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愣一下,复又转头大叫,“我不是齐聿——”
“齐聿。”穆遥咬牙续道,“你不想活,咱们今日同归于尽便是——”
男人手臂挥舞,疯狂发作,“我不是齐聿——我同你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与你北穆王同归于尽?你走开,滚——你滚呐——”
穆遥目中戾气骤生,用力扼着他,将男人生生拖入一旁深水池中,二人齐齐滚在池水深处。穆遥加一分力,将男人压在池底。男人在大病之中,片刻便意识恍惚,却不敢晕去,生恐穆遥同自己一同溺死,便越发疯狂地挣扎起来,张开口还未说出话,倒先喝了一肚子水,憋得几欲死去。
穆遥沉在水中,冷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男人拼着最后一线清明,疯狂摇头,哀恳地望住她。眼见穆遥不为所动,男人疯狂得不能维持意识,不管不顾拼死大叫,“你出去——求你——”
当然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够发出,只觉脑中骤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在最后一线清明中绝望地想——
他害死她了,他把穆遥害死了。
……
男人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身上无一处不疼,便连骨骼都要在狱火一样的烧灼中熔尽,他起着几欲熔化的眼皮,在摇晃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男人,那人正握着自己一只手。他顿觉恐慌入骨,疯狂尖叫,“出去——别看我——走——穆遥,你让他走——”
男人叫得撕心裂肺,其实却只发出一点细若蚊蚋声音。穆遥听见,便放下水杯,向余效文道,“他醒了,先生暂避吧。”
余效文本在给齐聿施针,只好收了,无声退走。男人尖利地叫一时,不见穆遥踪影,越发怀疑穆遥被自己害死,撑起身体想去寻她。却连翻一个身动一下指尖的气力都寻不出。他奋力撑着挪动寸余,又筋疲力尽跌回去,指尖陷在枕褥之间,用力到发白。
穆遥靠在不远处的车壁上,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困兽之斗。
“穆遥。”
穆遥本能要答应,又闭上嘴。
“穆遥……穆遥……”男人叫了许久,无一字回应。他越来越绝望,大张着眼凝望虚空,喃喃道,“死了……被我害死了……被我害死,又是我……我——”
“齐聿。”
男人悚然一惊,拼了死命回头,便见穆遥坐在不远处,平静地望着自己。他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笼罩,不知从哪里拼出气力,从被中爬起,手足并用奋力爬到穆遥面前,双手攀在她膝上,“穆遥。”
扶在膝上的一双手烫得可怕。穆遥半点不容情,一抬手掀开,男人倒在地上,惊慌抬头。
“你不是不想活了么?”穆遥冷笑,“又叫我做什么?”
“穆遥——”
“不许叫我。”穆遥冷酷道,“你不配。”
男人瞬间满面雪白,一个片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穆遥不动,“既是不配,你叫我做什么?”
男人怔怔听着,“是……我不配。”他呆了许久,后知后觉置身马车上。他被一个念头抓住,急忙问她,“去哪里?”
“西州。”穆遥道,“你若不乐意,自己下车。”
男人抿一抿唇,点头道,“好。”便往车门处去。他烧了一日夜身如稀泥,哪里有动弹之力?却不肯吭声,咬着牙往外挪。穆遥看得火起,欺上前握住男人滚烫的一条手臂,往外喝一声,“停车——外头人都走远些——”
马车果然停住,脚步声起,侍人退远。
穆遥一掌拍开车门,车外漆黑,竟是夜间。穆遥将男人半边身体拖到车门外头,夜风扑在男人滚烫的身体上,一瞬间头痛得仿佛被人以巨斧砍凿,忍不住尖声惊叫,“穆遥——”
“你叫我做什么?你不配。”穆遥冷酷地攥着他,“从这里跳下去,要死要活,随你。我要回西州了。”
男人奋力撑起头颅,“你——”
“我怎样?”穆遥冷笑,“不是你自己要求的么?”说完一抬手将男人掷回车内,啪地一声合上车门。
男人从冰冷的夜风中坠入柔软的枕褥,在冰火两重天走过一轮走,被身体的痛苦和心里的委屈两边煎熬,承受不住,便伏在枕间伤心地哭起来。
穆遥不理他,往外吩咐一声“继续赶路”,回来仍在炭炉上煮粥。
男人直哭得头昏脑涨时,感觉自己被人拉起来,冰冷的一只手扣住自己下颔,便身不由主张开口,温热又甜蜜的一口粥渡过来,抵在自己喉间。男人本能地吞咽,摇晃的视线中浮着穆遥柔和的一张脸。
穆遥哺过一口,正欲退开,忽一时颈上一沉,被男人张臂抱住。她心知此人已是神志不清——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顺从本心,完全依赖自己,就像病中糊涂时一样——腾一只手撑住男人身体,柔和地亲吻他。
男大张着口,片时被她亲得意乱情迷,胡乱地叫起来,“穆遥……穆遥……”
第113章 罪人 我有罪。
