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女人默然地吃了会儿沙拉,王丽鸥抽了张纸巾,刮掉水果上的沙拉酱,学生时代她就是几个女孩里最出挑的,现在依然注意控制饮食。
她咀嚼着小番茄,提出一个令人深省的问题:“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
邱庭在这件事上很有发言权,她曾因此彻底心碎:“我读大学的时候,问过我爸妈,为什么要生我。答案很讽刺,排名第一的理由是养儿防老,其次是延续香火,我唯独不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对新生命的喜爱而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我想,如果不能给予新生命无条件的爱,还是不要将他们带到世上受苦受难。”
不过她也看开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在对应的时代背景下,其观念很难被断定为错。她可以认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比较重要的过客,老一辈也可以认为子女是自己的所有物。
正如伏尔泰所言:“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愿意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思想的分歧随时随地都会存在,两代人或许难以互相理解,但起码,他们应该互相尊重。
毕竟我们的国家才成立多少年?我们的社会步入工业化才多少年?爱与平等,这些现代的观念在这片古老的土壤上尚处于萌芽状态。不过可以肯定,这些嫩芽一定会生长得越来越好,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并重视这个问题。
“我算是知道了,你们两个为什么嫁不出去,”项晓枫摇头叹气,“你们啊,就是想得太多,活得太明白。我们以前都学过《渔夫》,屈原他多高洁,不屑与凡俗同流合污,‘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可大家都知道屈原的下场吧?”
“所以,请问项小姐现在是中庸之道的拥护者吗?”王丽鸥挑眉道。
项晓枫吐了吐舌头,模样娇憨:“我就是随口说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项大师发言,吾等俗人求之不得。”
“你就知道挖苦我,邱庭,坏人!”
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遥忆中学时期,她们就很爱聚在一起聊人生,聊理想,聊漫无边际的事。
薄荷与柠檬都有助提神,喝着莫吉托,邱庭思绪如潮:“如果不把结婚生子作为人生的必修课,我认为维持现状就很好。虽然偶尔会感到寂寞,但大部分时间都觉得很自在,在物质上也不依赖他人。丽鸥,你觉得呢?”
“大家也都迈过了叁十岁的大坎,其实我看身边人还挺感慨的。叁十岁,有的人结了婚,有的人生了孩子,有的人结了婚又离婚,有的人还没找到人生伴侣……可谓是众生百态。总之见识了那么多的分分合合,我发现一个道理:孩子不一定能让幸福的家庭更加幸福,却一定能让不幸的家庭更加不幸。”
“就是这个理儿!”邱庭激动得鼓了个掌,“每个孩子来到世上都像一张白纸,他们懵懂、无知、脆弱,有自己的脾性,需要家长因材施教地为其染上色彩。等到父母尽心尽责、鞠躬尽瘁地将他们抚养长大,孩子们又迫不及待朝着自己的梦想飞去。如此算来,父母子女之间最亲密的缘也只能延续二十几年。孩子有了经济能力之后呢?他们陪不陪伴、赡不赡养,主动权都不在家长手里。”
所以能让邱庭结婚的理由,一定是爱;能让她生小孩的理由,一定是无条件的爱和足够的能力。如果达不到,她就不婚;如果只是勉强达到及格线,她就不孕。虽然一个人的力量很渺小,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反抗。
激情愤慨的女人们没意识到,在她们谈及这个话题后,有一个人一直处于游离状态。
从学生时代起,柯欣彤就察觉到自己与朋友们的不同之处,她们或言语锐利,擅长一语中的;或独立稳重,做事滴水不露;或善解人意,待人体贴细致。
相比之下,柯欣彤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她脑子转很慢,像一只驮着壳的蜗牛,需要很久才能消化掉新知识和新消息。
她和老公都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他们不会想太多,没那么多的愤世嫉俗,没那么多的打破常规,他们几乎没思考过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小孩之类的问题,他们只会想什么时候结婚合适,迎接一名孩子需要哪些条件。
她的公公是钢材厂的技术骨干,后来借着时代的东风发家,但他们一直过着朴素寻常的、循规蹈矩的生活。柯欣彤的老公不愿子承父业,就找了份安稳的工作。
他们的孩子小名叫轩轩,虎头虎脑,可爱健康。叁四岁的小男孩皮得不行,身边根本离不了人,轩轩有自己的房间,上回她和老公一个不注意,他就爬到窗户上,差点掉下去。从那以后,他们必须把孩子哄睡了才敢去休息。
柯欣彤的一天忙碌而操心,可她觉得充实而幸福。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为何在朋友眼里,带给她幸福的一切,却成了摧毁她们的根源?
