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霓点点头,冰车又倏然滑了出去,这次滑向的却是光线昏暗的湖心方向,她有些紧张,将风灯提了起来,照亮前路,冰车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绕着湖心穿行,寒冷的夜风迎面吹来,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冷。
他们在这夜深人静之际避开了其他的人,悄悄躲在这梅林深处,划着冰车游玩,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大事一般,透着隐秘的欢喜,宫中无聊,这么久以来,苏青霓头一次如此高兴,她的心中兀自欢欣雀跃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了身后人的目光。
帝王正在看着她,凤眸中的神色不像往常那般平静到近乎毫无波动,而是带了几分浅浅的,几不可察的笑意,很温和,若是不注意看,险些发现不了,这种细微的表情由惯常冷漠的人做来,竟让人觉得分外心动。
苏青霓蓦然觉得心跳突兀地快了些许。
冰车渐渐停了下来,有一片片洁白的雪絮悠悠飘落下来,楚洵突然移开视线,看向漆黑的夜空,道:“下雪了。”
苏青霓抱着风灯,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漫天的雪花,很细小,洋洋洒洒地坠下来,轻轻落在了她的发上,宛如轻柔的羽毛,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很快就融化了,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凉丝丝的。
楚洵看了一会,道:“朕不喜欢冬天。”
苏青霓愣了愣,转头看他,道:“为何?”
楚洵望向她,道:“冬天太冷了。”
闻言,苏青霓不由讶异,她看楚洵往日穿着单薄,养心殿还日日门窗打开,四面透风,他又是有内家功夫在身的,遂笑道:“臣妾还以为皇上不怕冷的。”
楚洵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道:“没有,朕很怕冷。”
苏青霓头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觉得有些新奇,她打量着年轻的帝王,眉目俊美如斯,眼神却不同以往那般冷漠,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寒夜,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苏青霓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洵语气淡淡地道:“朕幼时是住在寺庙里的,有时候太妃生气了,就会罚朕去一间空屋子里悔过,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蒲团,夜里也没有灯烛,所以每到冬天时,便觉得难熬得很。”
苏青霓完全没想到一国之君从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震惊道:“太妃她怎么能这么……”
她险些要把骂人的话说出口了,好在理智尚在,最后又咽了回去,楚洵像是看穿了她似的,道:“这么狠心?”
苏青霓抿了抿唇,楚洵却别开视线,用木杖轻轻一触冰面,冰车又缓慢地滑行起来,他轻描淡写道:“朕早说过,她就是那样的人,自私妄为,只看重她自己,这种事情,她自然是做得出来的。”
苏青霓有些怀疑地想,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母亲?你大约不是她亲生的罢?
岂料下一刻,楚洵的声音淡淡响起:“朕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
苏青霓心中哦豁一声,看来不是她一个人这么觉得。
楚洵又继续道:“不过年纪渐长之后,朕就知道了。”
苏青霓忍不住问道:“皇上知道了什么?”
楚洵答道:“知道朕是她的亲生儿子了。”
“此话怎讲?”
楚洵悠悠道:“因为朕发现自己与她一般自私妄为,一般只看重自己,从不考虑其他人。”
他的话直白而坦诚,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着一件他认定的事实一般,若此时有人反驳于他,他恐怕也只是抬起眼皮瞟一眼,不做辩解,也懒得回应。
但苏青霓就是想反驳他,道:“臣妾不这么觉得。”
楚洵像是愣了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讶异:“哦?皇后有何见解?”
苏青霓虽然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小心眼,偶尔会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气死人不偿命,又或者性子懒极,不爱理会朝事,性格冷漠,还有奇奇怪怪的毛病,譬如吃素念经,不近女色等等这些毛病,粗粗一数,这缺点都快数不过来了。
但却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苏青霓想了想,道:“皇上若真是自私,只重自己,为何特意派人做了冰车,今夜又为何偏偏要带臣妾来这里?”
冰车渐渐停了下来,楚洵没再滑了,也没有出声,苏青霓换过头去望着他,认真而恳切地道:“臣妾觉得,皇上只是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要什么罢了,仅此而已。”
闻言,楚洵的凤眸抬起,直直地看向她,重复了一遍:“朕,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苏青霓点点头,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劝道:“皇上或可仔细想想,有什么是您十分想得到的,又或者想要成为怎样的人,等您想明白了,一切就都好了。”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若真敲醒了这位,说不定来日大楚又能多一位开辟盛世太平的明君呢!