二人交颈亲吻许久, 男人身软如泥,裹着穆遥一同滚在褥间。穆遥双唇贴在男人耳畔,身体反倒往后退出一些,“齐聿, 我回西州……你——自己下车去。”
男人茫然开目, 微红而湿润的一双眼中浸满迷乱又依恋的情意, 旋涡一样, 将他的理智全然吞没。他大惑不解地望着穆遥,微张着口, 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穆遥低头看着他,忽一时忍耐不住,俯身咬住男人苍白的一双唇。男人早已不支, 被她一触更意乱情迷,脑中如同三千焰火齐齐炸开。他在最后一线清明中奋力叫一声——
“穆遥。”
……
余效文被撵出来,刚回自己车上安生吃一顿饭,侍人在外叫道,“殿下请先生过去。”认命地刨完饭,拾掇医药箱子去穆遥车上。
回西州路途遥远,北穆王车驾是匠人出了图样特制的, 尤其阔大舒适也罢了,还十分讲究地分作两进。外头一进侍人出入,安置食水茶汤药炉等物, 里头一进以兽皮锦褥铺作一个极柔软的地榻, 为图保暖, 四面车壁都用极厚的皮毛封填——人在其中,除了行进间微有摇晃,与居家无异。
余效文进去的时候, 男人正陷在锦褥之中,双目紧闭,一张脸烧作火红,大张着口,鼻翼奋力翕动,无比艰难又无比努力地喘着气。“齐相——”
“以后不要这么叫他。”穆遥正浸冷巾子,闻言打断,“他活着已是不易,负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余效文一滞,改口道,“小齐公子怎么样?”
“不怎么喊冷了,先生诊一诊。”穆遥把冷巾子按在男人额上,小心翼翼移出一只手,递给余效文。
男人被凉巾子激得一个哆嗦,却连眼皮掀一下的气力也拿不出,任由穆遥拖出手,指尖微颤,仿佛是一个挣扎的动作。
余效文诊一时,仍旧把那只手塞回被中,“热度不会再往上了,只要能退了烧,便能好转。”又问,“小齐公子情绪怎么样?”
穆遥摇头不语,“不像早前一样胡闹了,却也说不上好。”
“既如此,二个时辰喂一回药,汤药若能退热,便不艾炙施针了——小齐公子应不乐意见到我等外人。”
穆遥点头,“煎药来。”
余效文出去,很快药童送汤药来。
男人烧得厉害,辗转半日勉强睡沉,穆遥便不叫他,直接以口渡药同他灌下去。男人身不由主把苦而涩的药汁吞入腹中。他稍稍清醒一点,只觉如同置身烈焰地狱,便四肢挥舞,沉默而又坚决地不住反抗。
穆遥压着他,俯身喂他吃下最后一口汤药,合身入被,将他枯瘦的身体拥入怀中,瞬间只觉烈焰入怀,如同拥着一只炭炉。男人又挣扎一时,终于乏力,张口贴着穆遥,咻咻喘气。穆遥抬手捋开男人枯涩的发,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前额,柔和地亲吻。
男人渐渐安静下来,搭在穆遥肩上昏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之时,发现自己置身让人无比安心的浓重的黑暗之中。身体陷柔软而温暖的皮毛里,他本能地将自己裹得更紧,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穆——”男人张一张口,又闭上——不配,他不配。男人更深地缩进皮毛里,如一只将死的兽,为自己掘好了埋体的坟墓。
他就这样既绝望又平静地蜷缩在黑暗里。许久之后,终于听到穆遥的声音渐行渐近——
“我出来太久,要回去了——配出解药再来禀我。”
“是。”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他应是认识他,却记不起名字,也不想记起。
穆遥道,“你记着,不论什么药材,只管用,不论多大代价,务必保住这些人的性命。”
“是。”那男人应了,又道,“枯荣是皇室处置宫人的秘药。秦沈那厮用来要挟戏班子里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让那些人活命,事成之后那些人悄无声息地死了,他做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觉——穆王为这些人治病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无需自责。”
“胡剑雄,再许多废话,你这个统领便不必做了!”穆遥发作一时,又道,“既是宫里的药,宫里说不定有法子,去太医署问。”
“是。”
“等一下——”穆遥道,“既是宫里的药,秦沈从什么地方弄到手的?”她忽一时摇头,“只怕赵夫人并不是秦沈唯一的猎物,查。”
“是。”
……
男人缩在褥间,沉默地听着。久久,皮毛自外掀开,微凉的一只手便贴在他额上。他仰起脸,入目是一盏油灯,灯下穆遥清亮乌黑的一双眼。他睁着眼,沉默而又依恋地望着她。
“不烧了……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不叫我?”穆遥说着除去外裳,合身入被,张臂将他抱住。
男人被她一碰触便剧烈发抖,片刻间齿格撞击,格格有声。
“仍是冷吗?”穆遥说着,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男人摇头,他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只能拼死咬牙,“岁山戏班子里那些人,是不是都要死了?”
