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新年气象(三)
宁珊批完最后一本折子,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满殿里伫立伺候的大小太监们均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入定姿态, 完全没有一个人对他们陛下私底下的随意表示惊讶。
乾清宫大总管瞧着陛下活动的差不多了,掐准时间上前, 躬身问道:“陛下, 可否需要传午膳?”
宁珊扭头去瞧殿后侧屏风后摆着的西洋座钟:“早过了用膳时辰了, 索性就免了,去皇后那里, 早点儿传晚膳就是了。”
乾清宫大总管急忙应道:“是。”随后小碎步抢先出到殿外, 高声喝道:“陛下摆驾凤仪宫,起驾。”
到了凤仪宫,刚好看见迎春带着巧姐儿过来请安,樱华靠在软枕上拉着巧姐儿细细打量, 正在赞叹:“瞧着孩子的模样就透着股聪明劲儿。”
迎春笑道:“琏二哥和琏二嫂子都是千伶百俐的, 巧姐儿怎么会不聪明?”看一回巧姐儿又道:“而且我瞧着她生的比琏二哥和琏二嫂子加一块儿都好呢, 这么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劲儿, 将来定能比琏二哥和琏二嫂子出息,,又比他们认的字。”
要说凤姐儿不大识字还情有可原, 但贾琏却连三百千都忘了大半实在很招笑, 特别是这阵子迎春和黛玉开始轮流给大皇子读书听了, 大皇子偶尔会咿咿呀呀的重复几个单字, 一点儿一点儿的蹦出几个小短句来, 有一回贾琏听着他背的内容竟然问迎春教的是什么,迎春好半天才领悟了她家二哥连《三字经》都记不全了的惨淡事实。
巧姐儿有些害羞,但终究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性格,也就大大方方的回道:“当不得皇后娘娘和公主姑姑的夸奖,我妈妈在家中常说我一天到晚净知道玩儿,大事小情一概不知,叫我要多学习皇后娘娘的端方大气和公主姑姑的德才兼备。”
宁珊一进来正巧听到这么一句,顿时笑了:“这就是琏儿家的孩子,好伶俐的口齿,一句话夸的人人喜爱,这样还叫不懂事儿?”
迎春急忙起身要行礼,樱华也挣扎着想坐直身子,宁珊急忙叫道:“扶着你嫂子,别叫她动。”迎春便忙着去扶樱华,一时没顾上巧姐儿。宁珊就含笑看着那个挺漂亮的小女孩子为难了一会儿,便下定决心似的,轻轻咬着嘴唇,正面转向他,略微摇晃着,不大稳当的半蹲下身子,双手虚虚握拳,一上一下叠放在腰间,小小声但却吐字清晰的道:“巧姐儿给皇上请安,陛下万福。”
宁珊走过去拉起巧姐儿,笑着道:“你既然管公主叫姑姑,怎么不叫朕大伯?”
巧姐儿抿嘴道:“妈妈教我的。”
迎春解释道:“琏二嫂子也太过小心了些,想必她是怕给外臣听见显得太过张扬才这么教巧姐儿的。”
樱华忽道:“这有什么可张扬的?难道皇上不是她的伯父?”凤姐儿自己一口一个“皇兄”、“皇嫂”的叫着,却特意让孩子来试探他们的反应算怎么回事儿?樱华一贯直来直去不爱跟人斗心眼儿,可这并不代表她就真的蠢钝,看不懂别人的用意。
迎春陪笑,不发表意见。许是妯娌间不和就像婆媳关系一样是定例,樱华对于八面玲珑的凤姐儿不是很喜欢,正如凤姐儿也常常背地里贬低樱华只是出身好占了便宜一样,但两人同处一室的时候,不管是凤姐儿的殷勤还是璎华的宽和都维持的像模像样。这模式有些像过去的王夫人跟宁夫人和邢夫人两位大房太太的面和心不和一样,但樱华和凤姐儿远胜那三位夫人的是,她们对彼此的孩子很好很有爱,大人间的不愉不会波及到孩子身上。
巧姐儿自然感觉得出皇后娘娘是真心喜欢她的,多少冲淡了一些亲妈时常背地里感叹自己不是个儿子的阴郁之情,连带的对着宁珊都放松了许多:“皇伯父喜欢巧姐儿叫您皇伯父的话,以后巧姐儿就这么叫。”说完,脆生生喊了一声:“巧姐儿见过皇伯父。”
樱华瞧着巧姐儿乖巧聪慧的模样喜欢的不得了,满脸憧憬的对宁珊道:“咱们的小公主若能有巧姐儿一半儿的伶俐就好了。”她和宁珊虽然都是聪明人,却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性情,不喜欢周旋在人际交往中,说话也惯于一语中的的直截了当,跟贾琏和凤姐儿这对长袖善舞的夫妻截然相反。
迎春急忙逗巧姐儿道:“你给你皇伯父、皇伯母说说,在家里爹爹妈妈都是怎么教你的?”
