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是皇室人员, 谋反也都几十年了, 怎么会在这种问题上马虎?”她觉得不大可能。
“你也别太高估他,若他真的是面面俱到,就不会让陛下有成竹在胸的机会,”沈迟轻轻一笑, “他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庆地、秦地培养兵士和京城朝廷里探子身上,皇室里并无太多值得他注重的事情。且你别忘了,现在是景明六年,那道遗诏是在杨氏当年盛宠之时下的,然而却一直未曾公布,你当仅仅是因为庆王想将秦琇认回去?”
“你是说……杨氏在其中做了什么?或者说……玉玺与杨氏有关?”这遗诏本来就是杨氏求的,先帝一直压着不说其中必然是有隐情的,那么多年的时间,被逼迫应当不大可能,应当还是杨氏吹了枕边风的缘故。
沈迟不置可否,只道:“杨氏在秦琇死了之后还能抱有希望,并且那般轻易摸进你江府,可见她另有所图。”
“我试探过她了,她以为秦琇是庆王杀的,有报仇的意思。但自始至终未曾提到那道遗诏。”
“她在利用你。”
“我知道。不过她同庆王有勾结那么多年了,不可轻信,往后再看罢。”她低低一叹,觉得实在是有些复杂了,沉默片刻忽然问他:“那你既然看到那遗诏是有问题的,为何还要烧毁?”
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庆王只身进宫,除却是为宫中布置拖延时间外,另外就是借遗诏先将陛下这个‘名正言顺’的名头摘下来,这是他光明正大笼络人心的第一步。这遗诏的问题不小,陛下以及重臣若是仔细检查都能看出来。但彼时将问题说出来,你猜庆王会如何?”
“那条路走不通,那么他进大殿的所谓正当理由都被切断了,且他揭发陛下的那些罪行也都因此没有多大作用,自然要开始下一步动作……”她话语戛然而止,随后顿时明白了什么,“全力攻城?”
“对,”沈迟略带赞赏地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陛下也需要时间安排宫中守卫。我们需要让这时间掌握在我们手里,而不是庆王将全局操控住。如今的效果就是,陛下这一切还未被庆王发觉。”
她明白了。
“陛下的计划,你是知道一些的?”
“他对我哪有那么多信任?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皮毛而已。但这些足够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两人谈话声戛然而止。沈迟去开了门,那士兵有些着急地说道:“江公子,德胜门外忽然被围起来了,几位大人拿不定主意,请您去瞧瞧。”
江怀璧眉头一凛,展了展斗篷提脚要出去。
沈迟跟在她身后,加快脚步跟上她,低声道:“代王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去处理好。”
她点点头,袖中的手紧了紧,竭力稳住心神。
庆王有一部分军队从德胜门进攻了,不过这几天在这边做的准备也已经足够充分。一方攻城一方守城,很快进入激烈战斗。
江怀璧自己也不是特别了解这边情况,有许多事还需与各门守门管事交流商议。
庆王应当是与城外人提前通知好的,不到半个时辰,已有五个城门相继来人禀报说遇到敌军。
她心里大概已经明白,因为人证和遗诏的事,庆王暂且放弃先正名这条路了,待京城打下来之后,史册还不是任由他书写。
虽然不是按照庆王计划来的,但他们准备也的确充分,几十年了,各种意外都有设想,应对自如。
按着景明帝的意思,她暗中派了一支军队出城,尽早与代王军队取得联系。景明帝想要的是内外夹击,在外便只能有代王了。
傍晚的时候得到皇宫里的消息,说是庆王的人与宫内禁卫还在激战,但是奉天殿的确是被严严实实地围起来了。文武百官连同景明帝一同被困在里面。
听到消息时她面色当即一白,浑身颤了颤,竟是有些发软。
纵使知道会有转变,但现在也委实太凶险了。
困在里面倒没什么,景明帝和庆王都没那心思对父亲和祖父做什么。但群臣向来都不是那么和睦的,这种紧要关头,若是起了争执,她害怕祖父和父亲受到伤害。
且城门这边也是刀剑声不绝。
沈迟抱着她,声音放柔:“你放心,殿中有我的人,都不会有事的。你先休息一会儿,外面的情况我盯着。”
江怀璧摇摇头,眉眼间尽是担忧:“我睡不着。今晚若真这么一直打下去,没有人能安然入眠。”
能合得了眼的只有战死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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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宫墙,整个冬天的寒冷都被大火驱散。两方交战,尸横遍地,每走一步都有血腥味扑面而来。
凡是被占领的地方都是死一样的安静。
庆王下了死命令,士兵经过之处,凡是皇宫里的人,一个不留。
他便走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上面,一步一步走得安安稳稳。
秦珩如今在他身后,虽然与父亲学得一样心狠手辣,但到底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不由得蹙了眉,时不时伸手掩鼻。
“你对秦鸾动手,是知道你生母的事了?”
