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宫中接到了永华殿送来的消息,永华殿最近又没什么事,估计就是一些例行上报而已。天子不重视,天子身边的人也不重视。压在众多奏章之下,等到一天前才被注意到。
就这样,天子也懒得瞧,只让韩让看一眼就算了,他自己还有别的奏章批复呢!
韩让当时也没当回事…说实在的,如果能回到一天前,他一定会劝说天子自己看这次的消息的,而不是他代为查阅。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这次的事情他不一定会死,但也足够他战战兢兢了。
当时看完信的他浑身冷汗,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永华殿真有什么事?”刘彻觉得好笑,他其实并不觉得永华殿会有什么事。只是随口道:“让朕瞧瞧信里写了什么。”
韩让既觉得手上的信是烫手山芋,想要丢出去。又觉得给刘彻看这封信就不得不面对天子之怒,一时之间竟是进退两难!
只是天子已经发话了,韩让的进退两难也就无意义了,只能双手不稳地奉上信件——刘彻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如果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这个时候就应该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小事了。
韩让是什么人?天子身边第一的宦官,天底下最高的机密他都知道,一般二般的事能吓到他?那未免就是玩笑了!
能让他这样受到震动,是什么级别的事也多少有个数了。
不过就算这会儿不知道,等一会儿也该知道了,这种延迟也延迟不了多久。
刘彻一开始真没把这封信看在眼里,只是读过两三行字之后才脸色严肃起来——其实这封信并不长,仲儿虽然会写字,却不会写很多字,只是略知道而已。所以这封信写的很简单,意图用最简单的话把事情说清楚。
但刘彻却看信看了很久,反复阅读了好几遍,这个时候韩让都看不出这位自己随侍多年的天子是怎么想的。
按照道理来说,愤怒是最正常的。韩让倒是知道,无忧翁主并非天子血脉,在这件事上不夜翁主也从来没有欺骗过天子。但不管怎么说,知道不夜翁主当年与谁生下无忧翁主,甚至如今还与那人有来往,这始终是一件足够天子愤怒的事。
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得到了自己没有得到的那个女人。普通人尚且心绪不稳,何况是天子呢!
天子拥有的权势可能会把事情变得复杂,也有可能会把事情变得非常简单。
简单粗暴。
但天子真的是愤怒吗?又不太像…这是韩让第一次感觉到天威难测!他当然知道伴君如伴虎,只是他过去却是觉得自己在性情上对天子是有足够的了解的。
不过不管天子是怎么想的,有一点总是没错的——现在的天子极端危险!也是,知道这种事总是不能愉快的。
而现在,天子让找来的人已经送来了,这就要揭开‘盖子’了。到底事情会怎样,韩让也吃不准…对于他这样的老油条来说,不紧张才怪!
仲儿过去从没和韩让打过交道!这位天子身边的中常侍是什么为位置,她又是什么位置?对方权势滔天,都不是她有机会讨好到的人物!而这次,却是这位大人物亲自来见她!
她知道这说明了她这次告密的分量。
这让她既是紧张,又是暗喜!
“仲儿姑娘,随吾来罢,陛下要见你。”韩让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实在的,他心里不知道骂了这个蠢货多少次!
她传上来的这个消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告密到天子头上?这事情造成的动荡,谁能承担?到现在为止韩让都看不出来这件事里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天子还要见她,韩让恨不得直接处理了她!
刘彻是在一个暗室见的仲儿,身边除了韩让没有其他人。这倒不让韩让觉得奇怪,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宣扬出去的好,宣扬出去天子一样伤脸面。
“那信中所言是真?”刘彻站在这个告密宫女面前,想要从这个宫女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撒谎痕迹。哪怕他早就清楚这件事九成九是真的,毕竟这种告密谁又敢随便乱说呢!
但他还是希望事情是假的。
仲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天子没让她起,她自然不能起。听到天子一开始就提及了这件事,连忙道:“陛下,奴婢不敢撒谎,心中所言没有一字虚假!”
刘彻闭了闭眼睛,室内安静了一会儿。韩让一下觉得压力特别大,而能够无形之中造成这种压力的,只有天子。
韩让这样常常随侍刘彻身边的人尚且如此,仲儿就更别提了。行礼都不稳当,竟跪到在地,头低的深深,不敢抬起。同时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隐忧…她这次选择告密,会不会是个错误的选择。
但这种隐忧只存在了一瞬间,因为暗室之中的情况容不得她多想。
刘彻终于重新开口,问了仲儿好几个问题,都是和告密的那件事相关的。因为这件事确实是真事,没有胡编乱造的成分,所以仲儿说来也是细节很多,并无错漏…简单来说,到了这个份上,就算不想承认信中内容是真的恐怕也不行了。
“如此说来,你倒是立了一功…”刘彻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禀报朕此事,是衷心,还是想要求赏?”
