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问题细之又细,全不是上头统管之人应当关注的。
吕铤被撇在一旁半日,并无半个人来理他,帐中人人只顾看着裴继安对下头事情指手画脚,也不管其人说的是对是错,都如奉纶音似的。
他暗恼这些个人只顾着拍马屁,却不晓得做事,又看不惯裴继安不懂装懂,不顾做官人的体面——早知道这一个是吏员转官的,可再如何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泥腿子上岸,也总该自觉点,洗干净脚上的黄泥再来与上等人一同混吧?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锅底同灰尘满天飞,吕铤纵然是在门口,也觉得掉价得很,忙后退几步,站的出去,咳嗽两下,转头看了看随着自己来的兵卒,向对方示意。
那兵卒才跟了吕铤大半个月,并不是他心腹,见得此处忙做一团,都是干正经活的样子,十分不愿意插嘴,直到实在不能再等了,才隔门小声唤了一句“裴官人。”
屋子里人人都在忙,又有人说话、议论,嘈杂之声不小,那小卒声音低低的,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听见。
吕铤见他怯头怯尾的,更是不满,怒火中烧,忽的扬声叫道:“裴继安!”
他声音甚大,其中又隐隐含着不悦,显得极是突兀,登时人人都看了过来,见得是吕铤,免不得面露勉强之色。
吕铤并非裴继安的上峰,两人官职相当,本朝这般连名带姓叫人,本就很有些不客气的意思在,更何况他语气还那样难听。
裴继安也有些意外,闻声转头,见得是吕铤,拱了拱手,应了一声,问道:“吕官人寻本官何事?”
他口称本官,又称吕官人,已是将两人距离远远拉开去。
吕铤旁的不行,在礼部这数十年,对言语礼数却是十分敏感,立时就分辨出来其中意味,不满之下,脱口便道:“我听得下头人说,今日午时才要出发,全天也只走二三十里地,却不晓得接下来行程如何安排,若是误了吉时……”
这话活生生是被气出来的,然而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了。
明明晓得那裴继安是要收买人心,打压他来衬托自己,此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做出逼迫,不是等于给其人添柴加炭?
只是话既出口,吕铤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只好强撑着立在原地,昂然看着裴继安,等他回话。
裴继安却是道:“不怪吕官人记挂,确实不当误了吉时才好,我这一处已是有了些大致安排,正要请诸位官人一同商讨,只是眼下还有些要紧事要忙,还请在营中稍待片刻。”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对一边的兵卒点头示意,道:“请吕官人回大帐稍坐,我须臾就来。”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吕铤再不满意,就会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他本是出气,然则这一回却是又憋了一肚子气,当真肺都要气炸——这算是什么要紧事?什么灶台做多大,帐子用什么布料,柴禾多少银钱一担的,给他吕家管事去做,都嫌不够塞牙缝的。
怕是几辈子没做过官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做得出这样的事!
若是不会做官,你来跟我姓吕,老子教你怎么做儿子啊!
吕铤只以为裴继安是给自己下马威,随便拿话打发,有心说几句,偏生又寻不出什么说话的点,只好大步将那带路的小卒甩在身后,阴着脸走了。
***
裴继安却是实在没工夫去管吕铤的所行所想。
今次周弘殷共遣了八百人去往龟兹,当中有八名禁卫官分管兵卒。除此之外,吕铤手下管的护卫兵三百,总共一千一百人。
这人数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因都是厢军出身,多还是保安军,也曾去过翔庆阵上,略一整顿,遇事时便能用的起来,算得上是一支生力军。
他虽然当初就已经看过花名册,对众人依稀有了了解,可真正要熟悉,还是要看沿途行路,若要全数收服,则更要等天时地利人和。
裴继安虽然不着急送嫁去回纥,却着急快些去往翔庆,自然也想走快些,此时领着众人在营帐里转完一圈,将要吩咐的细项全数点出来了,才带上人匆匆回得大帐。
此时帐中众人尽皆已经到齐,单等裴继安一人,他进得帐子,当先行了一礼,歉声道:“是我来迟,叫诸位官人好等。”
陈坚白正要带头站起身,只是慢了一步,压根不用他当头,边上好几个禁卫官已是早早起身和话,或道辛苦,或说不打紧,又有问裴继安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可来找,必会竭力佐助。
诸人如此反应,叫一旁的吕铤看得脸都黑了。
他管事管了这许多天,从未有人说过半句体贴话,平日里见面,不是催这个,就是要那个。
可此时此刻,先前总跳得最厉害,时时阴阳怪气,动不动就拍桌子的邓姓禁卫官,却是操着一口金陵口音官话,围着裴继安嘘寒问暖。
如此对比,叫他怎能不寒心,怎能不生气?
