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令仪快步走上去,一把将颜清和用力搂进了怀里。
温暖的怀抱一如往年,颜清和知道这不是梦,脖子上面滴落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温暖而又叫人心痛。
“娘。”颜清和哭着,两只手死死揪住了薛令仪的衣衫。
颜正则的目光近乎痴迷地流连在薛令仪的身上,他虽然被囚禁在了这地道里,可他知道薛令仪又被吕云生抓了来,他悲痛欲绝,却也无可奈何,也只能祈求她运气好些,能像上回一样,逃离了魔爪。他也知道她嫁人了,有了一双儿女,听说那个男人很宠她,这就够了。
眼泪在脸皮上肆虐,颜正则靠在墙壁上,却不能抬手擦去泪痕,他的一双手,早被吕云生砍断了。不过这不要紧,他早就是心若死灰了,也知道他是走不掉的,如今还能见了心爱的女人一面,已经是死而无憾了,当下之际,是叫他们赶紧逃离这里。
“别哭了!”颜正则喊道:“你们快走!快离开这儿!”
薛令仪也回过神来,将颜清和扶起,点点头道:“是的,咱们快走。”说着要上前去扶起颜正则。
可颜正则却厉声制止了,他的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薛令仪,目光悲痛凄凉:“我走不掉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双腿双手已断,早就是个废人了。再则,我一旦离开了这石床,身下的机关便会被触发,到时候上面的水倾泻直下,我们都要淹死在这里。”
薛令仪这发现,颜正则两条胳膊都只剩下了半截儿,下面也是如此,光秃秃的,没有手,也没有脚。
脚下一软,薛令仪无力地跪倒在地,捂脸痛哭。她的悲痛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述,这个男人,被她害惨了,她要如何做,才能弥补得了她的罪孽。
“莫哭了。”颜正则看着薛令仪,目光温柔且充满了怜惜,他柔声劝道:“莫要哭,这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你万不可自责,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你没有错,这都是恶贼的错。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孩子。”
薛令仪抱着头,哭得悲痛欲绝。
颜清和上前去将颜正则脸上的泪痕擦去,颜正则温柔慈爱地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怜惜和留恋,轻轻说道:“你一会儿跟着你娘走,不可任性,不可胡闹。”
“爹也走。”颜清和哭道。
颜正则叹了口气:“爹走不了了,你知道的,爹身下就是机关。上一次你给爹翻身子,那倾盆而落的大水,你都忘了吗?”
颜清和没忘,若不是来送饭的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他们怕就要溺死在了这地道里。
“可清和舍不得爹。”颜清和哭着,就抱住了颜正则的脖子。
吕云生这会儿才缓过一口气儿,只是他被剜掉了眼睛珠子,什么也看不见,听见这话冷笑道:“既如此舍不得,咱们就死在一块儿,如何?”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身子忽的一动,也不知道他按到了哪里,却听得“吱呀吱呀”声响,分明就是石门关闭的声音。
颜正则急得额角青筋直蹦,嘶吼道:“快走,快走呀!”
却是说话间,头顶上的一个大洞忽然被打开,冰凉的水哗哗从上面落了下来,吕云生躺在地上,呵呵冷笑着。
走不掉了!都走不掉了!那个女人,只能死在这里,和他死同穴!
第73章
石门将要关闭, 水又哗啦往下倒灌。颜正则知道事态急迫,刻不容缓,将声线又提高了许多, 瞪着眼呵斥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非要一起死在这里, 要那恶贼心愿得偿才算干净吗?”
颜清和还是头回见着他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便是被砍了手脚,便是被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从来都是平静安和的。
薛令仪却是一个激灵, 恢复了理智。她疾步上前将颜清和从颜正则身上扯了起来,然后喝道:“走!”
颜清和先是愣怔着被拉扯着往外走了几步,可醒过神儿来便开始挣扎起来。只是他虽是正值年少的少年郎, 可常年被囚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又吃得不好也不饱,瘦骨伶仃的,根本没什么力气。
可即便这样,薛令仪也很难顺利地将他拉出去,扯了几下后便恼了, 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头上,凄厉哭喊道:“你是要死在这里吗?”
