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敞高大的房间之内,龙骧将军徐荣静静地躺在榻上,他满脸金黄,好似金箔之色,即便是对于一个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呼吸,对他来说,都好像是万分痛苦的折磨一样。随身侍奉的医匠正在凝神静气,为他把脉。他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粗壮汉子,是张仲景的弟子,跟随恩师已有十余载,已得张仲景的七八分真传。他早年间曾是侠客,性情豪爽,和徐荣颇为投缘。
徐荣的亲兵头领和几个贴身卫士静静地站立在数步之外,满脸焦灼之色,眼神儿不时地在医匠的脸上和徐荣的脸上来回逡巡。他们都是跟随徐荣数年的百战老卒,此时此刻,一向虎虎生风、威严肃毅的徐大帅竟然是这般模样,犹如一只病猫儿一般,实在是令他们揪心。
历朝历代,军伍之中都是山头林立的,官儿做到了一定阶级,就要选择站队了。除了军功之外,是否站在主流派一边儿,便显得极其重要了。否则,即便是你作战勇猛,战功赫赫,也不一定都能算到自己头上。所以,精明的将领总是会费尽心机在军中寻找自己的靠山。
在并州军中,西凉军本来就是外系和旁系,兼之军纪极坏,饱受白眼。若不是徐大帅深得大司马信任和依仗,早就被其它军头儿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即便如此,也屡次遭逢危机,此次督师南阳的王司徒和西凉诸将的矛盾,从本质上说,便是中央军和西凉军的矛盾。
王司徒是太原王氏的中流砥柱,他代表太原王家去抓军权,看上的便是西凉军这一支孤军。一个磨刀霍霍向猪羊,一个抵死反抗百般不从,其它势力再从中一搅和,形势便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此刻,若是徐大帅再有个三长两短,真不敢想象矛盾会激化到什么程度。
终于,随身侍奉的医匠终于收回了搭在徐荣“寸关尺”三脉上的手指,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就好似要把胸中的积郁尽数倾泻而出一般。然后,他把徐荣的手臂轻轻地掖在被子里,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儿,文不加点儿笔走龙蛇,刷刷刷写就一张儿药方儿,交给小徒弟。
众人偷眼观瞧,只见那一张白纸之上,笔走龙蛇,写得竟然是一手端丽的小楷。与其他医匠鬼画符儿一般,生怕病家看明白的字迹大相径庭,光这一手儿,立刻便征服了众人的那一刻焦灼之心。再偷看一眼,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药名儿,下面标注着份量和用法儿。
附子(炮裂,去皮脐)半两,川乌头(炮裂,去皮脐)半两,朱砂(细研)半两,芫青(糯米拌炒令黄色,去翅足)半两,川椒(去目及闭口者,微炒去汗)半两,雄黄(细研)半两,干姜(炮裂,锉)半两,人参(去芦头)半两,细辛半两,莽草(微炙)半两,鬼臼(去须)半两,蜈蚣一枚(微炙,去足),蜥蜴一枚(微炙)。底下是一个漂亮的花押。
“这便是除五劳七伤万病散,是恩师的验方儿,主治风尸,及飞尸,鬼疰,风痹,身上痛如针所刺,呕逆痰癖。每服半钱,以温酒调下,不拘时候。”看着众人满脸焦灼的神色,随侍的医匠抬眼看看众人,开口解释道。“按照这个方子儿,先煎上三服药,让徐大帅服下。至于后面如何,那只有看天意了。你速速去煎药,即刻给徐大帅徐大帅服下!”“诺!”小徒弟叉手道,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取过师傅手中的药方儿,拔脚如飞,顷刻间就不见了。
“诸君,请随我来!徐龙骧的病情儿,在这里说并不合适,我们换个地方儿言说。”随侍的医匠直起身来,高抬腿轻迈步,走出了这一座轩敞的大屋。大屋旁边儿是东西厢房,东厢房是办理文案之处,西厢房便是随侍医匠一行人的居处,看上去倒也显得整洁雅致。
“敢问尊驾,徐大帅的病情到底如何?”跟随着医匠进了西厢房,亲兵头领和三四个贴身亲兵连忙恭恭敬敬地叉手问道。他们满脸凝重,徐大帅的病势之重,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西凉军和王司徒正在打饥荒,若是没了徐大帅这个定海神针,天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医家曾言,有‘五劳’、‘七伤’之说。“五劳”者,便是肝劳、心劳、脾劳、肺劳、肾劳。《素问?宣明五气篇》曾言: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七伤’者,指得是七种对身体伤害极大的情况。大饱伤脾、大怒伤肝、强力受湿伤肾、形寒伤肺、忧思伤心、风雨寒暑伤形、大恐伤志。情志、外邪等也会伤害身体,使人生病。”
“徐大帅的病势之所以如此沉重,便是因为‘五劳’和‘七伤’之故。先是积虚成损,此时身体已经损伤了,自己还不察觉,以至于积损成劳。过劳,导致脏腑功能失调、气血阴阳不足,进而损伤肝、脾、肾。而肝、脾、肾的功能受损。五脏受损严重,便有性命之忧”
“这‘五劳’、‘七伤’之证,起因在于过度耗费心神,积损成劳,无法摄生。无法摄生,思虑过多,便会形成肝劳,应在筋极。昼夜思虑,而不得安寝,形成心劳,应在脉极。谋事不遂,意外频发,抑郁于中而不得发,形成脾劳,应在肉极。日日忧思,思虑于心而不得解,形成肺劳,应在气极。矜持其志,劳碌无形而不得舒,形成肾劳,应在骨极。看徐龙骧的病势,竟然是‘五劳’齐备,‘七伤’俱全,如此沉珂,须得静摄安养,再也不能受刺激了!”