仲儿连忙磕头道:“启禀陛下,奴婢、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乍闻此事只觉得天塌地陷…不管如何,不管如何总不该明明知道,却还让陛下受人欺瞒…”
“倒是个衷心的。”刘彻淡淡道。
仲儿听这一句已是心中一喜…然而暗室之中的另一个人,韩让就不这样想了——相比起仲儿,韩让自然要了解刘彻的多!
而且韩让总算知道仲儿的想法了…竟然是为了告密求赏!他可不会相信她做这些是因为对皇上忠心!
“既然是这样…”刘彻抬了抬手道:“韩让,带她下去罢!”
韩让躬身,轻声道:“求陛下能给个旨意,这宫人到底该如何处置…”
“难道连这也要朕多说吗?”刘彻这个时候已经转过身去了。
声音沉沉,韩让打了个冷战,哪里还敢多问,忙道:“是,陛下!”
“仲儿姑娘,随吾来罢!”韩让领着仲儿走出暗室…跟在他身后的仲儿心里直打鼓,这和她想象的情况不太一样,虽然在她的想象中也从来没有个准确的结果,但至少不一样是这样的。
只能说,她虽然在宫中长大,却始终没有接触过真正的贵人,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阴谋。所以对很多事情都停留在想象中,而这种想象是基于她个人理所当然的想法,受限于她的见识。
走了出来,韩让吩咐两个健壮的小宦官:“将这宫婢堵住嘴压下去!陛下跟前失仪,该用大刑!”
语气有森森寒意!
仲儿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还来不及说什么呢,就被两个官宦用手帕堵住了嘴,反剪住了双手。至于那两个宦官,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不简单!先不说这个宫女怎么会单独随着韩让去暗室见天子,就是现在的处置,也是处处蹊跷!透着一股子诡异!
不过这种事他们只是放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好奇!在这个宫里,特别是常常能接触到贵人的那些人,最重要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好奇心、管住自己的嘴!做不到这个,迟早要死在这些事上!
反正上面的吩咐,装聋作哑去做就是了!
而且如今韩常侍既然这么说了,就算这是在扯谎,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宫里的人就有这样的本事。真亦假,假亦真…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真假,不过是看什么人说而已。
仲儿被送下去用大刑,所谓的大刑,就是一百杖…杖刑这种东西,水分是很大的。真要是放水,打个一两百杖,看起来凄惨,其实并不要命。可要是认真去打,一二十杖就能要了人命!
有韩让发话,行刑的人想必不会客气。再加上仲儿是个弱女子,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受住着一百杖了!
看着不断挣扎,却始终挣扎不开的仲儿,韩让倒是一点儿都不可怜她…说她倒霉也是真的倒霉,原本想的是告密求赏,结果却误了性命。但这件事实在无法可怜,她的倒霉完全就是因为她的愚蠢!
这种事该她告密吗?不管天子如何处置不夜翁主…在那之前肯定是先杀了告密的人的!
哪怕是稍微有点儿头脑也该知道,天子是要面子的。这种事,天子固然生不夜翁主的气,但对于告密的知情者恐怕更是欲除之而后快!
对于韩让这种随侍君王左右的人来说,这更是无妄之灾!可以想见的是,之后他们侍奉左右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办完这件事之后,韩让回到了内殿。这时刘彻已经从暗室中出来了,招来了一个宦官,吩咐道:“带着朕的口信去一趟不夜翁主府,就说…就说朕有要事与她商议。”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陈嫣,没有人会弄错。
刘彻的声音很平稳,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正因为如此,韩让更觉不安。
第427章 北山(4)
“召我进宫?”陈嫣觉得有些意外。
从宫中来传口谕的宫人也不知道刘彻为什么突然宣陈嫣入宫, 不过这种事大家都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谁不知道天子甚爱不夜翁主呢?不说平常多有召见商议‘大事’,就是无事的时候也常寻不夜翁主呢!