吕铤在此处生闷气,在场众人不是没有发现,却是一个都懒得理会,饶是一向做事滴水不漏的孟德维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笑嘻嘻亲自给裴继安端了茶过来。
又不用出力,夸几句罢了,如此惠而不费的事情,傻子才不干!
在场的许多禁卫官把裴继安赞了又赞,不过就是怕他也跟着甩手不干,最后这烦人事要落在自己头上罢了,况且他管事虽然只有一夜加半个白天,可如此烂的一个摊子,居然眨眼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甚至昨日还群起激愤的一众兵卒也平静了许多,不得不说,其中大半都是裴继安的功劳,他也当得起这几句称赞。
一样的差事,一样的银钱,事情在吕铤手上的时候就一团乱麻,左支右绌,到了裴继安这一处,就举重若轻,又怎能怪他们重此轻彼?
说一项最简单的,吕铤管事时,出发都早之又早,此时众人胃口不开,并不觉得饿,伙房却因要收拾锅盆灶碗,早早就发了吃食下来,若是强逼自己吃下,一会立时就要赶路,一走要数十里地才有休息的机会,那胃实在难受。
可要是不吃,放得一阵,那干粮就全数冷了,硬邦邦的,全不能入口,叫人了强吃了也胃疼。
然而今日到得裴继安接管,早早就通传了早饭的时辰,居然还有得东西可挑可选,又都是热热地吃进去,便是十分难吃,大冷天的有那点热气就着,也只剩七分了。
说句难听的,冷天时吃屎都要赶热乎,更何况吃饭。
下头兵卒可不会管你是怎么安排,又有什么长远计较,更不会管今日吃得好,是因为不用赶路,只晓得吕官人管事时,自家就惨,没饭吃,没地方住,换做裴官人管事了,又有吃,又有喝,还有住。
得人便宜,与人交善,裴继安本来人就极好相处,又总拦了最难的事情去做,也怨不得众人喜欢他。而吕铤要求多,人又挑剔,还总端着进士出身、礼部外派、天子钦点送嫁的架子,偏他还半点不会做事,也不怪惹人烦。
一时裴继安坐了下来,将舆图同行程安排在桌上摊开,上头全是图画,少有字迹,又指着其中一一同众人解说,最后道:“昨夜因吕官人一时忙累,听闻还受了伤,孟都知便嘱托我暂时代管几日,我略做了一回盘算,可按这行程来走,虽是比原本的安排要慢上半天,可走起来却是会轻松不少,若是途中顺利,其实未必会慢上多少。”
众人当即就围过来看,拿了裴继安的计划同原本鸿胪卿做的路途计划放在一处,果然更为合理,甚至连每日在哪里安营扎寨都给了几个选择,那地址写得很是详细,另有可去哪里采买,哪里休整,面面俱到。
禁卫官们里头大半都行军打仗过,见得这一份东西,只觉得颇有军中之风,却又比寻常军中所做更为仔细明了,尤其跟鸿胪卿的对比起来,越发显得后者粗糙敷衍,便不约而同点头,七嘴八舌地说要用这个。
八个里头八个都说好,孟德维又是个哪里风大往哪里倒的,几乎立时就能将新的行程定了下来,然则裴继安却没有仓促决定,而是转头问吕铤道:“吕官人以为如何?”