穆遥道,“不是。”
“一个戏班子的人……死了多少人?”
“没有人死。”
“我都听见了——”男人指节蜷缩,生硬道,“枯荣无药可医,他们都活不了,都要死……都是我害死——”
“齐聿!”
男人被她一斥,终于住口,僵硬地望着她。
“这件事确实同你有一些关系。”穆遥道,“却不是你害死的。”她停一下又道,“秦沈为了对付你,给戏班子的人下毒要挟,言道事成之后给他们解药——枯荣这个东西,虽然传言中五日必亡,但现在已经过了八日,没有人死,有效文先生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效文先生……是谁?”
穆遥心下重重一沉,好半日勉强镇定,“当今名医,很厉害的人。”她无声吐一口气,“齐聿,你既是听见,方才在外头我说话的人,胡剑雄——你认识他吗?”
男人摇一下头,仍然固执地问,“他们不会死吗?”
穆遥扶在他脊背的指尖无意识收紧——不认识余效文,连胡剑雄也不认识。“你可还记得芳嬷嬷么?”
“芳……是谁?”男人困惑地摇头,又问,“秦沈……他死了吗?”
穆遥沉默。
“秦沈是被我害死的。”男人被她抱着,枯败的一双唇紧紧贴在穆遥颈畔,开合间有粗粝的触感,“我入王庭时,被丘林汐那个花痴纠缠……我当时——为了摆脱丘林汐什么都顾不上,便去求丘林清收留。丘林清早同朱青庐勾结,正要同我安排一个投敌的罪过,就答应了。可丘林汐那个花痴仍然不依不饶,丘林清就抓了路过王庭往南回乡的秦沈替我——若不是因为我,秦沈早就已经回家了。”
所有亲近的人他都不记得,却记得秦沈,记得朱青庐,记得岁山的戏班子,连北塞和岁山的所有羞辱都记得一清二楚。穆遥抿一抿唇,“齐聿,睡一会,你病了很久,刚刚醒来,需要好生休息。”
男人摇头,“我在王庭,同秦沈有约,只要杀了丘林清和丘林汐,允他黄金千两,允他南归故里。我什么都想好了,只是怕你见到他。可是不管我怎么拼命阻止,你在崖州还是见到秦沈——”他越说越觉艰难,“我怕你也喜欢秦沈,怕你觉得他比我好,怕你不要我——”
“你就在丘林汐锤杀丘林清后,秘密让人带走秦沈,把他关了起来。”穆遥道,“然后呢——你打算怎样处置秦沈?”
男人茫然应道,“我……我不知道——”
“你仍是会放了他的……好了,我都知道了。”穆遥道,“我不会喜欢别的人,你以后也不要做这样的事。”
“别的人?”
穆遥“嗯”一声,指尖按住男人干涩的后颈,“就是——你以外的人。”
男人只觉羞愧难当,想要放声痛哭,却连哭泣的勇气都消失殆尽,“我不配。”他深吸一口气,“我害死他了——秦沈被我害死,姐姐被我害了一生,便连阿虎,也被我害死……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被他长久遗忘的齐叶和阿虎,终于记起。除了自己,人生中所有对他好的人和幸福的经历都忘记,所有曾经愧对的人和事,所有不堪的记忆,都深刻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