公事儿,乃是私事儿。唯其如此,这事儿王隗才觉得蹊跷。向来八竿子打不着的马太常,竟然来串门儿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在马太常是正人君子,也是儒林宗师,有什么话儿,自个儿直接开口相问就是了。
马太常紧皱着双眉,脸色黑得像锅底儿一样,在王隗的府令陪伴之下,七拐八弯儿,来到了河南尹府邸的三堂书房。一路之上,他一声儿不吭,一直吊着那一张黑脸儿,甚至连一句敷衍之词都没有。府令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心说哪有这样的人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不速之客登门拜访,却黑着一张脸,好像全家死光光一般!他哪里知道,真的是有人全家死光光了。
片刻之后,门帘一掀儿,王隗扶着老父王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马太常是诚笃君子,向来是遵守古礼的,一见之下,连忙起身,整肃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马日磾见过老家主!见过家主!今日做了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海涵!”
老王述伸出枯瘦的双手,一把拉住马太常,亲热地说道。“翁叔,你我虽然不常走动,可是神交已久喽!你和蔡伯喈校勘的《熹平石经》,老夫可是看了有十余遍,看一遍,赞叹一遍,如是者三,不忍释卷呀!今日来了我王家,便当你是我的子侄一般。请坐!咱爷俩好好唠唠。”话一说完,老王述便拉长了声音吩咐道:“贵客临门,为什么没有美酒呀?”
老王述不愧是修行千年的老狐狸,短短的几句话,立刻就大大地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熹平四年,马日磾与光禄大夫杨赐、五官中郎将堂溪典、议郎蔡邕、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人上奏,指出经学典籍传习久远,讹谬的情况日趋严重,请求正订《六经》的文字,以为后世之楷模。灵帝大位高兴,立即同意了他们的建议,遂命马日磾、蔡邕等进行校勘,并将校正过的经籍刻于石碑,立在太学之外,作为经籍正本。这便是著名的《熹平石经》。
参与修订《熹平石经》,是马太常一生之中常常引以为傲的大事儿,老王述一下就搔到了他的痒处。马太常的脸色立刻便如同夏日的天气一样儿,瞬间大雨转小雨,小雨转阴,阴转晴了。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此次前来,身上肩负的使命,立刻便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了。
噫!自个儿当初怎么这么傻,竟然接下了这一桩儿千钧重担?马太常暗暗自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