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遥道:“但就算赝神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应该能察觉自己会短暂地被你压制,他为何始终使用你的身体,不肯换人?”
鬼王那个倒霉催的,可是意识刚刚有点觉醒的趋势,就被弄死了啊。
叶识微道:“因为他使用我的躯体修炼多年,一旦换人,只能重新开始,他怎么可能舍得。”
叶怀遥心里发闷,强作平静地道:“哦,这样啊。”
他说完这几个字,停了停,勉强压住满腔愧疚与心痛,又问:“然后呢?”
叶怀遥不想让叶识微觉得不自在,但他心里难受,叶识微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不过也是没有点破罢了。
听到叶怀遥的问题,他叹了口气,眼前似乎又冒出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叶怀遥年少时富贵无忧,花团锦簇,笑骂素来由心,纵使一时的低落气闷也很快就能过去,何曾会有这样忧郁愁闷的神色。
这些年与赝神共生共处,他就算能获得的主导时间再少,也已经足够打探出一些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
叶识微听说过叶怀遥当年毁去父母尸体的事,他无法也不敢去想象当时兄长的心情。自己“身死”,听起来好像要更惨一些,但却也错过了许多需要承担的责任,经受的压力。
真正为难的、痛苦的那些,以及最艰辛的时光,都是叶怀遥自己扛过来的。
他坠楼的那一刻,是多想活下去啊,因为叶识微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死后,叶怀遥要如何自责,又怎样带着这份伤痛继续生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兄长不曾拉住自己,他只是心疼。
这里多少冤魂厉鬼,留恋人世无法投胎的原因都是仇恨怨毒,而他不一样,他是因为爱。
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四肢百骸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饶是如此,他的灵魂也迟迟不愿意脱离躯壳,他想活,他真的想活下去。
无数追兵流民涌来,周围很快传来一片惨叫哀嚎之声,世界彻底陷入混乱。
不知道叶怀遥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跑掉。
几具尸体砸下来,倒在叶识微的身上,倒是让他免于踩踏之苦,给了他一个留下全尸的机会。
但即便如此,从城墙上摔下来,这具身体也已经多处骨折,残破不堪。
叶识微心里知道自己是死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所以还努力倔强着,试图用自己的魂魄去操控躯体。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我在那里感觉到了愿力,非常强烈,过去看看。”
在喊杀声、惨叫声与杂沓的脚步声中,这个声音格外清晰,就好像是直接在脑子里面响起的一样。
叶识微听不清是否有人回答,但不久之后,他身上的尸体就被挪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
叶识微认得她,这人是伺候过母妃的那名叫做桑嘉的侍女,也是容妄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疯娘。
桑嘉没有说话,叶识微却再次听到了那男人的声音。
他说:“这个可以用。”
五个字虽然没头没脑,但叶识微感到,对方口中如同议论物件一样提到的东西,应该指的就是自己。
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感觉到全身上下沁入一阵刻骨的冰寒之意,紧接着,伤处的感觉由剧痛变成麻木,方才撕裂的皮肉,断开的骨头,竟然都逐渐长了回去。
叶识微却来不及高兴,他毛骨悚然地听见自己笑了一声,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气说道:“很好。”
讲到这里,叶识微稍稍停顿,叶识微跟叶怀遥说:“你知道赝神是容妄的父亲吗?”
叶怀遥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叶识微笑了笑:“不忌讳吗?”
不等叶怀遥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也是。你从小就偏爱他,都不在意我被赝神操控身体,自然更不会觉得容妄的出身如何不堪。那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叶怀遥本来就被叶识微讲的那些事弄得心里发乱,听弟弟这话半酸不苦的,也不好解释其他,便只能“嗯”了一声。
叶识微道:“赝神给了容妄生命,又依靠桑嘉的愿力从容妄身上获取生命力,但那毕竟是不完整的,因而就算他尽力压制我,也无法完全占据这具身体。”
“之前有一回,他闭关500年,希望能够炼化实体,然而毫无作用,后来又因意外受到重创,倒让我的力量稍稍增长了一些,能够获得自由的时间也更长。”
叶怀遥道:“这就是他想成为天魔的原因吗?”
