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撂一下群人, 走到灶间看一下,“糊辣汤添一碗。”
老板眼见着两边要打起来,兀自唬得瑟瑟发抖时,听到这一句如闻天籁, “就来。”飞速取碗盛汤。
穆遥刚坐下, 汤碗已经捧上。齐聿看一眼, 只不动。穆遥舀一匙, 递到他口边。齐聿老老实实吃了,只觉热火入喉, 直落入腹间,便连指尖都暖和起来。
穆遥望着他笑,“是不是暖和了?”
齐聿点头, 便又张口。穆遥又喂一匙给他。
那边李冒看得目瞪口呆,生咽一口干沫,“你,你二人这样成,成何体统——”
穆遥回头,“怎么,你也等人喂?”
李冒指着他二人骂, “我怎会如此不要脸,你——”一语未毕,只觉肩窝一疼, 瞬间自肩往下, 多半边身体麻木无觉, 大张着口,僵立原地说不出话。
一群少年见状不妙,一哄而散。便连铺头老板都缩在灶间不敢出来。穆遥全不理会, 仍旧喂齐聿喝汤。
齐聿病中迟钝,勉强同人争执一回,一口气泄了便提不起精神,只知对穆遥百依百顺,稀里糊涂在她手中吃完一大碗热汤,才后知后觉旁边还站着一只桩子,“穆遥。”往李冒处看一眼。
“你理他呢?嘴欠活该。”穆遥道,“好些吗?”
齐聿点头,“我不要轮椅,我同你走回去。”
“看看你那脸色,好歹消停些吧。”
齐聿固执道,“我不要轮椅。”
穆遥无法,“那我让马车过来。”撮唇打一个呼哨。便拉高大氅帷帽,“你如今这样,除了宫里和王府,旁的地方都不许去——尤其是中京戍卫。”
齐聿皱眉。
穆遥压低了声音道,“那里很快不太平——你这样,紧急出点事,跑都跑不掉。”
马车过来,两名侍人上前,一左一右扶齐聿上车。齐聿一坐下便向外伸手,“穆遥。”
穆遥刚刚走到李冒身前,听见齐聿叫她,穴也不解,转身走了。李冒气得骂娘,又骂不出声,只能原地站着,被迫喝风。
马车摇晃前进,齐聿歪着头搭在穆遥肩上,“你为什么特意在那厮面前说中京戍卫?”
“你发现了呀。”穆遥扑哧一笑,寻到他的手握着,“咱们齐相可真是冰雪聪明。”
齐聿被她夸得心生甜蜜,无声发笑,“我想不出,你告诉我吧。”
“你想不出,还是不乐意想?”
“我想听你说话——”齐聿仰起脸,往她颊边亲一下,“穆遥,我想一直听你说话。说什么都好,你别不理我。”
穆遥侧首回吻。齐聿闭着眼睛,抬手攀着她,昏沉道,“你别走……再……再多一些——”又不知多久,齐聿漂浮的神志里终于能听到她的声音,“这个李冒应是世家出身,知道不少朝中事,又只能知道些皮毛——难得的是胆子大,嘴巴比胆子还大——老天送与我的一张好嘴,不好生用怎么对得起你一夜挨骂?”
齐聿神志已经开始模糊,只能勉强应一句,“你想让他出去……说些话——”
“是。”穆遥道,“秦观失了净军,一时半会不能同皇帝再如以前交心。这大嘴巴再帮我造个势,说一句中京戍卫不老实——皇帝和老太监已经心生芥蒂,再听了这个话会怎样?皇帝必定要防着老太监。那老太监要么就反了,要么让出中京戍卫。随便哪一个,都是我想要的。”
齐聿已是连眼皮都撑不开,神志如陷泥潭,奋力道,“他……他一个人——”
穆遥扳着他的脸看——眉目涩滞,摇摇欲坠,仿佛下一时便要失了神志,“睡你的觉吧,你都操的什么心呀?”
