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这里,连死都没有权利,她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子孤勇:那我偏要好好活着,我偏要活的最快活,活的最久,让和顾不失去母亲的照料。
第62章 家内
紫藤和木槿自然也察觉到娘娘的心绪波动。
但她们都以为, 娘娘是想起了醉酒的那一晚。
不比柯姑姑,从前没服侍过贵妃,对比不出差距。
对她俩来说,这三年多来也看的明白, 娘娘对皇上根本没有从前那样的痴情痴心, 似乎是一下子醒了过来, 从心里只有皇上,变成了先有自己。
可这样的斩断情丝, 想必是极为痛苦的。
所以都不曾打扰娘娘,只留了乳母在门边上等着吩咐, 然后让娘娘独自抱着公主,母女两个依偎在一起。
高静姝见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 口中颠倒道:“大明湖, 大明湖, 大湖明。”不由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的腮:“和顾, 额娘叫你背诗好不好?你五哥哥可是聪明的很,一岁多的时候, 说话都能说长句子了。”
也不管和顾听不听得懂, 高静姝就一字一句教她:“大明湖, 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她还记得这是位军阀写的诗, 他的诗都可有意思了。
这诗朗朗上口, 和顾虽然连不起来, 但很快学会了:“蛤蟆蹦跶”这样的词。高静姝说了荷花,她接着就能对上蛤蟆。高静姝表示满意,开始教下一首:“趵突泉, 泉趵突,三根管子一样粗,咕嘟咕嘟又咕嘟。”
这首对和顾来说更加绕口,最后只能“咕嘟咕嘟”像个小金鱼一样。
皇上就是这时候到的。
他一向关注贵妃,也觉出贵妃今日情绪不佳,想起了当年贵妃醉酒的往事。
见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在门口,就挥手道:“不必通传了。”
高静姝已经吃了好几回皇上不让通传,被他听见自己话的亏,所以这会子抱着女儿教歪诗,声音非常小。
皇上只见到贵妃倚在榻上,女儿仰着脸坐在旁边,屋里灯烛点的并不多,只是昏黄,给贵妃的侧影漫上一层极为柔和的光芒。
还是和顾先发现了他:“阿玛,阿玛。”有时候她会忘记前头的皇字,直接叫阿玛,皇上也不恼。
高静姝转身,看着同样站在昏黄灯火里的皇上,一阵恍惚,总觉得自己跌到一个梦境里。
一时她居然忘了起身请安。
皇上也不怪罪,反而直接走过来,也坐在榻旁:“出去游湖看泉,原是为了让你高兴的,倒是惹你伤心起来。”
高静姝这才醒过来,要起身又被皇上按住:“别闹这些虚礼。”然后往她脸上仔细瞧瞧,发现没有泪痕,又不免打趣道:“还是有些长进的,没再喝酒哭起来。”
“臣妾不敢再喝了,这可是济南行宫,地方太小,半夜想找个湖水泉眼的也找不着。”她比了一个方块:“何况这样大的地方,臣妾出门,只怕一头撞到太后宫里去,那皇上就见臣妾明儿一早还在太后娘娘大门口跪着醒酒呢。”
皇上失笑,然后回头叫李玉:“把东西拿过来吧。”
“这是今日快马加鞭送来的武夷山奇种茶。”皇上将一只小巧的密封绿玉罐取出来:“悄悄儿的,就这一罐儿,朕也不经内务府记档,都给了你。”
高静姝一怔:“都给了臣妾?那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里?”皇上您行行好,我不想再被太后抓进小佛堂了。
皇上望着贵妃:“你不必管这个——皇额娘和皇后处各色茶叶都应有尽有,这茶不是多么名贵,朕取中的是名字,当地人管它叫做‘家内’”
望着贵妃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妙目,想着她坐在船上的背影,皇上微微一叹。