秦珩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两人的思绪便都有些遥远。
那桩陈年旧事已过了几十年,同永嘉侯还有些瓜葛。
永嘉侯沈承原配正妻本该是于氏。他于寒门苦读,后来进京赶考,前前后后在京中留了近两年时间,而这一段时间于氏在家中奉养公婆。当时庆王在沈承老家附近办事,一次意外同于氏发生了关系,没想到这一夜她便有了身孕。因当时时间与沈承离家时间不远,公婆知晓后只以为是儿子的种,百般疼爱,于氏多次要打掉孩子都被拦住,只能一天天熬日子。而后孩子不足月便生产,产婆接生下来的原是个健康孩子,却被庆王的人从中作梗,用个死胎换走了孩子。
沈承知晓此事时已与长宁公主做了交易,那封和离书却也只能咬咬牙寄回老家。于氏虽心有愧但毕竟服侍公婆多年心觉意难平,追上京城,而后的事也都是众人皆知的了。沈承心有愧疚觉得对不住她,但她一个弱女子,一时间也不该如何安置,只能养作外室。
而后庆王便以此来利用沈达在京中替他们传递消息,而后秦珩借他的手来对长宁公主下手。两人都认为于氏的死是长宁公主逼迫所致,对她恨之入骨。
然而庆王对于氏并无感情,可不管这些。他要顾全大局,便需留着长宁公主。两人因此也生过矛盾,最终秦珩只能偷偷动手。
庆王回身望了望奉天殿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他没提长宁公主,半晌只道:“说到底王妃是你养母,对你也有恩。”
秦珩应了声,面色还是淡漠的,却问:“父王是不是从来不将儿女情长放在眼里,便是亲生母子也不行吗?”
“你连于氏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有什么情?”
“不,我见过,”秦珩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有一年在京城,我远远望过一眼,但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生母……”
他有些沮丧,仿佛一瞬间没了斗志,背有些驼。他知道,即便将长宁公主杀了,他也不会再见到生母了。
庆王见他如此,将“于氏当年是自尽而亡”的话咽了回去,开口的是:“你若真想报仇,杀你生母之人是长宁公主和永嘉侯,威胁你养母之人是景明帝。我们目标便是如此,你总得对得起这些年的努力。本王后宅有一堆庶子,只有你是养在王妃膝下的,优于他们太多,别让我失望。”
秦珩的目光慢慢抬起,从脚下染着血的尸体,到远处燃烧着的火光。他隐隐约约觉得仿佛不该有那么多恨意,不该杀那么多人,但从小他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是算计,都是阴谋。
庆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何为大道么?”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不,”他将目光放远,超越宫殿,超越京城,胸中管他清气浊气皆要侵占每一寸土地,“青史所载,才是大道。”
这天下,什么时候都是由胜利者说了算的。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曙光便在前头了。
庆王按捺住心底的激动,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脚下是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是白骨嶙峋的罪恶,他都不在乎了。他如同一匹恶狼,于带着血的生死竞争里夺来的,才是最甘甜的味道。
曙光。他要在曙光来临之时,夺下这一座城,夺下这一个国,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太阳升起。
秦珩在后面跟着,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到他忽然沉沉下了令:“那两个漏网之鱼,尽快找到罢。”
第334章 围攻
奉天殿外虽被围起来了, 但里面依旧是安安静静的。
景明帝仍旧坐在上首,面容冷峻,已数个时辰未曾动过分毫,他俯视着下方的臣子, 数量已然不如白天时多, 这次倒是不必他亲自试探着去找探子。
——明里暗里的背叛者已主动投降了庆王。
殿中剩下的这些人, 庆王若胜出, 定然是要想方设法要他们臣服,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是以此刻人人自危。亦有人心下动摇, 但心底却矛盾得很,一面不忍落下个背叛旧主的恶名一面又爱惜性命。
殿外便是连绵不绝的刀剑声, 听不出来是哪一方死的人多。但大多数人是慌乱的, 心底已默认自然是并未有准备的宫中侍卫占下风,越听越觉得心惊。
奉天殿往后走是华盖殿和谨身殿,再往后过了乾清门便是后宫了。现如今已有消息传来, 中左门和中右门已被庆王的人侵占,但也就是自此再无法前进一步。
起火的地方是仁智殿方向, 后来又仿佛将武英殿也包括在内,整个西南方火光冲天。
庆王多年在宫中的布置让他此时能够有闲情逸致地看着这片充满血色的夜景, 也给他提供了太多便利。