齐聿攥着她不肯睡过去,“他一个人不成——”
“李冒这一张嘴当然不够使的,我会让人推波助澜。”穆遥探手揽住他嶙峋的肩,“齐相睡吧,等我好信。”
齐聿任性道,“我不睡……我要去赶庙会。”他久久不闻穆遥应声,抱着自己的那一双手却一直在,他心生笃定,索性由着性子闹,“不回去……要赶庙会。”
穆遥叹一口气,“好,带你赶庙会去。”
齐聿放下心,立刻睡死过去。再醒时发现自己睡在地榻之上,身上搭一条青布被子,旁边两个大火盆。他只看一眼便知不在王府,立时慌乱,叫一声,“穆遥——”
一室悄寂,便连外间都无声息。齐聿顿觉灭顶,往榻上爬起来,初一站直,是觉膝头酸软,却居然有一些气力。便往外走,推门迎面一名小沙弥过来,见他双手合什,“施主。”
齐聿握住门扉,“这是哪里?穆遥呢?”
“大伽蓝寺。”小沙弥道,“殿下在外头拈香,请施主稍等。”
“殿下……北穆王吗?”
“是。”
齐聿一颗心落肚,一下砸得腔子里生疼,“她在何处?带我过去。”
“殿下请施主在此稍候。”
齐聿的声音瞬间拔高,“带我过去。”
小沙弥为难道,“殿下有——”
“她在哪?我自己——”
便听穆遥的声音轻轻笑道,“我早说他不醒便罢,醒了谁也拦不住,我说的可是?”
话音方落,便见两个人从走廊转角出来——穆遥和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宣一声佛号,“欲念横生,才致神不养魄,施主这样,病根难除。”
穆遥负手而立,上下看一回衣衫不整,大冷天赤着一双足的齐聿,皱眉道,“这位施主可听清楚?”
齐聿抿一抿唇,“你过来。”
穆遥只好走过去,拉着他回禅房,仍把被子同他裹上。好一时老和尚才慢悠悠地走进来,向齐聿摊开手。
穆遥一笑,“还不给大和尚看脉?”
齐聿只好把手放上去。老和尚闭着眼睛诊,放下道,“听老和尚的,立时在我寺中带发出家,好生静心安养,方能保一世太平。”
“那不如现时便要了他的命。”穆遥一笑,向齐聿道,“这是大伽蓝寺住持,定安大和尚——你在人家这儿睡了两天,把大和尚的好药都要吃光了,怎么样,可强些?”
齐聿稍觉羞愧,“打挠住持。”
大和尚点头,“施主无需谢我,要谢便谢北穆王,老和尚欠了她的情。”便站起来,“过午佛前拈香,殿下还来吗?”
“大和尚先去,我带他来。”
老和尚头,向齐聿道,“未知施主何人,斗胆劝一句,施主执念太深,不是久寿之相,在我寺里出家才是保命之道。”
穆遥不等齐聿答话,撵他道,“这是我未婚夫婿,老和尚劝他出家,可见得是疯了。”
有外人在,齐聿原本一直呆坐,此时清楚听到她说“夫婿”二字,苍白的面上浮上一层红晕,反倒越发拘谨了。
老和尚唬一跳,“你就是齐相?”不等回答点头,“怪不得,怪不得——”自言自语走了。
穆遥歪着头看他,“施主要不要出家呀?”
“我为什么要出家?”齐聿低头,“来庙里做什么呀?”
“不是齐相定要赶庙会么?”穆遥道,“大伽蓝寺庙会闻名天下,半夜哪有人做生意,我直接带你到后山寻大和尚——齐相满意么?”
齐聿此时才知自己病中还有半夜赶庙会这么一桩事,难免羞愧,“我有时糊涂,穆遥,你不用都听我。”
“真的?我不用事事顺着你?”
齐聿一滞,认真纠结半日,极小声道,“那你还是……顺着我吧——”
穆遥忍不住捶地大笑,半日止不住。齐聿被她笑得极度难堪,索性伏在她肩上不抬头。
好一时忍住了,穆遥叹一口气,“听你胡闹也有好处,误打误撞把老和尚的家底好药弄出来吃了——以前还不知他有这么些好宝贝。”
齐聿兀自羞惭,一动不动。
“你在大和尚这睡了快两日了。晨钟暮鼓,把咱们齐相哄得安安静静的。”穆遥叹气,“大和尚说的不错,齐聿,你是该寻个庙宇,好生安养。”
“你也去吗?”