巧姐儿道:“我妈妈总是很忙的,也不大管我,只是叫我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偶尔得了闲便要考教我,问我都学了什么?我说认了二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又上了《列女传》。可我认给妈妈瞧,妈妈就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到晚的玩儿,哪里好生学得认字?爹爹也不帮我评理,他也忙。”
宁珊坐在璎华床边,华嬷嬷急忙叫小宫女搬来一张靠椅请迎春坐,又要搬锦墩给巧姐儿,宁珊手一伸就把巧姐儿抱起来,放在腿上逗她道:“那皇伯父去骂你爹爹一顿,叫他好生给你评理可好?”
巧姐儿小大人似的道:“那样不好,爹爹忙正事,怎么能因为我的小事儿叫他挨骂?”
璎华温婉的笑起来:“真是个好孩子,那叫你皇伯父赏你爹爹好了。”
巧姐儿却道:“无功不受禄,爹爹虽然忙碌的很,却没做出多少成果,怎么好意思领皇伯父的赏?”
这一回连迎春都笑出来了:“好有道理,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句了。”
宁珊笑问巧姐儿道:“那朕给你个理由,你把学过的内容讲一遍给朕听,若说的对了,朕就赏你们父女两个,你的是奖励学习,你爹就奖励他把你生的这样聪明伶俐。”
巧姐儿没太听懂,但知道这是考教的意思,当下脆生生的应道:“皇伯父想听什么?”
宁珊便道:“你讲什么朕听什么。”
巧姐儿便将这个月上头学的《列女传》讲了一遍,将“贤能”、“惊才”、“德高”、“诚孝”等等诸女均选典型讲了一二个,又解释了一番自己的看法,说的头头是道,虽然有些幼稚之处,却也足见赤诚之心,三人围着她听了小半日,都感叹巧姐儿的聪慧。
巧姐儿捧着宁珊赏的笔墨纸砚和璎华赐的金簪玉环回去颐和轩,贾琏和凤姐儿忙追问究竟,听说女儿讨得帝后欢心,都狠狠夸奖了一番,又鼓励巧姐儿再往贾赦那里去卖个乖。巧姐儿听话,第二天果然便去了,又得了贾赦许多赏赐捧着回来。
似乎是从巧姐儿那里得到了启发,在过年前的那段所有人都忙的分身乏术,只能把大皇子送给贾赦照顾的时间里,贾赦每天都劲头十足的钻研书本,从识字用的三百千到启蒙用的诗经,再到四书,继而又是五经……赋闲在家尽享天伦的“三师”频繁的被太上皇召进宫中,问了许多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
以至于除夕夜宫宴,群臣举杯祝酒的时候,太上皇提出了一个相当“无理取闹”的要求:“说祝词的时候要活用典籍,先从三百千开始。”群臣回以多脸懵,文采斐然的祝酒词他们准备了很多,典籍也有,经典俱全,但绝对不会包括奶娘给儿子讲床头故事的三百千啊!