颜正则也厉声呵斥道:“你是不听爹的话了吗?爹让你跟着你娘走, 现在就走,快点走,不许回头!”
双重压力下,颜清和选择了屈服, 薛令仪满眼泪水,悲恸地回望了一眼颜正则,却见他双目之中柔光满溢, 正含笑看着他们。
“清羽还活着,我已经找到他了。”薛令仪忽然喊了一声,不远处,山门“吱吱呀呀”的声音愈发的响亮,薛令仪回头扯着颜清和疾步奔了出去,吕云生挣扎着在地上坐起,靠在墙上哈哈大笑:“别瞎忙了,一个也别想出去,都在这里陪我死吧!”
薛令仪抿紧了唇瓣,手上用力扯着颜清和,等着拐弯将要上了石阶时,脸上一怔,随即露出狂喜来。
“爹!”薛令仪大声喊道。
赵世荣正指挥着几个力大的年轻郎君用力扛着石门,听见里面传来了女儿的喊声,立时大喜过望,果然没错,明娘正是在这里面。
“你们用力,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赵世荣说着,便从那道已经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门扇里挤了进去,慌慌张张下了石阶,一把抓住了薛令仪。
“快走,那石门马上要关闭了。”
薛令仪点点头,又用了扯了一把颜清和。
颜清和正立在石阶上往后张望,里面不时传来吕云生凄厉的叫喊声,他已经听见了薛令仪高喊的那一声爹,也猜到了,外面是有救兵来了。他不甘心,惨叫着挣扎要起身。他不能让那女人离开,这辈子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这女人他绝对不能放过了。
然而他已经是毒性入骨,五脏六腑的疼痛根本叫他站不起身,更遑论去追薛令仪,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绝望地倒在水里,冰凉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身子,挣扎着扒着墙壁靠起身,他也只能苟延残喘地看着水面越涨越高。
颜正则靠在一旁的石壁上,满目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太好了,他的娘子,他的孩子们,以后都安全了。想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看向远处的仇人,他躺在地上正死命挣扎着,惨叫着。颜正则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阴冷的笑,好得很,到时候一起坠入黄泉,他要在阎王老爷跟前,好好的算一算这笔账。
等着赵世荣和薛令仪一上一下拖着颜清和从那石道里出来,门口死命推着石门的几个少年郎已经是浑身大汗淋漓,正是强弩之末了。他们前脚出门,后脚那几个郎君便含着口号,从石门里跳了出来。却听那门“哐当”一声巨响,就死死地关闭了。
颜清和猛地抽噎一声,扑进了一旁薛令仪的怀里,惨叫道:“娘,爹死了。”
薛令仪将他死死抱紧,眼睛看着那关闭的石门,慢慢流着眼泪。是的,他死了,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最后还是没活下来。
赵世荣在一旁安排人赶来马车,耳朵听见这半大小子冲他女儿喊娘,一双眼跟着就瞪圆了。随即想起之前听曹凌说的,他这苦命的姑娘,以前是嫁过人的,还是做了人家的填房。这小子,瞧着年岁,八成是前头那位夫人生下的孩子了。也是可怜见的!
“走吧,先回去再说。”赵世荣过去抱起了颜清和,又对薛令仪道:“咱们去周家庄,这阵子你不在王府,怕有闲言碎语闹出来不好看,便只说你去了周家庄,三个孩子也在那里等着你呢!”