随侍的医匠终于说完了,他满脸忧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张仲景出身于南阳世族,以儒生入仕,曾经做过长沙太守。他的儒学底子极厚,兼之医术精妙,属于肚子里货色齐全,讲出来却又深入浅出的那种老师。故尔,他的弟子们解说起病症来,口中也都深入浅出,讲得头头是道儿。“哦!徐大帅的病情,竟然是如此严重!”几个亲兵立刻便全都明白了。
“依神医之见,该当如何措置呢?”一听随侍的医匠讲得竟然如此清楚明白,几个亲兵对他的敬仰立刻便如同大河之水,滔滔不绝了,就连称呼也从“尊驾”变成了“神医”。“唯今之计,须得立刻启程,返回洛阳城,静摄休养,两耳之中,绝对不能再闻窗外之事!除此之外,还要避免一切刺激。原因很简单,徐大帅‘七伤’齐备,再刺激他,就有性命之忧了!”
随侍的医匠定定地望着亲兵统领和几个亲兵,压低了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罢罢罢!便依神医之言!无论如何,徐大帅的性命要紧!我这就吩咐备车,你们整顿行装,我们即刻返回洛阳城。只要能保住徐大帅的性命,便是杀了我的头,我他娘的也心甘情愿!”
亲兵统领猛地一挥右臂,慷慨激昂地说道。“诺!”众人轰然一声应诺,四散而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小徒弟煎好了药,随侍的医匠用银匙儿试了试温度,招呼着亲兵们扶起徐荣,自己亲手将一碗药汤灌进了徐荣的嘴里。然后,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昏沉沉的徐荣抬进王司徒的八宝辒辌车之中,仔仔细细地用锦褥盖好,这才放下车帘儿,关好车门。
“弟兄们!即刻起行!我们护送徐大帅,星夜疾驰,返回大汉的京师洛阳城!”亲兵统领右拳当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双眼之中包含热泪地说道。“诺!”左右的百余名精骑压低了声音应道,他们怕吵醒了昏昏沉沉的徐荣,只要屏气凝神,小心翼翼。若是徐大帅得知要返回洛阳,必定不会同意,唯今之计,只有趁着他老人家昏昏欲睡之际,才能偷偷动身。
众人全副武装,手里牵着战马,簇拥着徐荣乘坐的八宝辒辌车缓缓而出,出了三堂、二堂,直奔新野县衙的正门而去。片刻之后,这百余人便出了大敞四开的正门,在正门之前整队。本朝的县衙,除了附郭县之外,总是建在城池中心的,这新野县衙也是如此。只要出了新野县衙,向北迤逦行去,不过三四里路,便是新野县城的北门了,从那里可以直达宛县。
没想到正准备动身,只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嚷道:“吆呵?徐大帅这是要去哪儿呀?”一听这话儿,众人立刻便大吃了一惊!众人抬眼看去,只见前面有千余人使枪弄棒,拦住了去路,领头之人是一个身躯粗壮的魁梧大汉,骑在一匹高大健壮的乌骓马上,满脸怒容。
此人顶盔掼甲,全身披挂,手中拎着一柄开山刀,非是别人,正是李傕的族弟李应!
乖乖隆的咚!看来李傕这厮早就派人监视徐大帅了!众人心中立刻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