宁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震惊到了,没能及时解决众卿于水火,于是第一个举杯的武国公他老人家只能无限苦逼的把三字经的最后四句背了一遍,随后飞快说完大孙女儿捉刀代笔写的祝酒词,语速快的连邻桌都没怎么听清。
贾赦略不满,但不敢跟武国公黑脸,实际上,三品以上官员他都挺尊敬的——贾赦自己没多少墨水,故而对文臣比较尊敬;但鉴于本朝以武立国,武官地位较高,贾赦不能不给自家大儿子面子,因此对武将更加恭敬,本朝太上皇的“礼贤下士”是被众多史官称道并在史书上占据不小篇幅的。
于是一直到翰林院掌院学士敬完酒,贾赦才开始表达他的不满:“你们说的都是什么啊?当寡人没学过《三字经》吗?根本就没有你们说的那些内容。”受武国公的启发,后面跟进的大人们都用原文背诵蒙混过关,不过为了不过早被拆穿,大人们各显神通,有的跳着背,有的倒着背——太上皇对于任何书都不能做到“倒背如流”,所以一旦偏离正轨,对他而言就是新书了。
宁珊不得不出面打断:“是时候观赏歌舞与杂剧了,礼部安排了一出新的中和韶乐,名叫万象清宁乐章,诸位同朕一道欣赏如何?”大家急忙叫好,还没听就先狠狠夸奖了一番,贾赦又噘嘴指出语气急切,言辞直白,不够婉转,感情也不真挚,没有文艺价值,但被喝彩声遮盖了。
后殿里,勉强可以起身了的皇后璎华正带着各府前来辞旧迎新的老太太和夫人们包饺子,这算是本朝新兴的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不过从第一年的实施情况来看颇有些为难之处,老太太们往往还有一两手隐藏技能,但年轻的夫人们几乎都不会包饺子,人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后手速如飞的在盖帘上码精致的小饺子,连恭维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邢夫人和凤姐儿站在诰命们的最前边,邢夫人对璎华的手艺赞不绝口,凤姐儿却浑身不自在,她可是从来都以“不让须眉”而骄傲的,女红都不大会做,自然更不通厨艺,而且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出身富贵的皇后娘娘会有这等本事。更让她郁闷的是,连邢夫人都会包饺子,她站在皇后旁边打下手,帮着擀面皮、递菜码,忙的热火朝天,那场面和谐的跟亲婆媳似的,把凤姐儿衬的越发尴尬了。
迎春作为长公主,承担着款待各家小姐入宫守岁的重任,前面皇后带着各家命妇动手,她们在后面自然也不能闲着。但是小姐们的厨艺比起太太们更加难以描述,时下虽然讲究女子要以针黹女红厨艺管家为四大立足要向,但认真算起来,往往只把管家本事看的最重,其次才轮到女红。
说到厨艺云云,往往小姐们抓一把莲子扔到锅里,等厨娘们做好了,她们就可以说那是“亲手”做的莲子羹。不过人人都不会,反而和谐无比。只是到了煮饺子的时候,她们没东西可煮,又不好意思朝前面讨要,只能饿肚子。
黛玉一早就躲了清闲,缩在偏殿里不肯露面,只负责带孩子——大皇子被贾赦抱到前朝去献宝,小公主就是黛玉今晚的责任,结果凤姐儿一脸讨好的把巧姐儿也送了过来,再后来惜春不会包饺子,也跑到黛玉那里躲着,姐妹姑侄两代四人欢欢喜喜的吃御厨煮好送过来的饺子,倒是这一晚过的最轻松惬意之人。
第227章 赘婿之王
元旦过后是一年中仅有的可以放松的日子, 尤其是宁珊在新年前将本朝年假从前朝的五日休息改为七日休息, 群臣庆贺, 连没什么关系的老百姓也觉得高兴。
大年初一惯例的百官朝贺在中午就结束了, 皇城宫门紧闭,贾赦乐呵呵的开始筹划在宁寿宫开家宴, 他一早就想这么干了, 过去每一年都要去奉承贾史氏,看着二房耀武扬威, 所以贾赦从来就不喜欢过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全天下他最大,想怎么作就怎么作——太上皇, 随便任性!