“我去做什么?”穆遥道,“朝里的事,西州的事,天底下的事——”又笑起来,“我要去也是去尼庵,哪家庙子里能容我过夜么?”
“咱们不是在这两日了?”
“那是因为大和尚不敢撵我,你如今醒了,今日定要赶我走。”
“我也走。”齐聿道不假思索,“我不要什么安养,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不用商量,没有商量。”
穆遥笑着抱一抱他,“走,去拈香。”
等二人收拾好去前殿,大和尚等在门口,迎二人入内,便敲一下钟。二人在钟声的余韵里并排跪下,穆遥拈了香,双手合什,默默地许一回愿,复又磕头。
齐聿也拈了香,合什许愿。穆遥在他旁边,只见他闭着眼睛,双唇蠕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想是怕她听见。穆遥胜负心起,难掩好奇,侧首盯着他,以唇形分辨——
佛祖在上,弟子齐聿,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一愿为己身所求。求佛祖念弟子一生波折,恳降福祉与我妻,保她平安康健,一世安宁。弟子不论寿数几何,但有一日存于世,便有一日伴我妻。祈达神听。
第97章 兵变 谁要后悔一辈子呀?
三阁朝假一直要到年十五, 齐聿从大伽蓝寺出来便在北穆王府厮混,一个新年门也不曾出过。反倒是穆遥忙碌无比,每日里早早入宫,至晚方回。
她第一日出门齐聿便闹过一回, 晚间不知穆遥使了些什么手段, 第二日齐相直接没起床, 睡到天近黑时才醒, 醒来不足一个时辰便又见着晚间归来的北穆王。如此慢慢习惯了穆遥白日里不见人的日子,把先时半步都离不得的习惯多少纠回来一些。
齐聿在王府, 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吃药发呆,每日里活动范围不超过一间屋子, 直把繁花似锦一间王府过得如同荒村野寨一般。只有在穆遥回家时活泛起来,仿佛他这一日从见到她时才能真正开始。
十三这一日,齐聿直到亥时也不见穆遥回来,他越等越是心焦,只觉五内俱焚,难受到了极处,忽一时忍无可忍, “哇”地一声把刚吃下去的汤药吐一地。
穆秋芳正送饭来,见状唬得三魂走了两魂半,放下餐盘过来相扶, “玉哥这是怎么了?”
齐聿正吐得脸红头涨, 好半日喘一口气, “回来了吗?”
穆秋芳在北境时已经知齐聿心病,她对齐聿一向是极其疼爱的,便被穆遥托负了照顾齐聿的重任, “阿遥走前交待,今日可能会晚一些,不是让你先吃饭?”
“不对。”齐聿站起来,“一定有事。”便往外走,“我要入宫。”
穆秋芳急忙拦住,“阿遥再三嘱咐,她不在家时,你不能离开王府。”
齐聿听若不闻,笔直往外走,“我要入宫。”
穆秋芳无论如何拉他不住,只能紧紧跟在后头,“玉哥不要冲动,若有事,阿遥定会让人传话,如今外头——”
一语未毕,砰一声山响,直震得房梁都抖一下。齐聿猛然站住,极目远眺,府门方向有烟尘渐起。穆秋芳惊慌道,“这是怎么了?”
齐聿反倒镇定下来,“嬷嬷快些去下头酒窖躲藏,我出去看看。”
穆秋芳原本是怕得不行,一听这话死死拉住齐聿,“玉哥不可,外头若有事,你绝不能出去,你同我躲躲。”
齐聿道,“穆遥不在,王府不能无人做主,我不能走。”
穆秋芳兀自着急,抬头见胡剑雄同韩廷二人一身戎装,大步过来,如获救星,“胡统领——韩统领——”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齐聿身前,单膝跪地行军礼。胡剑雄抬头,“请齐相内庭安坐,外头有我二人在。”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