正在这时,楚洵轻轻颔首,看着她面上浮现的欣慰之意,他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这是苏青霓第一次看见他笑,宛如昙花夜放,他道:“其实,朕也喜欢冰车。”
苏青霓:……
第47章
眼看苏青霓的脸色都变了,楚洵面上的笑意明显了些,凤眸微微弯起来,平日里冷面冷心的人,这时候笑起来就格外令人惊艳。
他悠然道:“骗你的。”
雪渐渐大了,纷纷坠落下来,落在苏青霓的发间,晶莹剔透的一片雪花,楚洵盯着看了几眼,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它轻轻摘下来,苏青霓面露疑惑之色:“皇上,怎么了?”
楚洵摇了摇头,将手握起,那一枚轻薄的雪花便融化在了掌心,变成了一点湿润的水迹,触感微凉,像是要顺着那血液传入心底。
他看了看天,道:“雪大了,回宫吧。”
冰面很滑,苏青霓从冰车上下来,手中提着冰灯,有些不太敢走,她下意识看向楚洵,楚洵走了一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顿了片刻,忽然将自己的衣袖撩起递过来,低声道:“拿着。”
苏青霓大为意外,但仍旧是依言伸手过去,将那袖子抓住了,天气太冷了,织锦的料子泛着细微的凉意,她纤长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才又慢慢地捏紧了,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拽着楚洵的袖子,跟着他往湖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步伐却默契得一致,空气安静,只能听见些许脚步声,几不可闻,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乍一看仿佛是亲密无间的伴侣一般。
等出了梅坞,碧棠与晴幽两人连忙迎上前来,苏青霓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楚洵的衣袖,趁着无人发觉,她猛地松开了手,晴幽举起油纸伞来,道:“娘娘,下雪了,衣裳没湿罢?冷不冷?”
苏青霓摇了摇头,道:“本宫无事。”
她说着,转向楚洵问道:“皇上,现在回宫么?”
转瞬之间,楚洵便恢复了往日那般平静到近乎冰冷的模样,他点点头,道:“走罢。”
说完便迈开了大步,李程连忙举着伞追了上去,他深青色的常服袍袖被冷风吹得荡开,楚洵走了几步,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袖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那里的布料处仿佛还残余着些许的暖意,像是被人手心的温度仔细熨帖了似的。
……
回了坤宁宫里,碧棠替苏青霓除下斗篷,一身的寒气皆被驱散开去,晴幽又端了煮好的姜茶来,苏青霓接了之后,先是递给楚洵,道:“皇上先喝些姜茶去去寒吧。”
楚洵盯着那姜茶看了一会,才端起喝了,剑眉轻皱,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苏青霓道:“怎么不喝?”
楚洵含蓄道:“太烫了。”
烫?苏青霓心中疑惑,方才她摸着碗的时候,温度明明正好啊,怎么会烫?
恰在这时,晴幽又捧了一碗新的姜茶来,苏青霓接过试尝了一口,正好温热,一点儿也不烫,她便道:“可臣妾并不觉得烫啊,再放些时候只怕要凉了。”
“是么?”楚洵看着她手中的碗盅,漫不经心地道:“或许是两碗姜茶不一样吧,先放一放。”
闻言,苏青霓只能由他去了,自己把姜茶喝了,转身去了妆台前,让碧棠替她除去发簪金钗等物,长长的青丝便散落下来,妆台上明镜映烛火,将苏青霓的面孔照得愈发精致姣好,因着之前玩了冰车的缘故,她这会儿有些累,犯起困来,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眼角余光自菱花铜镜中瞥见了什么,十分奇怪,定睛一看,那却是一只手,深青色织锦质地的宽袖,手腕上戴着一副檀木的手串,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端着一个描金细白瓷的碗,正在往一盆水仙花里头倒姜茶。
苏青霓:……
她突然清了清嗓子,那只手便立即顿住,紧接着,她能明显地感觉到一道目光朝这边看过来,大约是见苏青霓没别的反应,以为她没看见,片刻之后,那只手又继续动作,把一碗姜茶全倒在种水仙花的瓷盆里了。
说什么姜茶太烫,看来他是本来就不喜欢喝这东西。
苏青霓心想,她也装作没看见,待头发梳弄好了,这才起身,瞄了一眼楚洵手中的碗,故意问道:“皇上的姜茶喝了么?可别太凉了。”
楚洵将碗亮了一下,十分镇定地道:“喝完了。”
表情非常的从容,若不是苏青霓方才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只怕都要信了他的鬼话,如此腹诽着,她在心里给这个男人的缺点加了一条:喜欢睁眼说瞎话。
晴幽过来恭敬地接他手中的空碗,苏青霓冷不丁道:“再给皇上盛一碗来吧,方才在外面冷得狠了,明日皇上要上朝,龙体可万万不能有所差错。”
听了这话,晴幽立即应是,楚洵的表情微微一滞,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番冰冷的模样,直到晴幽又端了一碗新的姜茶来,苏青霓亲手接过,笑吟吟端到楚洵的面前,道:“皇上请用。”
楚洵的面色终于变了些许,他盯着那姜茶看了几眼,犹豫道:“朕方才喝过了,这就不必喝了吧?”