他见女儿抱着绿玉的茶叶小罐玩,就伸手揽住贵妃的肩膀轻声道:“家内,是敦煌古语里妻子的发音。”
见贵妃讶然,皇上继续道:“宫中嫡庶分明,皇后是朕的发妻,她诞育嫡子,持躬淑慎是最好的皇后,朕对她自然是爱重的。可贵妃,在朕的心里,与你也是有夫妻情分的,朕待你,与旁人不同。所以虽然明着不能赏你任何明黄、正红之物,但朕得了这罐茶叶,却私下里只肯给你。”
高静姝望着女儿捧着玩的茶叶。
这句话,只当说给从前那位贵妃听吧。
到了济南,她原本就心里难过纠结,如今又想起从前贵妃,是凄凄凉凉病逝在榻上,不由落下泪来。
皇上这两年已经极少见到贵妃哭了,一见不免怔了怔。
因怕吓着女儿,所以高静姝立刻擦掉了眼泪,只对皇上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也抬手替她擦了擦眼睛:“罢了,都是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掉泪呢。”
然后见和顾又开始久违的啃东西,开始啃茶叶罐,不由从女儿手里拿过来,奇道:“她不是已经不咬人和东西了吗?”
高静姝看了看:“哦,这茶叶罐有点像她今天吃的绿豆糕的颜色。”
就这样的儿女事一打岔,才将方才的话混过去。
正巧太后处打发人寻皇上,皇上就起身去了。
旁边的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上来:“恭喜娘娘。”
是该恭喜,高静姝心道:皇上要真的有这份心思,她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柯姑姑笑眯眯道:“娘娘,奴婢这就叫人给你泡一壶?”
却见高静姝摇头:“不要。这个茶我一点也不喝。等回去以后,把它供在小佛堂里,正好旁人也就看不到了。”然后对柯姑姑微笑:“这是皇上的心意呢,喝了就没了,要好好在佛前供着。”
这心意该给的是那一位贵妃,虽然她大概也不需要了。
柯姑姑点头:“是,是,还是娘娘的主意好。”
太后宫中。
济南行宫到底狭窄些,皇上跟太后坐在正室说话,也能听见里间七阿哥的声音,虽然还十分稚气,但小小孩子已经有了气势:“不必了,我说了要自己换衣服。”
太后就眉眼都是笑:“永琮虽然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皇上点头,眉间带了一点难过:“当年永琏就是这样,小小年纪,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太后沉默半晌,这才勉强振作道:“皇上,且看着永琮吧。”
然后又直奔主题:“哀家听说了,今日你带着阿哥们游湖,又考较他们来着。”她手里的佛珠簌簌而响,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才说的话:“永琮也种过痘了,等过了生辰,皇上将永琮带入阿哥所去一并教养吧。”
皇上微微吃惊,他还想着怎么跟亲娘开口,让老太太不要溺爱难得的嫡孙,好让他能积极地投入到教育工作呢,没想到太后先开口了。
太后自然也不舍得。
但正如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太后也不愿永琮养在自己膝下,来日反而让皇上觉得永琮被溺爱,不能承担大业。
所以便狠心说出口来。
皇上极为欣慰,起身给太后行礼:“皇额娘放心,儿子必会好好教导永琮。”
太后叹息:“额娘不是怕你教不好永琮,怕的是你教的太好,教的太多。皇上,聪明孩子心思重,永琮一天天长大,就会知道,他跟其余兄弟不同,他是嫡出,身上天然就背着担子。当年永琏就是太过用功半分不肯松懈,在永琮这里,哀家难免担心。”