这许多大汉围在舆图面前,又有不少才练武回来,一身臭汗,吕铤嫌弃得很,自然不肯去挤,也不曾仔细看两者差别,只是他先入为主,此时看裴继安色色都觉得不满意,个个地方都要挑毛病,听得这一句问,立时就皱起了眉,摇头道:“我以为不妥!”
第354章 照料
吕铤唱完反调,却是走近几步,指着桌上那一份裴继安新做的行程安排道:“钦天监数次占天,才得几个吉时,天子从中择一,叫我等护送郡主和亲,本就是两邦重大之事,若是按你这不知怎么做出来的行程,要是顺利还好,若是不顺,误了时辰,谁人能担得了这个责任?”
他自觉占着道理,说起话来里头还带着几分不耐,又道:“此番行程乃是礼部会同工部共拟,调用沿途舆图,又有许多能员协商得出,却非‘想当然耳’就能取而代之的……”
话里话外依旧是老调重弹,抓着什么“吉时”、“责任”不放,暗讽裴继安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不知从哪里、又是叫谁做出来的野鸡行程,也敢同两部官员协力所为抗衡。
然而他才说完,甚至不用裴继安回话解释,边上就有个禁卫官嘲讽道:“礼部?工部?吕官人也是礼部的官,却不晓得出过几回京?”
这话于吕铤已是莫大的羞辱,登时面色涨得通红,怒回道:“你!”
你了好一会,却只噎出一句,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等文官手握舆图,能征战天下,你这莽夫如何能懂其中厉害!”
对面的禁卫官冷笑道:“果然好厉害官,能在梦里杀敌罢?”
本就是草台班子,眼见两厢就要吵起来,裴继安倒是忽然出声帮着道:“吕官人有所不知,原来这一份行程书,乍看确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走了这大半个月,想来你也看出来其中多有错漏之处,皆因道路、天气原因,许多地方不能全然按着来。”
河道干涸,难道你还要硬生生拿个桨在干泥当中乱扒?桥遇暴雨断塌,难道你不改道?
又道:“虽是两部合力而做,各部官员自有要差,分得此事的未必能有许多闲空去一一核实,我们略作更改,也是正经之道。”
他话说得已是十分委婉隐晦,权当圆了吕铤的面子,可边上那一个被骂莽夫的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冷不丁出声嘲笑道:“吕官人梦里也带过兵,还能征战天下,却不晓得知不知道从来行程书这些个琐碎小事都无人去管,临到头了才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小子胡乱编给你,当真照着走,怕是仗都打完了,人还在山里绕着出不来!”
如果说最开始那一句还勉强能忍,这一回等同于被人直接把口水吐到脸上,吕铤却再也按捺不得,一蹬脚,强忍着两腿的痛站得起来,拿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竖子,你说什么?!”
孟德维见状不妙,又见裴继安在一旁安坐着,其余几个禁卫官更没有闹事的征兆,心知不会有什么事,便连忙钻出来打圆场,道:“都是为了陛下办差,何必如此,大家有话还是坐下来好好说罢。”
又道:“不如这般,先叫裴官人按着新行程走几日,若是顺顺畅畅,就按新行程走,若是实在不行,再看是不是改回原本的章程来,你们且看这般妥也不妥?”