他是不必自大明门攻进来的,甚至连午门都无需放在眼里。奉天门是他的起点, 这把火从最富丽堂皇的这座大殿开始燃起, 由内而外占领整个皇宫, 而后是京城。
不怕景明帝设埋伏圈包围他,因为宫中关键宫门处都提前有探子,能够轻而易举地内外夹击。京城也是一样的道理,攻城门是主力军, 但其背后还有秦王的后备军随时准备应对各方援军。
只要拿下京城,就万无一失了。凭着这么些年朝廷中培养的那些臣子,能够给天下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也足以安顿好各地藩王。不都是为了利益么,暂时给些甜头以后再收拾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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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已将至亥时,派出去的人才有了消息。回来时只说代王那边有人来传口信,但是使者却让众人有些为难。
从城外要进来的,的确需要多警惕些。
不过了解了情况才知道,来人居然说方文知。
大多数人对方文知并不了解,景明帝看在方恭的面子上对方文知并没有提得特别明白,且在如今看来,也不过都是景明帝的疑心罢了。
众营卫都督指挥大多数同意将方文知放进来,现如今反对的竟是寥寥无几。
“你又怎知那方文知不是暗中受了陛下密旨前去与代王军队会和?难不成是因当年你与他同榜进士,同入翰林院,两人相处不睦的缘故?”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此时情况紧急,因这个问题在此僵持不下,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
“江姑娘虽是首辅之女,男装入仕,这才学令天下学子景仰,但终究也只是一文弱书生罢了,更不必说还是女儿身。心终究还是比不过我们这些大丈夫的,难免狭隘些。当初京城传你心狠手辣这些我们暂且不追究,但此时可不是你公报私仇的时候,京城若出了什么问题,这是你整个江家都赎不清的罪过。”
“别看陛下现在将提督九门权力给你,也不过是想让你看顾些而已。陛下信任的是江家,不是你。若现在小肚鸡肠,没平白玷污了祖宗……”
一屋子的男子,能在前线打仗的身量更高大些,她一个人单薄的身体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她拎得清轻重,被这样羞辱不是没有自尊,但她也知道此时不该在这些问题上争论,必须迅速拿出主意来。
她提高了声音先分析情况:“……方文知外放之地在京城以南,代王在京城以北。京城以北州县中任何一个外放官员都有机会收到密旨,且距离京城最近的克州卫也多次受到陛下赞赏,现下这等情势,陛下又有何理由放弃那些忠贞之士不用,非要自远处调了方文知来传递消息呢?”
即刻便有人接话:“正如同你一般,方文知之父一样是内阁重臣,其子必然也可信。江姑娘说这话也未免太好笑了,许陛下派你来,便不许派别人了?”
江怀璧在众人开始议论之前再度出声:“若是方文知可信,陛下便不会不顾及方尚书将他外放至偏远之地;若他真的受皇命而来,便不会连日期都记不清。”
众人有些疑惑,什么日期?
沈迟看了她一眼,沉声续道:“我们现在已得知京城德胜门与安定门外百里内都是庆王的人,那么代王若要带军队前来必然是要在百里之外的。十二月上旬因秦王军队对京城虎视眈眈,陛下才下密旨让代王进京勤王,这些消息诸位应当都是知道的。代地比京城要冷得多,行军队伍最快也要七日才能到达京城,彼时从代地到京城报信之人单程进京用了三日。而方文知外放之地据京城最快速度要五日,加上他需要找到代王会和,这时间至少要十日。而方文知方才所提出发时间,是七日前。在未曾与代王取得联系之前,他是不知道代王身在何处的,只有先往代地走。莫说这时间对不上,便是他如何得知代王军队准确位置,或者说,他是否真的与代王取得过联系,诸位想过没有?这放进来的究竟是援军的使者,还是敌军的探子,现如今谁也不敢保证吧。”
房中顿时安静起来。已经有人明白过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江怀璧淡淡又加了几句:“石将军的三万人在北上途中已经遇袭失去了联系,方文知一人又是如何能以最快速度冲破庆王的探子顺利北上的?这其中有多少疑点,可不是仅靠现在他那一身看似鲜血淋漓却生龙活虎的伤可以解释得了的。”
话至此处方才几名出言讽刺的将领已默默闭了嘴,脸有些烫,心虚得很却又不得不梗着脖子以示明白,半分软也不肯服。武将嘛,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江怀璧眼下也不在乎那么多,只当做没看见。
房中安静片刻后即刻便有一人转身怒气冲冲要出去,嘴里嚷嚷:“既是叛徒,我现在就出去一箭射死他!”
“且慢!”沈迟出声拦住他,“放他进来罢,但各方都要多方小心。”
江怀璧蹙了蹙眉,他自众人开始讨论就一直沉默,方才还是帮着她解释情况,现如今怎么还变了主意了?
“他是庆王的人,对我们或许有些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