皇上颔首:“皇额娘放心,如今张登已经入了太医院,朕就将他拨在阿哥所。”
然后又道:“皇额娘这里自然也会给永琮挑好人服侍,再有永琮到底年幼,上头有哥哥们呢,不似永琏当时,朕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皇上不肯再露出软弱伤感,略过此事道:“皇额娘若不放心,也可随时召了永琮回来陪您用膳。”
太后犹豫一二,终于开口道:“皇上,永琪那孩子,哀家也知道,你素来称赞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想来是看重的。”
皇上开口截断:“皇额娘。这世上聪明人多而且多,论科举,状元岂不是比朕更通读四书五经?然而为皇者,更重驭人之术。”
“对皇子们,朕自然会因材施教。”
话已至此,太后也不能在露出什么恋恋不舍,只是笑着点头。
皇上不用开口跟费心思劝亲娘,觉得心情颇佳,带笑离开了太后处。
然而皇上刚一走,太后就眼里流泪,孟姑姑连忙递上帕子:“奴婢知道娘娘舍不得,可七阿哥将来是有大出息的……”若是不让皇上早早亲自教导,父子怎么能磨合,如今永琮还小,皇上想必耐心足些。
太后可是听闻了皇上今日是怎么对大阿哥三阿哥的,真到了年长的时候父子不能亲密,那就完了。
里头永琮穿着换好的里衣,外头套着袄儿就跑出来:“皇玛姆怎么哭了?我今儿是自己换的衣服,皇玛姆看,我都很乖的。”
这一说,太后落泪更厉害了。
孟姑姑就看着这祖孙俩如同要被法海收了似的,抱在一块依依惜别,太后简直把接下来十年的话都要嘱咐给永琮,直到永琮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
太后才带着不舍,把永琮交给乳娘,又嘱咐了好些话。
这一夜难过的不仅仅是太后,还有阿哥所的阿哥们。
皇上白日可是说了晚上要查功课的,其中三阿哥最惨,在外面煎熬了一个白日,好容易回到行宫,饿虎扑食一样来到桌子前面翻自己的大字,哗哗数着页数。
小太监来回话请他用膳,还被他一脚踹了个跟头。
他简直急的要脱发——一边最近的书没有好好温过,另一边大字还差二十多页,一言以蔽之,实在是窟窿太多,不知道从何补起。
三阿哥这样的差生狂补昨夜,五阿哥这样的优等生也不敢怠慢,回去立刻开始温书。
要是高静姝能看到,肯定会觉得阿哥所的氛围好熟悉:这不就是她们考试前的考场外面吗?
然而皇上先去看了贵妃,又去了太后处,溜达下来觉得时间有点晚,就不想去阿哥所,索性回去歇着了。
这世上最坑人的不是老师要查功课,而是老师说了要查功课,却放了鸽子。
阿哥们等到半夜才确定了皇上不会宣召,只得怀着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要命的紧张入睡。
其中三阿哥根本不敢睡,边祈祷皇上不查边通宵狂补。
次日傅恒来请旨,问皇上何时返京。
皇上想了想,这一回东巡也算是圆满,也可以起驾回宫了。
毕竟今年十二年,又是一个大选之年。皇上甚至还跟傅恒开起了玩笑:要不要给他指个好的侧室。傅恒连忙表示谢过姐夫,我就不必了。
此时山东巡抚带了历城知县前来叩拜。
说是皇上圣驾到了济南后,这两日便有村民在城外三十里地的龙洞山内看到霞光出现,然后经热心人民群众探查,发现里面长出了许多雪白似银盘的蘑菇。
傅恒在旁边心道:可以的,山东巡抚果然很灵,上回嫡子降生,山东境内的黄河听说都变清了,这回皇上亲至,又是龙洞山可见霞光,也真是下了大力气搞祥瑞路线。
皇上表示笑纳。
然后让御膳房先去辨别尝试,确定下没毒,离开济南前的家宴就吃这祥瑞蘑菇了。
说起家宴,皇上难免想起几个儿子:昨儿自己还没查功课呢。
要是诸位阿哥知道,是山东巡抚的一篮子蘑菇,又让皇阿玛想起了考试,估计会愤怒的给这位巡抚头上扣上一盆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