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并不惊讶,只是觉得疑惑:“院子里的那具尸体,当真是皇上作为?以他的身体状况和行为理智,又怎么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十分困惑。”
天梁星道:“从脉象、容色等来看,惠明帝的龙体已然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会有性命之虞。然而如今的这种表现,简直比寻常人还要孔武有力……说来惭愧,我行医这许多年,却是从未见过类似的病症。”
他说得含糊,陆幽却隐约有了些想法,干脆主动挑明道:“您不必隐瞒于我,皇上这病……是不是与他身体里的蛊毒有关?”
“蛊?你说皇上体内有蛊?”
这下轮到天梁星愕然了:“我从未朝这方向思考。你这一说,倒似乎真有这种可能性。可是宫禁森严,又怎么会……”
陆幽道:“这蛊具体怎么来的,暂时还没有人知晓。我之所以会有所耳闻,是因为这阵子长秋公在督办柳泉城的案子,发现住在离宫之中的宗室子弟尽皆身中奇蛊。他进而探查惠明帝的情况,这才有了这个骇人的发现。”
天梁星恍然:“前些日子,他拜托我取皇上的血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可如果皇上中了蛊,没道理捱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啊。”
紧接着,他又突然自问自答起来。
“……是了!当初为了解皇上的病程,我曾经仔细研读过这些年来太医局为皇上开的药方。其中有一个所谓‘滋补强身’的方子,这许多年来皇上一直在服用。我却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如今你这么一说,莫非这个方子就是用来压制蛊毒的?”
“也许正是如此……”
陆幽若有所思,心中旋即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当年自己代替赵阳坐镇晖庆殿时,赵阳也曾经长期服用某种来自药王院的“补药”。
药王院,又是药王院。这个本应该济世救人的地方,怎么会隐藏着如此多的秘密?
迟早有一天,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陆幽正暗自思忖,又听天梁星道:“既然是蛊毒,那我就试试用解蛊的方法来禳解。不过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从这天开始,蓬莱阁就成为了紫宸宫中的禁地,日夜都有内飞龙卫巡逻值守。内侍省下令,禁绝宫中一切流言蜚语,众人都对惠明帝的诡异病情讳莫如深。而服侍在帝王周遭的,也全都换成了最为精干忠诚的宦官与宫女。
所有人之中,最为辛苦、也最为挫败的自然当算天梁星莫属。
自从怀疑是蛊毒作祟之后,他又做了好些个研究,还死乞白赖地又去火祆寺里向老尚宫讨教。
只可惜,就连老尚宫也表示这种蛊百年未见,大宁上下未必有能解蛊之人。
最后他依旧没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对策,仅仅勉强利用汤药和针灸,控制住惠明帝的情绪与行动。
如此一来,皇帝倒是不会再伤及无辜,只是神智依旧不清,整天幻听幻视,俨然与疯子无异。
因为皇帝久旷朝政,又不令太子监国,大宁朝的诸多要务全都落在了尚和门下三省的要员身上。
与此同时,身为枢密使,陆幽也每日往来于宫城南侧与皇城之间,不仅疏远了唐瑞郎,就连蓬莱阁都有好一阵子没去过了。
这天好不容易是个旬日,百官休憩,皇城里头也悄无声息。陆幽在丽藻堂内看了会儿书,估摸着应该是午膳时分,便去蓬莱阁内关心惠明帝的近况。
他屏退左右,独自上到蓬莱阁二楼,首先闻见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寻香望去,只见天梁星坐在偏厅内,正伏案假寐。
陆幽体谅他这段时间来殚精竭虑,不忍心将他吵醒,便独自一人走到惠明帝歇息的内室前。
守在门口的两个宦官见了他,急忙躬身行礼。
陆幽听室内没有动静,便也连忙摆手示意不要惊扰,只压低了声音问道:“皇上怎么样?”
“回少监大人的话,皇上刚刚服用过汤药,此刻正在榻上安睡。”
陆幽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47章 故人归
兴许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蓬莱阁内室中的陈设器物,这几天都经过了精简。陆幽只看见一张桌、几把椅,一盏落地宫灯,余下便是一床龙榻,三不靠地放在正中央。
他走过去,只见惠明帝躺在床上小憩。
短短几天不见,这位大宁的统治者仿佛经历了万千磨难,满面风霜、鬓发苍苍,若是忽略华贵的衣着,甚至与寻常的山野老翁并无太大区别。
二子死、一子废。外戚权臣干政,皇后牝鸡司晨,后宫萧瑟凋零,更身中奇诡蛊毒……看来这位与世无争,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皇帝,最终无法在逃避之中寻到内心的平静。
回想过去种种,陆幽有些可怜起惠明帝来。
若真有前世今生之说,这位老人或许就是他前世的父亲。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无论哪一种都是极为特殊的羁绊。
但又如何?如此说起来,莫非还要去认萧后做娘亲不成?
陆幽打消心中一时的恍惚,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紧闭的格栅窗。
还是应该想想,等惠明帝驾崩之后,这朝廷的局势会向何种方向发展……
他正暗自思忖,支在床榻边上的右手冷不丁地被握住了。
“……!”
陆幽立刻低头去看,惠明帝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
他的这双眼,暴凸且布满血丝,与那削瘦的脸庞极不相称。而瞳孔又小得惊人,仿佛时刻处于惊怖之中。
陆幽冷不丁地与这双眼对视,心里自然犯怵。他急忙想要行礼,却竟然不能抽回自己的手。
惠明帝死死抓着陆幽的手腕,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蹦出沙哑的声音。
“阳……阳儿?”