“可以这样说。”
叶识微道:“本来不过是一样器物,竟能够生出灵识,反噬主人,甚至到了修炼为人形的地步,这成就简直可以说上一句伟大了。赝神也是为此十分自负,自以为天下无他所不能。”
怀着这样的心态,不能像个真正的生命一般修炼出实体,对于赝神来说,不光是心愿不能达成,更是对他万能权威的一种挑衅,自然无法忍受。
叶识微神情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嘲讽:“所以他的目标就是经历雷劫,成为天魔。”
叶怀遥道:“他还要经历雷劫?那你怎么办?赝神现在跑到哪去了?”
他这三个问题一连串地出来,让叶识微不由得笑了笑:“还以为千年过去,哥哥早已成圣,本该喜怒不形于色。好久没见你替我着急的样子了,真怀念。”
叶怀遥:“……你也还是不着急不上火的老样子,这是现在的重点吗?”
叶识微道:“重点都已经说完了。知道十八年前,赝神为什么要设计令瑶台翻倒吗?他是想趁容妄重伤坠入阴间之后,夺取他剩余的生命力,从而使得自己的灵体彻底完整,而你只是他捎带的。”
提到这件事,叶识微神情复杂,不辨喜怒:“结果阴差阳错,容妄为了护着你,根本并非身受重伤,而是直接灰飞烟灭,再入轮回,赝神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将容妄的生命力夺走,反倒因此耗损甚大。”
毕竟赝神的生命力源自于容妄,如果容妄的生命流失,没有被赝神给吞噬掉,他也会相应地感受到耗损。
叶怀遥道:“这也就是你说的,赝神意外受到重创,而你借机提升力量的那一回?”
叶识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冰冷:“若是那次之前我能掌握主动权,即使同归于尽也要阻止他。”
若非而后得知叶怀遥仅仅是年龄倒退,功力缩减,而无性命之忧,他绝对不会放过赝神。
叶怀遥发觉,这赝神与他的纠葛实在是很深。
赝神并不知道叶怀遥身上有仙骨,这血脉对他成为天魔的计划将有克制之用,因此他从未将矛头的重点指向到叶怀遥的身上。
但他先是夺取叶识微的身体,压制他的神识,又暗算容妄,意图吸收生命力,等于将叶怀遥在这世上两个最亲近的人都精准坑害。
这样想来,赝神也算是眼光独到,格外会挑。
叶识微道:“从那个时候起,我看见了转机,便一直在暗中蓄积力量,等待反扑的机会。”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个良机来了。
叶怀遥目光一动,知道叶识微指的是什么。
“鬼王新死之后,阴谋败露,你跟我动手,将两道灵力打入了我的体内,增强了我的力量。”
叶识微说:“我趁他来到这里入定的时候发动了反击,强行压制了他的意识,虽然付出了点小代价,但非常值得。”
叶怀遥这才知道叶识微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但现在的叶识微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名文弱少年,在与赝神无数次压制与反压制的斗争当中,他的力量也得到了不断增强。
叶怀遥用灵力帮他梳理经脉,又拿了药给叶识微吃,他的情况已经没有大碍。
叶怀遥将叶识微放开,问道:“那他还会出现吗?”