但是再怎么任性,开宴也得先去祭拜祖宗。元旦早上宁珊去祭祀太庙的时候贾赦没好意思跟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东边还是西边,不过这会儿都是自己人了, 拜祭一下老岳父老岳母还是心甘情愿的。
家祭的地点安排在慈宁宫——这里本来应该是宁珊生母宁皇太后的寝宫——宁珊登基以后, 命人将原先宁府里保存的宁氏闺房照原样搬了过来, 又将生母的画像挂在正殿以表心意。所以,这地方邢夫人进不来——太尴尬。
进入慈宁宫院中,汉白玉石铺路, 两边皆是苍松翠柏, 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慈宁宫中四处悬挂的牌匾、对联皆是宁珊亲笔所书无需赘述, 倒是贾赦, 给宁夫人写了一首悼词, 写倒是亲手写的,但那文采怎么看怎么像旁人代笔,宁珊原本觉得会不会是迎春代写的,然而一问才知道她也是初次见。后来还是凤姐儿猜出来的,她说给先大太太的悼词定然不好叫庶出子女代笔,多半是找了黛玉去写的。因为她曾听说,黛玉之母贾敏未出嫁前跟先大太太宁氏感情笃深。
宁珊想了想,最终也觉得傻爹有这份心就行了,真让他自己写一篇,母亲看了只怕半夜就要来找他谈人生了,于是便跳过这件事,不再提起。
一时进到殿内,只见灯烛辉煌,锦幛绣幕,后面列着些神主,却被光影晃的看不大真切。
因为是家祭,除迎春、贾琮外,连黛玉和惜春也跟着来了。小公主体弱,不敢抱她出内室,便和巧姐儿一起交给邢夫人照顾,贾赦则亲自抱着大胖孙子,片刻都不肯假手他人,美的颠儿颠儿的。
宁珊打头,分了昭穆,排班立定。因是宁家先祖,自然该是宁珊主祭,但贾赦已然入赘,并在玉牒上正式更名为宁贾赦,也因此得了一个陪祭的名儿,贾琏先献爵再献帛,贾琮捧香上供。本朝皇族人烟稀少到祭祀都凑不够人手,最后只得让裘世安带着贴身伺候的几大公公去展拜垫、守焚池。
女孩子们没有进祭祀堂的资格,俱都守在外面的正殿里膜拜宁老侯爷夫妇的遗像。老侯爷金盔金甲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背着长弓,马上挂着箭囊,手握红缨银枪,端的是威风凛凛;老夫人也不遑多让,顶盔贯甲,腰围战裙,也是武将打扮。这幅画还是宁珊亲手所绘,乃是当日在边城时,老夫人为了鼓励他闻鸡起舞而特意命人打造了女式盔甲,欲要陪孙子一起练武。只是宁珊乃是二世为人,自然不同于一般幼童,勤劳刻苦无需督促。
一时内室里礼毕,乐止退出,樱华忙率众女孩儿迎上去。这一次轮到男人们在外,女眷在内。御膳房精心烹调了菜肴,清一色头脸整齐的小太监捧着送到慈宁宫门口,贾琮便接过来,捧给贾琏,贾琏捧给贾赦,贾赦递给宁珊,宁珊接过送到门内迎春手上,迎春端着送到樱华跟前,由樱华放在供桌上。黛玉和惜春都站在西侧,垂首肃然。
御膳房本来计划的是一百零八道大菜,但被宁珊金口玉言减为一十八道,一来给臣民作出节俭表率;二来则是因为皇族实在人手不足,一百零八道送完,只怕年都过完了。
象征性的菜饭汤点酒茶传完,宁珊入内,同樱华分领男女,拈香下拜。皇族众一起跪倒,殿内殿外伺候着的宫人也尽数匍匐在地,这回规模就弘大多了,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丝毫空地也无,然而人虽多,却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微微摇曳之,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至此礼毕,贾赦长出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把一声哭闹都不曾有的乖孙子递到宁珊手上,甩着酸痛的胳膊开心道:“走了走了,都去宁寿宫,给我老人家问安。”言罢,大踏步迈下台阶,最后两级干脆就蹦跶下去。
进了宁寿宫,邢夫人抱着小公主,巧姐儿牵着她的裙子边儿一起笑脸相迎。贾赦入内室去更衣,宁珊和樱华去了东侧殿,华嬷嬷早已将帝后常服放在薰笼上烘的暖暖的;西侧殿里,岳嬷嬷则带着宝钗恭迎公主们。
宝钗现在的身份有点儿尴尬,她是皇后宫里的宫仪,论理该贴身伺候帝后的,但华嬷嬷盯着她就像防贼一样,半丝接近宁珊的机会都不给。
宝钗固然仍有青云之志在胸,也架不住被人严防死守,已经渐渐偃旗息鼓打算另辟蹊径了,于是主动向皇后请求调去伺候长公主,理由也是现成的——宫仪女官是代掌凤印,协助处理宫务的,长公主迎春正好统摄六宫,她正该过去听候差遣。
