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门前已经是人山人海,聚集了上万民众。宣阳门以北便是太庙和太社,再往北便是铜驼街,朝廷的衙署都在铜驼街北面,再向北便是宫城了。越骑和太学生选择宣阳门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这里离宫城和三公九卿的衙署都很近,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满城风雨,想瞒都瞒不了。
官场上的事儿历来如此,只要不危及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儿,没人把你当一回事儿。差事办得越多,错误也就越多,通扯下来远不如不干活来得合算,这就是吕使君嘴里的“不作为”――这就是目前大汉官场的风气。
敷衍,一味敷衍,只求躲过当时,日后的麻烦自然会有人背黑锅。
越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把事儿搞大,绕过一切中间环节,直接捅到陛下那里。越骑拼死拼活一场,真刀真枪和鲜卑人干了一场,欢天喜地回朝等待封赏。如今都快两个月了,牛皮也吹出去了,战利品也嚷嚷地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可是封赏竟然还没有下来!
越骑兄弟们很窝火,很没有面子,心里自然不会舒服。越骑大多数是勋贵子弟,家里金山银山,爷老子也都威风八面,弄个官职和玩儿是的。但是官二代富二代们也是有朋友圈儿的,不同的朋友圈儿也是彼此攀比的。于是,问题就来了。
“吆,这不是张五爷吗?又在吹你的军功呢?你拉倒把,划拉点儿破铜烂铁就来充大尾巴鹰?” “王三,你别狗嘴里不说人话!这都是爷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你再逼逼,老子揍你个满脸花!”“哈哈哈哈,你说你是军功,朝廷认吗?”“认!为什么不认?”“张五爷,你要这么说,我可要和你论一论了,都快俩月了,朝廷都赏了你啥了?拿出来给咱开开眼?没有,趁早滚蛋!有,咱立马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结局自然是王三爷扬长而去,张五爷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摔盆砸碗。
“赵公子,许久不见,这是到哪儿高就了?”“原来是李公子,失敬失敬,小弟刚从并州回来,侥幸砍了几颗鲜卑首级,得了些兵器马匹,岳丈大人想亲自鉴赏一番。”“恭喜恭喜!本朝最重边功,李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只是不知朝廷有何封赏?可否让小弟沾个喜信儿?”“这个,朝廷尚未封赏??????”“不会吧,军功的封赏最快,如今俩月已过,莫不是兄台这军功??????”
在李公子狐疑的目光下,赵公子的小心思立刻纤毫立现,只得咬紧牙关强装镇定。
相似的剧情在洛阳城内多次上演,百余越骑聚了一下,酒酣耳热之余,大家一起抱头痛哭。朝廷是否封赏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已经不仅仅是弄个一官半职这么简单了,而是涉及到他们的诚信问题。
一句话,朝廷不封赏或者封赏的太低,大家就是吹牛皮的骗子!在洛阳城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永远会被王三爷和李公子之流当作话把儿,时不时拎出来羞辱一番。烈酒、热血、愤怒,再加上些官二代富二代的豪气痞气,百余人歃血为盟,一齐向朝廷请愿!
大家同生死共患难,谁中途退出,大家伙儿一辈子看不起他!至于后面的事儿,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把它当一回事儿。这些人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平日里爷老子们捧在手里都怕化了,这样的正事儿岂能不支持?
退一步讲,闯出天大的祸,只要舍得花钱,没有摆不平的。这事儿又不是谋反叛逆,只不过是底层人民表达自己合理要求的一种方式罢了,咱站在理儿上,怕什么?就不信朝廷为了这件合情合理的小事儿,和一百多家权贵勋臣富豪对着干!
宣阳门前,百余越骑席地而坐,身上是一色的染血征衣,虽然早已浆洗缝补过,大片大片的黑褐色血迹仍然十分醒目。三十多个重伤号仍然不能行走,是被家奴僮仆抬来的,能坐的坐着,不能坐的趴着。
这一百多人,个个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坐在那里如同钢浇铁铸一般,颇有些军纪森严的样子。身后是五六百太学生,他的的坐姿就比较随便了,彼此之间还不时地交头接耳一番。本朝的太学生,其实是候补官员的产地,一向自诩胸怀壮志腹有良谋,包藏宇宙之心,吞吐天地之志的他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年轻气盛、敢为天下先,这九个字的批语是海内公认的经学大师郑玄郑康成的手笔,一向被太学生们铭刻在心。如今洛阳城竟然除了如此大事,一向敢为天下先的太学生们岂能躲在太学中一心只读圣贤书?
