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连忙掩了他的唇:“天寒地冻,莫要提这些晦气之言。”
“求将军让我说下去,”紫淮眼中隐有泪光,低声道,“自来这深山之中已有八年,我本是残缺病体,却能苟活至今,多亏将军悉心照料。”
他说到这,轻轻咬着下唇,仿佛极力压抑着什麽似的:“其实我明白,这麽多年,将军从未给予他人承诺,却许了紫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将军高义,怜惜我这个残弱之人。”
“不……紫淮……”百里霂动了动干涩的唇,嗓音却十分无力。
紫淮用力抓住了男人的衣袖,单薄的胸膛微微颤抖着:“其实,我心里十分自私,明知道将军只是因为对紫淮的亏欠之心而百般照拂,却心安理得地依靠将军,在这贫苦之地过了这麽些年。对我来说,这些年能得将军相伴,朝夕相对,几乎如同梦境。我也想过,倘若这些年,在将军身边的是苏军师,不知道能辅佐将军创下多大功业。而我却是累得将军全然虚度了时光,陪着我这个废人,吃尽了苦头……”他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眉宇间满是痛苦之色。
百里霂伸手拭去他脸上泪水,神情无奈且哀悯,低声道:“不要胡说。”
紫淮靠在他怀里,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意:“我知道将军心里记挂着千里之外,但这一刻能伴在将军身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百里霂抿紧了唇:“紫淮,你究竟要说什麽?”
“我只想告诉将军,若是有一天,我撒手去了,请将军忘记那些昔日承诺,去找挂念的那个人,以将军的本事,想必躲过朝廷的通缉也并不难,而那人一定也在等着将军……”紫淮抓着百里霂的手,轻轻贴在面颊上,“我猜想,每个爱慕着将军的人都同我一样,想要在将军身边,却更希望将军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紫淮真的很羡慕……很羡慕那个能给将军幸福的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听不见,百里霂知道他强撑着说了许多话,早已困倦,便扶着他轻轻躺卧了下去。一旁的火光渐渐黯淡,在这大雪的夜晚无以取暖,百里霂紧了紧搂着瘦弱躯体的手臂,在黑暗中凝重了神色。
“将军……”紫淮将头靠在他肩上,吐字的气力都十分虚弱,“我若去极乐,必向天神许愿,祈求将军在这凡世里平安喜乐。”
第53章 番外夏湖仙
往日盛夏过伏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国公府里最悠哉的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的小厮丫鬟们都比往常少了拘束,凑在一处闲聊嬉闹,也不怕被责备。因为每逢这个时候,国公都会指派一名贴身家奴,驾着画舫到半月湖上闲坐,一坐就是一整日。
半月湖上风光虽好,这样天天看却也不免发腻,没有人知道国公为何有这麽个偏执的嗜好,就连管家张晋也是十分摸不着头脑,他曾见那破画舫连船板都松了,转而命人置了新画舫放在岸边,而国公却是看也不看一眼,着实不像他喜新厌旧的性子。
有次国公喝醉了,曾跟张晋提了提那个旧画舫,话的内容却是吓得张晋腿肚子直抽筋:“等我死了,不用去找棺木收殓,就把那画舫拆了,做一个棺材,把我放在里面,只当没忘了当年的事……”他说到一半,突然用袖子掩了脸,呜呜哭了起来。
张晋那时确实考虑了一番国公百年之後的事,然而後来事实证明他白操了份心,国公根本没有独自一人抑郁离世,自然也没有被放进破画舫做的棺材板里,他活得很好,还跟人私奔了。
玉岭溪位於蓟州西郊外,岳宁在马车里颠了几日,下车後抬眼一望,却见此处并非是穷乡僻壤,而是依山傍水,满眼秀丽的田园风光,心情不觉好了许多。
那处种满了木槿花的庭院确实十分显眼,岳宁走进院子时,百里霂正仰躺在葡萄架下看书,看见他并未十分惊讶,只是浅浅一笑:“你来了。”
他根本是料定了自己会来,对着那张淡然的脸,岳宁满腹的话突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嘴唇动了动,最後只是点了点头:“嗯。”
“这里有两间厢房,都不宽敞,你看想住哪一间?”百里霂合上书页,微微笑道。
“我……”岳宁一时有些无措,低声道,“随意哪间都好。”
“唔,”百里霂点点头,看向他身後,“那就让你的家人卸行李吧,我先出去走走。”
岳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莫名地委屈,愤愤地踢了身後的马车一脚,驾车的小厮立刻道:“公爷,东西还搬吗?”
岳宁磨了磨牙:“搬!”