结果过去了才知道,迎春早已把身边的宫女调|教出来了,清一色是宁家带进宫的,早就开始帮衬她处理家务,如今接手宫务也是驾轻就熟,根本没有宝钗能插上手的地方。
而且迎春面对宝钗仍然有些不自在,时不时还会错口叫成“宝姐姐”,宝钗哪里敢应这一声?满宫的老嬷嬷都盯着呢,只能赶快跪求收回。她一跪,迎春就更不自在了。
不止迎春,从贾家跟过来的司棋和绣橘面对过去是娇客如今是奴才的宝钗也满心别扭,宝姑娘固然是不能叫了,然而让她们摆着心腹宫女的范儿去指示宝钗做事她们又莫名心虚。最后只好采纳了木香的建议,动不动就找各种借口让宝钗放假,除了不能出宫回家,爱干嘛干嘛去。
宝钗跟在岳嬷嬷身后对迎春姐妹三人行礼,迎春没抬头,摆手叫了免礼就进去了。黛玉看一眼宝钗,欲言又止的也进去了。惜春倒是大大方方的打量了一番,撅着嘴摇摇头,也没说话。宝钗脸上一阵烧红,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周围的宫女们各有深意的目光。曾经宝钗以为自己可以“忍辱负重”,只要能进宫,她可以自降身份做婢女伺候迎春、黛玉。然而当自己真的成为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的宫女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理防线其实没有那么牢固,过去一起嬉笑玩耍的小姐妹们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她的内心一阵震撼。
司棋一个箭步抢在宝钗前面接过了迎春的披风,宝钗伸出的手僵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想转身去接黛玉的,却不想黛玉纤腰一扭,错身避开了。惜春倒是直接,看都没看一眼就越过宝钗,扯下披风扔在入画怀里,一叠声的叫道:“有吃的没有?我饿了一早上了。那个御宴真的好难吃,你祝一杯酒,她念一首诗的,说来说去都是吹捧皇后嫂子的,却硬生生把一桌好菜都耗凉了。”
木香眼见宝钗想去端点心,急忙轻扯迎春裙摆,提高声音道:“公主们御宴上都没吃饱,只怕太上皇也是如此,这家宴可要催一催?”
迎春忙道:“薛女官,劳你……你就过去看看吧。”
宝钗低眉顺眼福了一礼:“是,奴婢领旨。”说完苦笑着退下去了。到贾赦那里肯定不会再被忽略,因为人家太上皇压根儿就记不住她是谁。倒是邢夫人记得牢,可她过去被王家的女人得罪很了,不迁怒到她身上就算万幸,根本别想出头有一番作为。
慢慢挪到内室,不等开口便被裘公公喝住了:“太上皇不爱让宫女伺候,在外候着。”其实不是贾赦不爱让宫女伺候,是所有巴着贾赦的宫女全被长公主打发出宫了,导致现在女性生物都不敢亲近太上皇。当然,邢夫人除外。
作为特例,邢夫人跟贾赦说话也相对随意很多,当贾赦用炫耀的口气抱怨着翰林院和礼部共同拟定的宁家先人谥号又长又拗口的时候:“你说说那些读腐了书的,订个谥号那么长又那么难念,谁记得住呢?等老爷我将来该进皇陵了,一定在那之前叫他们把谥号拟好,亲自挑一个可心的,要不都阖不上眼皮。啧啧,那么拗口,后人怎么能记住老爷我的特殊之处呢?”
邢夫人脱口而出:“您的特色是……?赘婿之王?”
第228章 投胎技巧
邢夫人既生动又形象同时简洁明了直击重点的总结让贾赦黑了一天的脸, 整场家宴气氛沉重到仿佛仍在延续祭祖的流程。
宁珊一天之中吃了两顿胃疼不已的宴席, 深感为君不易, 当将军那会儿他们军中过年多么热闹又亲密,虽然菜色简陋的只有粗粗煮熟的肉,没有新鲜菜蔬,更不能喝酒,但起码吃下去不会堵在嗓子眼儿里。
贾琏更加噤若寒蝉, 他完全理解不了贾赦生气的点,过去就因为这个没少挨骂, 人人称道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琏二爷完全是被逼出来的——为了解读亲爹的心情不至于挨揍。可惜他磨练多年, 已经把人际往来的要诀掌握到烂熟于心的程度却仍然无法征服他那注定名垂史册的爹。
迎春和黛玉倒是极力在活跃气氛, 过去一向对贾赦畏如猛虎的迎春自从大哥哥回家就越来越活泼胆大,眼见这事全家人聚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气氛却如此沉重,心中难过,分外想要化解这种沉重,便对黛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一左一右缠着贾赦道:“太上皇,该赏压岁荷包了。”
太上皇阴阳怪气道:“来早了, 初二再来。”
璎华不明所以,拉了拉宁珊的衣袖悄悄问道:“初二有什么特别吗?”