同为女人,她们像是意气风发、金光闪闪的现代独立女性,而她是个终日为家庭琐事烦忧的黄脸婆。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区别在于有些普通人意识到自己的平庸,他们不甘心,为此焦虑、呐喊、挣扎、自我拷问、自我折磨,于是他们活成了比较痛苦的普通人;而有些普通人学会与自己和解,或是从来都很接纳自己普通人的身份,他们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尽力经营好自己的生活。
柯欣彤是一名普通人,她不太懂爱,但她遇见了一个爱她呵护她的老公;她不太会爱,但她孕育了一名新生命。她的老公和儿子,一个是她的根,一个是她的锚,柯欣彤的观念很传统,她不认为将家庭作为自己人生的重心有什么错。
她以前愿意加入这个小团体,一是她们不勾心斗角,二是她们的思想对柯欣彤来说,新奇而先进。如今看来,先进思想带来的不一定是欢乐,还有可能是庸人自扰。
柯欣彤看了眼时间,下午叁点,轩轩午睡该醒了,于是她说“我先失陪了”,便拎包走人,走之前顺手把账给结了。
邱庭后知后觉,她望向在场的两名伙伴:“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项晓枫用手指了指她和王丽鸥,像一名责备不成器子女的老母亲:“你,还有你,Don't be so cynical,ok?”
邱庭懊恼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连声叹气。
“行了,别自责了,下次去欣彤家里带点孩子喜欢的东西,好好道个歉。你说人家家庭和睦,干吗要来这里听你们这些不婚主义、丁克主义的发言,这不是给她心里添堵吗?”项晓枫宽慰道。
“打住打住,我可没说我是不婚主义。”王丽鸥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
人到叁十,王丽鸥早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她来说,婚姻就像合伙开公司,结婚是为了增强风险抵抗能力,人生无常,她想找个人帮着一起扛。
嫁给爱情看上去很美好,但爱情的保质期又有多久?
人们能为了爱情结婚,一定也会为它离婚。他们最终会发现,原来爱情不是保护伞,爱情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
“可事实上,追求世俗的幸福有错吗?”忽然间,邱庭又陷入了另一个理论怪圈里。
项晓枫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邱大小姐,你活得简直像个哲学家,你要是去出书,没准现在都媲美马克思了。”
邱庭有些颓然,她的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靠背。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我只是,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如何运转,人们存在的意义,我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快乐。”
“因为快乐的人根本不会思考这些问题。”项晓枫看邱庭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又在钻牛角尖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邱庭是小团体之中最悲观、最理想化、最不愿意向现实妥协的人。邱庭看别人,总觉得人家很可悲;人家看她呢,未尝不觉得她作茧自缚。个体与个体存在差异,这注定了他们无法彻底理解彼此。
女人们的头顶上挂着一盏繁复璀璨的水晶灯,灯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透明吊坠,犹如一只只静静窥伺着她们的眼。
这些“眼”来源于社会对女人的关注,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哪一天诞生的,又是因什么诞生的。人们只知道,女人从走向社会开始,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容易,她们要时时刻刻承受这种无处不在的目光,任凭你是贤妻还是女强人,任凭你情感经历丰富还是匮乏,任凭你贫穷还是富裕,这些目光总能找出你的不足之处。
被这种目光打量久了,有时女人内部也会产生自我怀疑。比如结不结婚明明都是个人选择,她们却常常将此视为政治试卷上的一道简答题,偏离主流思想的人会受到批判,遵从主流思想的人又会遭到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