苏青霓却柔声劝道:“皇上龙体要紧,一碗姜茶怎么够?”
楚洵:……
他不答话,苏青霓便面露失落,道:“还是说,皇上觉得臣妾宫里的姜茶难以入口……”
楚洵表情微变,语气僵硬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苏青霓立即抬起头来,杏眼弯起,笑道:“那就请皇上喝吧。”
楚洵凤眸微垂,盯着她看了看,又看向那姜茶,面上露出几分挣扎的意味,最后终于妥协,接过了那碗姜茶,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剑眉紧皱着,好像喝了一碗毒药似的。
苏青霓看在眼里,心中简直乐开了花,十足的欣慰之意,让你从前逼着我喝乌鸡大补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有今天?
楚洵确实是极不喜欢姜的气味,喝了这一碗姜茶之后,他的心情原本很差,但是一抬眼,见面前的女子露出几分欣慰的笑意,莫名就觉得舌尖那姜特有的辛辣味道,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罢了,她也是为了他好,楚洵认真地这么想着。
第48章
雪下过两日,天便放晴了,转眼过了初八,楚洵要开始恢复上朝的日子,因着他们是分了两床被子睡的,苏青霓睡意模糊间,能感觉到旁边的人起了,不过她并不想动,也嫌麻烦,就假装继续睡,但是朦胧中,她感觉楚洵并没有走,而是在床边站着。
苏青霓有些奇怪,心道,莫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她便睁开眼来,正好对上一双凤眸,有几许温和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般清冷理智,楚洵的唇角动了动,矜持道:“皇后醒了?”
苏青霓只好答应了一声,又问道:“皇上要上朝了么?”
“嗯,”楚洵点点头,却依旧没有动作,苏青霓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冕服还未穿好,便随口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吧。”
楚洵听了,从善如流地道:“有劳皇后了。”
趴在被窝里的苏青霓:……
她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往日里这人不都是拒绝的吗?
但话已说出口了,这会儿苏青霓只好认命地爬了起来,替他整理衣袍,尽管两人靠得很近,但是她的指尖一点都没有碰到楚洵,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让彼此都觉得舒适。
服侍楚洵穿好上朝的冕服之后,束发戴冠的事情,苏青霓就不方便动手了,便遣碧棠去把李程唤了进来,她正欲退回内殿,却被楚洵叫住了,道:“从今日起,你不用去慈宁宫请安,朕已派人去给太后知会过了,至于太妃,你大可不必理她。”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若有事情,可以派人来找朕,朕自有办法”
说完这些,他便走了,苏青霓着实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楚洵第一次告诉她,有事可以去找他,他会替她处理。
苏青霓站了一会,听见外间的脚步声远去,紧接着,是殿门被合上时发出的吱呀声,然后所有的动静都没有了,殿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碧棠见她没有要动作的意思,一时间有些疑惑,道:“娘娘,怎么了?”
苏青霓忽然微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本宫没事。”
楚洵说不必去慈宁宫了,苏青霓乐得轻松,一整日都悠悠闲闲的,等到了午时后,碧棠端着一个朱漆雕花描金托盘来,上面放着一个瓷盅,苏青霓想起来,这是该喝药了。
碧棠把瓷盅放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盅盖揭开,道:“娘娘,喝吧。”
苏青霓接过来一看,顿时发觉不对劲,瓷盅里竟不是黑黢黢的药汁了,而是呈现一种淡淡的褐色,也没有扑鼻的苦涩气味,她诧异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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