薛令仪哽咽着点点头,由着红莲过来扶着她,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坐着范丫,躺着范舟还有霜儿,薛令仪见着他们便是一笑,然后说道:“那人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曹煦到底还小,虽是薛令仪不在,好歹还有奶娘照看,有道是有奶就是娘,倒也没闹。只是颜清和和曹贞却是不见了薛令仪后,吃不下睡不好,两个孩子都足足瘦了一大圈。见着薛令仪便扑上去抱得死死的,哭得是死去活来的。
“行了,你娘这不是回来了,赶紧的,叫你娘去沐浴更衣,吃过饭休息休息,她可是遭大罪了。”赵世荣说着摆摆手,就有下人过来拉开了颜清羽和曹贞。
薛令仪牵起颜清羽的手,拉着他到了马车前。范舟和霜儿已经被抬了下来,只剩下颜清和,靠在车壁上,神色倦怠,眼中充满了哀伤。
“他是哥哥,清和哥哥,你还记得吗?”薛令仪说着,便捂着嘴哭了起来。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家里整日欢声笑语,日子过得舒坦而又安逸。每日里听着颜清和跟着颜正则诵读诗书,颜清羽还小,被抱在怀里,举着莲藕一般的小胳膊,轻轻摇动了腕子上的金铃铛。
颜清羽有些胆怯地看着里面面色苍白的少年郎,他已经不认得这个人了,可是,看着颜清和手腕上的锁链,他慢慢走上前,手指轻轻触碰过去,铁锁链冰凉刺骨,一下子牵动了他记忆中最是不堪回首的那些日子。
“娘,娘,我不要带铁链子,我不要被关在地牢里。”颜清羽猛地回身奔向薛令仪,将她一把死死搂住,尖声哭喊起来,他浑身颤抖着,哭声满是惊恐害怕。
薛令仪吓了一跳,随即心疼地将颜清羽搂在怀里,低声安抚道:“别怕,有娘在,再也不会叫你关进地牢里了。”
颜清和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弟弟,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弟弟长得很像爹,真得很像。可惜,他们分开的时候,弟弟还小,想来已经记不起爹的模样了。
“把清和安置在东小院儿,我住在那里,也好就近照看他。”赵世荣走过来轻轻说道:“你先去洗漱,吃过饭食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情,也等着明天再说。”
薛令仪是真的累坏了,这阵子住在那石头庄子里,吃不好睡不下的,又要提防吕云生使坏,又要盘算着,怎么毒.死他。后头来了红莲,因着惧怕红莲被发现,这一颗心就更是安稳不下来。眼下万事俱休,薛令仪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好睡,直睡到第二日晚霞遍布天穹的时候,她才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两对儿亮晶晶的眼睛珠子正直勾勾望着她,瞅见她醒了,那两对儿眼珠子瞬时间亮了起来,就听见曹贞欢喜喊道:“娘醒了!”
这一嗓子仿佛一声锣响,屋子里瞬时间涌进了一排丫头。
薛令仪头疼得厉害,摆摆手道:“你们退下,我要躺在床上缓一会儿。”
红袖摆摆手,就叫丫头们退下了,她上前福了福,笑道:“赵三爷交代了,若是娘娘醒了,就叫娘娘洗漱打扮后,叫人去唤他一声。”
薛令仪点点头:“知道了。”又问道:“红莲呢?”
红袖笑道:“红莲姐姐已经醒了,正在安置霜儿姐姐呢!”
薛令仪点点头:“告诉她,这几日不必过来伺候,等着休息好了,再来也不迟。”见红袖应下,又道:“那个霜儿,你吩咐下去,叫周嫂子好生照看,不得怠慢。”
等着红袖离去,薛令仪收回视线,看着趴在床沿上两张可爱的小脸,笑道:“去搬了凳子过来,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又叹道:“好多日子没见着煦哥儿了,昨天夜里匆匆看了一眼,也没看清楚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去叫奶娘把煦哥儿抱过来。”
颜清和应了一声,只是还没动,曹贞已经跳了起来,冲向了外面。
“来人,叫人把煦哥儿抱来给娘看!”曹贞的声音还是稚嫩,可却是气势十足。
薛令仪笑了几声,伸手摸了摸颜清羽的脸颊,目中含着柔软的笑:“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颜清羽摇摇头:“不好,羽哥儿想娘。”
薛令仪又轻轻抚了抚他前额的黑发,叹了口气:“你去瞧瞧你哥哥。”
颜清羽目露疑惑:“哥哥?羽哥儿没有哥哥,羽哥儿有很多弟弟。”
薛令仪知道他说的弟弟,是曹凌的那几个儿子,笑了笑道:“这不一样的,他是羽哥儿的亲哥哥呢,就像贞娘,是羽哥儿的亲妹妹,煦哥儿是羽哥儿的亲弟弟一样的。”
这个颜清羽倒是明白,除了贞娘和煦哥儿,他也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都没有贞娘和煦哥儿亲近。
“那羽哥儿一会儿去瞧瞧他。”颜清羽乖巧地说道。
薛令仪点点头,眼中已经渐渐溢出了泪水:“羽哥儿好好陪着哥哥,好叫他不要那么伤心了。”
颜清羽点点头:“好。”只是很快又露出困惑:“为什么哥哥要伤心呢?”