叶识微笑了笑:“不知道。”
叶怀遥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随我出去,不管赝神情况如何,咱们都得想办法将他彻底从你身体里清除掉。这点魔族应该比你我了解的更多,出去之后,让容妄瞧一瞧你的情况。”
叶识微道:“我走不了,赝神想要成为天魔,在这里布下了天魔阵。这法阵与赝神的灵体相融共同,在找到彻底摆脱他的方法之前,我不能离开赤渊。”
他冲叶怀遥笑了笑,神情平静:“你找过来之前,我就是在寻找办法,可惜,尚无头绪。如果稍有不慎,造成法阵崩塌,山谷爆炸,那就成了大事了。”
叶怀遥沉吟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摆脱赝神才行,或者也可以设法使这个法阵失效。这样吧,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研究,实在不行咱们等一等,玄天楼和魔族的人也会赶过来的。”
叶识微低声一笑,未置可否,而是微微扬起脸:“今天能跟哥哥这样坐在一起说话,心里很高兴。记得咱们前个晚间交谈的时候,还是在令威客栈的山丘上,那一晚,夜色极好。”
叶怀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惜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繁星与月光皆是无缘。”
叶识微敛衣起身,双手笼入长袖中:“哥你放心,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想要解脱的念头比起你来只多不少。不管赝神还会不会恢复意识,这样的连番受创,他的力量都不可能再允许他继续维持这样的现状了。”
他笑了笑:“如果能想办法离开赤渊,固然是好,但即使到了外面,容妄他们也未必能有办法解决我的问题,所以我想,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会是个更好的主意……”
叶怀遥心中念头急闪,听叶识微说到这里,隐约猜出了他的意图,他微微色变,扶着旁边的树从地上站了起来。
叶识微说道:“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正确启动天魔阵,但没关系,赝神想要的是触发雷劫,强行突破成天魔,但我只需要让这个法阵毁去就可以了。法阵是赝神以自身灵体为契设下的,它被毁掉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机会。”
原来叶识微心中盘算的,竟是这样的念头。他所说的方法,对于赝神和叶识微来说,都是一场豪赌。
毁掉法阵,要是成功,赝神的灵体随之彻底灰飞烟灭,叶识微成功摆脱他,便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要是哪里出了差错,也很有可能是叶识微的身体神识同赝神一起毁灭,再也无法重返人世。
当然,这种结果只是从他们的角度来估计,赝神到底还有多少力量,这力量又会再带来怎样的变数,谁都不清楚。
叶识微也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抱着“即使我不能自救,也要让赝神再也无法作恶”的念头,冒险一试。
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足够疯狂,但叶怀遥统领玄天楼这么多年,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物。
他眉头微蹙,并未因叶识微的话惊怒慌张,沉默一瞬之后,叶怀遥说道:“不破不立,若是找不到其他的好办法,这个方式也只能是你唯一的生机。”
他抬眼:“我帮你,咱们一起。”
叶识微含笑问:“帮我毁掉法阵?说不定会被雷劈熟的。”
叶怀遥挑了下眉道:“人生需要多种不同经历,无妨一试。”
叶识微道:“你觉得无妨,我觉得很有妨。你不在身边,我没了挂念,才能豁的出去。”
说到这里,他冷不防出手,闪电般地在叶怀遥肩膀上一拍。
瞬间,不知何时被缠绕在叶怀遥身上的黑色魂索骤然显形,将他牢牢缚住。
叶识微朝他眨了眨眼睛,唇边浮起一丝温柔笑意:“不然被哥哥在旁边看着,舍不得死了怎么办?”
第148章 星桥迎鼓
早在兄弟两人说话的时候, 叶识微就想好要偷袭了。毕竟如果正面动手, 他可没有能够赢过兄长的把握。
叶识微本来已经想到了叶怀遥若是因自己的举动生气, 他要如何道歉如何劝说,孰料对方竟似丝毫不意外一般, 动也不动,只是轻叹了口气。
“可不许再使劲了啊。”叶怀遥道, “要不然我的伤该裂了。”
叶识微猛然一怔,然后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叶怀遥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的打算只是想将哥哥制住送到外面去, 下手自然很有分寸, 又是哪来的伤口?
虽说叶怀遥方才已经有过苦肉计的前科, 叶识微还是不敢托大,连忙收手, 几步过去将对方扶住,惊问道:“你身上有伤?”
这一扶,他便觉得手下触感不对,按着叶怀遥后背的掌心感到一种黏稠的湿意。
叶识微眉头倏地蹙紧, 心疼之色溢于言表,连声道:“你出血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让我看看!”
叶怀遥照着他的脑门推了一下:“什么怎么回事啊?我刚才为了留住某人,可是生生从天上砸下来的,都这么辛苦了,结果你还是不听话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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