一时众人纷纷应和,全把吕铤晾到了一边去。
吕铤见状气得更呛,只是这般和稀泥的做法,他虽然不愿,却也不好反驳,最后将袖子一甩,转身走了。
他走到半路,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后头一群人正对着桌案上的舆图同行程书说个不停,无一个关注自己,心中愤懑更甚,暗下决心,等到自家双腿伤势好一些,略作休整,再等那裴继安把架子搭得差不多,就要把营中事情接得回来。
从前他是因为猝不及防,毫无准备,才会有些手足无措,眼下已是过了几天,其实对行军日常足有了解,再不会出现从前的错处。
自家好歹是保宁郡主的送嫁官,接管营帐行军之事,名正言顺,若是那裴继安联合一应禁卫官不肯交权,却是有意兴风作浪,左右此处离京虽然不近,却也没有远到不能联络,且看他一封弹章送回天子手上,难道收拾不了这一营匹夫?!
要知道,临行之前天子可是私下给过旨意,要他接那监督之职,防备下头人联合作乱,擅作主张,当日他还觉得奇怪,今日才晓得,果然天子的交代并非空穴来风。
***
吕铤一心一意要休养生息,待过得几日再来一显身手,因心中憋着大招,却是安静了不少。
自裴继安接手营帐行军之事后,每日按时按点出发,提前还把当日将行多少路,当在何处休整,何时吃饭,几时就寝一一提前通令下去。
他言出既行,少有不应验的时候,便是偶然出了意外,也会早做安排,营地之中抱怨之声顿消,尤其有前几日做对比,更叫下头兵卒们夸谢不已。
自裴继安管了事,一应上得轨道,沈念禾同郑氏两个虽然没得什么特殊待遇,比起之前,周围侍女却更悉心照顾了。
这日傍晚,到得扎营之处,早有人先行将营帐搭好,沈念禾同郑氏进得自己的帐子,正等侍女去取吃食,两人才坐下喝水休息,外头却有一人进得来,向郑氏同沈念禾道:“郡主那厢说是有事待要寻沈姑娘同夫人过去。”
郑氏听得有些奇怪。
她今次虽然跟了过来,名义上乃是陪同沈念禾,平日里与保宁郡主并无什么来往,两边便是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罢了。
两人略作收拾,随着那侍女一齐去寻了保宁郡主的营帐。
这一回沈念禾还未进去,只在账外就闻得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寻味而去,果然见得帐子旁有个婢女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把扇子对着面前的火炉不住扇风,不知在煎什么药。
那婢女见得沈、郑二人过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小声道:“郡主正在里头等着二位。”
又急忙帮着掀起帐门来。
一进门,沈念禾就愣了一下。
保宁郡主的营帐是一行人中最大的,不过毕竟是急行路临时休息的地方,再大也不过是五六丈见方而已,里头本来会用布帘隔开住处同会客的地方,可今次却是一进门,就见得一张软塌摆在正中,软塌边上摆了张小几子,周元娘就坐在此处,手中还拿着一方湿帕子。
那软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褥子,口中哼哼呜呜的,不知在说什么。
第355章 有事相求
越走得近,沈念禾就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熏香混合着莫名的臭味。
郑氏行在前,闻得味道不对,忙站定了脚,又将手把沈念禾拦住,不叫她再走近。
没等一会,还未找到源头,前头听得被褥里一声闷响,几息之后,软塌上那人忽的翻身起来,“呕”的一声,冲着软塌外头的地方吐了一地。
周元娘当先反应却不是躲,而是立时站起身来伸手将人扶住,又去轻拍对方的背部。
正在呕吐那人显然没有避让人的意思,还迎着人身上来了。
周元娘原本的椅子摆在其人腰腹位置对应出来的地方,却硬生生被对方的呕吐物把裙子都污了半边。
营帐中其余侍女见得此景,连忙围了上去,或收拾地面,或给那呕吐的人收拾脏被褥衣裳,或端热水过来叫人漱口,又有要给软塌上的人换衣服的。
其中一人一将被褥掀开,一股子极臭的味道就弥漫开来,熏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原是躺着的那人拉了一身。
周元娘才要让开让人收拾,就被那床上的病人给把手给死死拽住了,那力气甚大,还怎么都不肯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