宁珊想了一下, 恍然大悟的沉默了。
华嬷嬷悄悄附在皇后耳边, 用小的近乎气声的音量道:“在民间, 初二是出嫁了的太太回娘家看望父母的日子。”
璎华茫然的点点头,问邢夫人道:“那明日可要安排轿马仪仗送太太回家探亲?”
邢夫人一愣,旋即惆怅道:“罢了,多少年没走过这个过场,何况爹娘都已经不在人世,还是算了吧。”她从过了门就碍着全贾府的眼,贾赦更是绝口不提陪她回娘家的事儿,日子一长,邢夫人自己都忘了初二回门的规矩了。
王熙凤表情尴尬的坐在一边,她的娘家貌似被她的婆家干倒了,现在幸存的人口都躲回金陵去避难,她明天也没地方回了。坐在王熙凤身旁的贾琏突然对面前的酒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的欣赏起来。
宁珊看一眼璎华,艰难问道:“你打算去祭拜一下前朝皇陵吗?”他是不是有点儿太彪悍了?自己皇后的娘家和弟弟王妃的娘家都是他一手放平的,这么一想,他突然有点儿担心贾琮将来要怎么找媳妇。
璎华毫不犹豫道:“没兴趣。”那些人何尝将她视作亲人?如今她也没必要惦记他们,而且她也没兴趣到已经惨到极点的人面前去炫耀,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过完一辈子挺好。
华嬷嬷则表示:“皇后娘娘要是回娘家,那就得省亲了,像前朝似的,先盖起诺大的省亲别墅才可以。”前朝皇族已经被集体贬为庶民,流落各地,直系则全部窝在皇陵里,谁能给当今皇后盖起省亲别墅来?
贾赦幽幽道:“这么说,我得往狱神庙里溜达一趟了?”他的“娘家人”至今还关着没出狱呢,就连已经得到审判结果的王夫人和贾政两个也还缩在牢里,必须等过完年开了笔才能走流程。
宁珊惆怅的想起,傻爹的“娘家”虽然不是他下旨关押的,但至今没个特赦也是他的意思。宁珊忽然很想捂一下额头——他这是注定要成为史册留名的“娘家杀手”将军皇帝了。
太上皇陛下金口玉言,语出必践,初二一大早,果然嘚嘚瑟瑟的“微服出巡”——只带了包括贾蓉、贾蔷在内的百八十号人——往狱神庙溜达过去了。宁珊假装繁忙的埋头照顾子女,对于贾赦在这个春节间的一切行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贾赦晃晃悠悠下了轿子,抬眼一看,此处临时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便是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
贾赦也抬起手想拈须,结果只摸到光溜溜的下巴,略感无趣,便指着那尊塑像问裘世安道:“这立的是谁啊?”
裘世安也不认得,急忙转头找看守,看守小碎步上前,诚惶诚恐答道:“回太上皇的话,那狱神名唤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
贾蓉喷笑:“这能管什么事儿?抬脚便出去了。”
看守憨厚道:“这位官爷不知道,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是不敢擅动的,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喘了一口气,呼出热腾腾的白烟,看守继续说明:“后来这皋陶便成了狱神,几朝前,有位天子甚是慈悲,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
贾赦摇头晃脑道:“那么以这里为女子监狱你觉得好是不好?”他很想听旁人称赞大儿子。
看守立刻回道:“陛下圣明又仁慈才会有此决断,那些刑狱加身的女犯无不感恩戴德。”话音刚落,便听院子深处传来一阵男人的叫骂声,裘世安大惊:“哪里来的男子,怎么会在这监牢中?”狱神庙里关押的全是女犯,故而看守也都是粗壮婆子,这忽然来了一个男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