薛令仪轻抚着颜清羽的额头没有说话,只是扬起脸,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顺手将眼角的眼泪抹去。
“娘,弟弟来了。”曹贞气定神足地走了过来,神气活现地指着身后:“娘,你快看,快看,是弟弟。”
薛令仪脸上已经溢出了笑容,伸手道:“快抱过来,叫我亲亲。”
曹煦被奶娘照顾得很好,小脸儿胖墩墩圆嘟嘟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瞧起来白白嫩嫩十分可爱。
“呦,娘的小宝贝儿可有想娘呀?”薛令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曹煦已经叠起来的下巴。
曹煦瞪着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薛令仪,忽的“啊啊”叫了两声,口水便从唇角流了下来。慌得薛令仪忙拿了帕子去拭,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柔软的笑。
“娘,贞娘也要抱抱。”曹贞眼见小弟弟被娘抱在怀里不停逗弄,嘴巴一撅,不高兴了。原先没有小弟弟的时候,她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呢!
薛令仪见曹贞扯她衣袖扯得厉害,怕失手再摔了曹煦,便命人过来抱走了曹煦,这才把曹贞抱在怀里,捏她的鼻子:“你这坏丫头,娘就抱一会儿弟弟,你就闹个不住。”
曹贞鼻子里“哼”了一声,奶声奶气道:“娘偏心!”
这么丁点儿的小人儿,知道什么是偏心呢!于是又捏她的鼻子,嗔道:“胡说八道,娘自来是一视同仁,再没有偏心的。不过,你又哪里听来的偏心二字?”
曹贞慢悠悠答道:“那一日在花园里玩,躲在花束下,听几个丫头说的,她们说,爹是个偏心的王爷,最偏心关雎楼。”
这是听见下人们私底下嚼舌根了,薛令仪寻思着,以后可得叫丫头看紧了,这胡言乱语的,听多了可是不好。
薛令仪瞧着颜清羽只眼巴巴儿看着她,也不说话,笑道:“你这么看着娘,怎的不说话呢?”
颜清羽叹了口气:“娘不见了,芙蓉也病了,羽哥儿心里很害怕。”
薛令仪这才知道芙蓉竟是病了,怪道没瞧见她,于是问红袖:“芙蓉身子可有好些了?”
红袖忙回道:“染上了风寒,几副药下去总是不见好,如今还卧病在床呢!”
“叫王太医给她看。”薛令仪吩咐道,这王太医平时只给主子们看病,丫头婆子们若是病了,虽有专门看病的郎中,医术却总是不及王太医。
红袖忙笑道:“奴婢知道了。”这是主子的赏赐,芙蓉可真是好福气。
等着又过了一会子,薛令仪洗漱穿戴好,去了一旁的明厅时候,赵世荣早就等在了那里。
“坐!”赵世荣笑道,伸手提起茶壶,给薛令仪倒了一碗茶。
薛令仪忐忑难安,当初她自作主张从王府溜了出来,想来曹凌那里,必然是气坏了的。
赵世荣看着薛令仪满脸的不安,心说这死丫头难得还有个怕头儿,于是叹道:“你这孩子,胆子也忒是大了些,这般莽撞不懂事,以后可要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