几个家仆立刻把车上的大堆物什搬进了院落的厢房里,贴身的那个小厮在院内转了一圈又转回来,悄声道:“爷,您真要搬到这住吗?我瞧这里还没咱们家厨房大呢,而且一个下人都没有,这……谁来伺候您啊,难道……难道是刚刚那位爷吗?”
岳宁正在气头上,听他在耳畔嘀咕,不由得更是火起:“要你多管闲事,滚!”
“是是是,小的多嘴,”小厮哈腰道,“要不我们几个还是留下来伺候公爷您吧,这样丢下您回去,怎麽跟少爷交代啊?”
“不必,”岳宁皱眉道,“你们放完了东西就走吧。”
日落之後,岳宁独自坐在窄小的厢房里生闷气,连有人推门进来也没察觉。
“饿了麽?”百里霂低头看他,将手中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桌上,“没什麽好东西招待你。”
岳宁一时忘了生气,呆呆地看着面前那碗面:“这……这是你做的?”
百里霂“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觉得我会!面条?是隔壁送来的。”
“隔壁?”岳宁立刻警觉地看着他,“隔壁是什麽人,为什麽给你做饭?”
“是对老夫妇,我给他们柴米钱,他们给我留份饭食,有什麽不对麽?”百里霂在他头上摸了摸,有些好笑,“你在想什麽?”
岳宁低下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那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雇个人的好。”
“嗯,”百里霂在他身边坐下,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日後再说。”
岳宁抬眼看向他的侧脸,忽而忍不住道:“百里霂,你既然叫我来,为何又丢下我半日,连个影子也不见。”
百里霂轻声笑道:“怎麽?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岳宁气呼呼地反驳完这句,又扭过头,“我只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为什麽到现在……你都不肯让我安心。”
百里霂叹了口气:“岳宁……”他顿了顿,低声道,“看见你来,我很高兴。”
“真的麽?”岳宁不相信地看着他,“可你一点也不像高兴的样子。”
百里霂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见你真的来了,又忽然有些後悔,你是个热闹惯了的,或许不喜欢这样安静的小村子。建墨繁华似锦,你又身居高位,突然被我拐了来,富贵名利什麽都丢下了,我心中有愧。方才想着这些事,不觉忘了时辰。”
“你在说什麽啊……”岳宁皱着眉看他,“建墨那个鬼地方闷都能把人闷死,还有什麽富贵名利,你有空惦记那些,倒不如对我好点。”
百里霂低头笑了出来,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那我就对你好一点。”
偏巧这蓟州也有岳家宗族的一支旁系,在当地可算是名门大户,耳目又多,一听说睿国公来了三水乡,当即领了一帮人带了几车礼物浩浩荡荡杀进了村子,要向国公请安。岳宁对着那花白胡子跪在面前自称侄儿的远亲十分无奈,花了半天功夫才打发走。偏偏这位贤侄看见院落冷清,硬是送来了一批丫鬟杂役,挤得小院子满满当当。岳宁知道百里霂喜欢清静,最终只留了个身形丰腴的丫鬟,其余的又退了回去。
折腾了十来天,好容易得来的逍遥日子总算没有付之东流,然而一旦闲下来,岳宁又觉得浑身不对劲,这个小村子实在是太闷了。没有唱曲说书的可听,更没有什麽杂耍戏法可以看,半日就能从村东头走到西头,除了一畦畦碧绿的田野就是远处起伏的山峦,再没有别的了。
就在这日岳宁愈发兴味索然的时候,回头向院内一望,神色间又渐渐笼上层暖意。这间院落的後角贯穿了一条水渠,此时初夏,木槿纷纷开放,淡粉的花瓣被风刮着在水面和岸边上散落开,如同锦毯。百里霂斜坐在那铺满薄红的岸边,手里拈着细竹制的钓竿,头微微耷拉着,似乎正在打瞌睡。
岳宁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後,待要恶作剧惊他一下,却又蓦然停住了,转而俯下身,去看他的侧脸。男人的鬓角上依旧有几抹刺目的银白,眉却是昔日一般的浓黑修长,垂下的睫毛遮住了锐利的瞳眸,嘴唇到下颌的线条利落又漂亮。岳宁看得有些心痒,刚想要悄悄探过脸去,那双轻阖的眼皮却突然睁了开来,岳宁吃惊之下没站住脚,整个扑到了男人身上,把他压在了层层叠叠的花瓣上。
百里霂似乎也吃了一惊,仰视着趴在自己身上神色惊慌的岳宁半天,才闷闷笑了出来:“鱼都被你吓跑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岳宁只解释了半句,目光就定在男人勾起的唇角上,被蛊惑了似的,低头一点一点蹭了上去,唇瓣相触的时候他几乎连背脊都在发抖,真是逃不掉了,他贴着男人的胸口,有些认命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