陆幽愣了愣,轻声摇头道:“陛下,微臣是陆幽。”
惠明帝依旧张着嘴,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听不清楚他的解释。
“阳儿……你这不听话的孽子!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又跑去哪里鬼混?”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眉毛胡子紧紧地皱在一起。
“不对……阳儿早就死了……死在晖庆殿里头了!”
陆幽心想皇上还算有些理智,可惠明帝的下一句话又令他无言以对。
“所以…你是旭儿?旭儿……你终于舍得回来看看朕了!旭儿、旭儿……外头的那些人都以为朕疯了,其实他们说的话,朕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都想谋害朕!旭儿,你可要保护朕啊!”
陆幽看他神志不清,再怎么解释恐怕也无济于事,转念一想,却又有了主意。
“……父皇。”
他将错就错,压低声音道:“孩儿不孝,一直没能陪伴在父皇身旁。可孩儿知道,父皇这些年来龙体欠安、须得日日服药,而且宗室的叔伯兄弟也都有类似的苦痛。其实,孩儿这段时间出宫在外,就是为了寻找解决之法……只是正所谓用药须对症,求您指点指点孩儿,这病究竟是如何种下的。”
惠明帝痴张着嘴,无比认真地听完了这段捏造的理由。他缓缓地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反复念叨起三个字。
“弄……弄雨楼、弄雨楼……”
弄雨楼,不正是当年戚云初曾经待过的湖中小岛?
陆幽记得,弄雨楼乃是大宁皇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化淳所建,初衷不明,但是此后的历代皇帝,都从宦官之中挑选出那些年轻貌美的青少年,送进弄雨楼去。
这宗室中人身体里的蛊毒,又如何会与一座荒废已久的南风小楼扯上关系?
陆幽正思忖,冷不丁地,一直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猛然变强了几倍!
“不对、不对……”惠明帝暴凸的眼睛忽然瞪得好圆。
“旭儿、旭儿你已经死了,死在东海池的小船上……他们把你捞起来的时候,朕就站在东海池边……朕的旭儿,已经死了,死了!”
他还记得!陆幽顿时紧张起来。
虽说如今的惠明帝已不足为惧,但若被人知道自己冒充赵旭向惠明帝套话,毕竟还是不妥。
要不干脆将惠明帝弄晕过去,就算日后提及,也只当是他自己做了一场幻梦。
正当陆幽头疼时,惠明帝却又安静下来,他看向陆幽的目光掺杂着惊恐与恐惧。
“难道说你是来接朕的?旭儿……你是不是来接朕去阴曹地府的?!”
陆幽正要回答,手腕上突然一阵剧痛,竟然是被惠明帝给拧转将近一圈,还死死地扣住了脉门。
“不、不……朕还不想死!朕还好得很,你……你回去,别再来缠着朕。滚、滚啊!”
陆幽身负武学,想要挣脱蛮力的束缚并非难事,然而对方毕竟是九五之尊,若有一丝一毫拿捏不准,以至于伤到龙体,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思及至此,他便也只有高声疾呼,想让外头的宦官与天梁星过来帮忙拆劝。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喀拉”一声,他的手腕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已然微微扭曲。
陆幽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本能地一掌拍开惠明帝,抽回手来查看。
惠明帝被他拍回到了床上,脑袋正巧磕在雕花床栏上,发出一声惨叫。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处的门被人给推开了。
事已至此,也就只有见机行事。陆幽一边提防着惠明帝,一边捂着手腕回过头去。
来人有两位,其一是天梁星,而另外一位则是陆幽十分熟悉、却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秋公!”
这段时间,戚云初一直留在柳泉调查巫蛊之乱。陆幽几乎就要忘记了当这个人站在自己身边时,那种安心而镇定的感觉。
稍作镇定之后,他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稳住病发的惠明帝。
陆幽与戚云初二人协助天梁星,将银针刺入惠明帝百会、风府、天柱等穴。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一直胡言乱舞的惠明帝终于安稳下来,倚坐在龙榻上微微摇晃着身子。
“你的手,来我看。”
天梁星又捧过陆幽的手腕仔细查看伤势,旋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折了,但不严重。到外头去,我帮你处理。”
“等一等,先不急。”
陆幽忍着痛,却将目光转向戚云初:“秋公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柳泉城那边有结果了?”
戚云初却摇头:“柳泉城那边的事,以后也需要你多多留意了。我这趟回宫,是为了辞行。”
“辞行?!就是说您要离开紫宸宫?”
戚云初却不正面回答,一手将陆幽拦开,径自走到龙榻之前,也不行礼下跪,就这样俯视着木讷的惠明帝。
“皇上,南君并没有死。”
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了一直隐瞒着的真相:“当年云梦沼里的那具腐尸并不是南君,他还活着。”
陆幽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此刻,他赶紧观察惠明帝的表情——刚才还呆若木鸡的老人,此刻竟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小王爷没死?”天梁星也深感意外:“那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总算是有些头绪了。”
戚云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进昏暗的室内。
“现在我有非常可靠的消息,他应该就在鬼戎,或者藏在云梦沼的深处。我要去找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他带回来。”
秋日午后澄澈的阳光,从他身后投射进来,亮到让人无法看清楚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过陆幽猜想,戚云初的脸上定然带着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在他的满头长发尚未变成一片飞雪之前,这样的神采也许会更经常出现在那张俊雅无俦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