宣阳门立刻就成了万众瞩目的中心,数万百姓扶老携幼在一旁观看。河南尹忙得满头大汗,带着下属圈出一片场地阻止百姓靠近,一边通知三公九卿,一边调集洛阳城各县的快班、壮班、皂班维持秩序。
数万人聚集在一起,人潮还在不断涌来,几百个快班壮班顾头顾不了腚,忙得团团乱转也无济于事。正在这时,马蹄哒哒,骑兵步兵一队队开过来,原来是北军中侯率领的京军五校来了,一起前来的还有执金吾率领的缇骑。
河南尹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京军五校和缇骑在,他身上的担子就轻了许多。
皇帝正在宫中宴饮游乐,最近王甫献上了一只巨犬,有牛犊大小,皇帝很是喜欢,特地赐名黑虎。皇帝正坐在巨犬所拉的车上,双手控缰玩得不亦乐乎。“哈哈哈哈,朕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来人,拿一顶进贤冠来给黑虎戴上。”小黄门稍有些迟疑,王甫开口就骂:“你眼瞎吗?不过是一顶进贤冠罢了!难得陛下高兴!赶紧去!”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走进殿来,在王甫耳边嘀咕了几句。王甫大惊连忙垂首上禀:“陛下,百余越骑和五六百太学生在宣阳门请愿,要求陛下从速封赏征伐鲜卑有功人员,惩处勾连其中蒙蔽上听的奸臣!”
皇帝的脸一下就沉下来了,他双手把缰绳一丢:“扫兴!”他双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儿,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右手大拇指食指快速地搓动着。若是曹节在身边,定能一眼看出皇帝做的是数钱的动作。
突然,皇帝拉长了声音,怪腔怪调地说了一句。“来人,通知大长秋、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朝会!”哼!朕早就说过从速从重封赏,免得酿出事端,你们拦着就是不让办。如今果然出事儿了,看你们如何说辞?
德阳殿内,帷幕重重,屏风环立,使得空旷的大殿中多了一丝暖意。
皇帝高踞在宝座之上,背后侍立着曹节王甫,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按照阶级安坐在榻上。大殿中气氛压抑沉闷,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寂静地令人恐惧。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次超大规模的朝会的目的是什么。宣阳门外聚集了数万人,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旦应对不慎就会激起民变。且不说民变有多大的破坏力,在大汉的都城洛阳竟然发生了民变,这件事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
皇帝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文武百官们却丝毫不敢大意,陛下继位已经十年了,也和公卿大臣们斗智斗勇了十年,具有极为丰富的斗争经验。陛下行事天马行空,无迹可寻,经常在不经意间奠定胜局。
“尚书令阳球何在?将作大匠何进何在?”皇帝终于开口了,点了两个人的名字。“陛下,将作大匠何进昨日感染了风寒,病重无法起床,正在家中修养。”曹节在皇帝背后大声禀报。“哦,那就算了。”皇帝哼了一声。
曹节如何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何进告病就是他教的。眼下皇帝唯一的儿子辩皇子的生母何贵人,就是何进的妹妹。如无意外,何进就是下一任大将军,此时此刻为他开脱一二就是为族人留些福泽。如此一举两得的事儿,曹节岂能不做?
阳球战战兢兢地出班跪倒,他的脸上青白不定,却仍然透着一股倔强的味道。作为一个酷吏、能吏,阳球的骨头还是硬的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何进躲起来了,我阳球不躲!不仅不躲,还要直言面谏!
“陛下!两月前廷议,臣力主封个关内侯,多赏赐些金银。如今臣还是这个意见!并无丝毫改变!”阳球一字一句,大声喊道:“治国需用清流儒生,武人,鹰犬尔!可以丰饶其禄,不可使之身居高位!臣驽钝,唯有一颗赤胆忠心以报君上!”说完,阳球伏地不起。
大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替阳球捏了一把汗,但是都佩服他的勇气。这个渔阳人是个硬汉!大臣们心中暗暗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