只不过没有‘大事’的时候召见总会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如今没个理由, 倒是让陈嫣觉得怪怪的。
但她没有把这种古怪放在心上, 点点头应承下来,便换了衣裳、头发,稍作梳洗就进宫去了。
陈嫣进宫来, 刘彻站在未央宫高耸的复道云台之上,俯瞰着这座壮丽威仪的皇城, 什么都尽收眼底, 又好像什么都没放在眼里。直到陈嫣来了,他才回头,朝身边的宫人挥挥手:“尔等先退去一边。”
宫人只当是天子有机密之事与不夜翁主说,虽说就算是和肱骨大臣谈朝廷大事也无需如此,但既然是和不夜翁主, 事情就有些不同了…大家都知道的, 天子与不夜翁主的关系不同一般,有些事情不让他们这些人听到,不是怀疑他们会不知道轻重透露出去…而是本身就不乐意有其他人听到。
陈嫣见刘彻如此,也没有说什么, 而是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婢女们也知道意思, 便如同宫人一般退开了。
陈嫣缓缓走到刘彻身边, 歪头看着他:“陛下今日与往常大有不同。”
“有何…”刘彻沉默了一会儿, 本想说‘有何不同’的,但刚说出两个字就觉得没意思了。轻笑了一声,看向陈嫣:“不比阿嫣…就算是十年、二十年都能一如往昔。”
刘彻看着陈嫣,陈嫣今天的打扮其实很青春气息,虽没有十三四岁时那样活泼艳丽,也不差十八九岁时那种清丽娇憨了。别人这样装扮未免有装嫩的嫌疑,反而显得滑稽。但陈嫣不一样,她是适合如此的。
对她格外宽容的不只是外部流逝的时间,更是她的内心。如果只是保养得好,而心态已经老去,看起来也只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刘彻一直是偏爱这样的陈嫣的——年轻漂亮的女郎谁不喜欢呢?更何况这样的陈嫣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他曾经的青春!
其实很多时候刘彻已经越来越不记得自己十几岁、二十出头时的事了,那些鲜明的记忆,本以为一辈子都能抓的牢牢的东西,到了现在才知道是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失去的。
回首人生过去,其实哪有什么一定会记得的往事?没有人可以记得周全。想起过去,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些拼不出连贯的碎片。
零零散散。
更重要的是,忘记的不只是记忆,更是‘感觉’…他越来越不记得那些日子里的感觉了。
凭良心说,那不是刘彻最好的时候。那段时间他受窦太后压制,空有一腔热血,很多时候却是不能自主的。相比起后来的意气风发、乾坤独断,那个时候的他可以说是处处掣肘!
但刘彻还是喜欢那个时候——每一个成功人士似乎都是这样,哪怕后来功成名就,也想念曾经一无所有的年华。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同样也没有半分阴霾。
少年一世能狂,在某些人眼里是狂妄、是幼稚,但不可否认,在另一些人眼里也是最最精彩的时光。
很早开始就受到帝王心术教育的刘彻不应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但即使是这样的他,在少年时代也不免有一些‘单纯的野望’。关于这一点,陈嫣是能够作证的…那个时候刘彻说过多少次要踏平匈奴i、一雪国耻?说过多少次要让朝堂改天换地、一扫积弊?
总之都是一些热血少年该有的念头。
成熟了才会知道当时的自己想的有多简单,拙劣的可笑!但随着成熟进入到新一个阶段,好像人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并且能够利用这些规则的时候,又会有新的感受。
那个时候是很拙劣,但并不可笑,而是一种可敬佩、可向往!
那个时候真勇敢、真干脆,不会怀疑自己想的这些事不会实现,也不相信自己一往无前居然还会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后来知道了,果然是有的,即使刘彻贵为九五之尊也是如此。
谁又能不心心念念那段岁月呢?越是有年纪越是会惦念…其实刘彻还春秋正盛,真正说惦念还得等些年。但即使是现在,他也会偶尔怀念那些时光——只是他的回忆常常空空如也。
回忆里具体的事物倒是还有些,可是感觉呢?那段时间他的感觉真的一点儿也抓不住了!
所以才需要陈嫣,当陈嫣用这样亘古不变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曾经的感觉就全回来了!
对于这样的陈嫣,很多时候刘彻都是无法做什么的。两个人相处时,身为天子的刘彻反而妥协过更多次…世事就是如此了,彼此之间强弱对比并不是由表面上东西来决定的…
听到宫人告密陈嫣的事,刘彻的心情必然不好。无论表面有多平静,心里都不可能平静,只不过这几年他越来越会伪装了而已。
他心里其实也是愤怒的,或者说不只是愤怒,而是多种心情的混合。
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他首先就让人召陈嫣就是一个明证——最好的处理方式应该是做到心有成算之后再处理,要么当没发生过,要么找陈嫣摊牌。现在这种局面,更像是什么都没想好,行动快过了脑子。
刘彻见陈嫣并不说话,也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下方几处宫殿:“朕记得与阿嫣少时常在此处观景…”
小时候的陈嫣自由出入长乐宫未央宫,当然,刘彻也是如此。那个时候随着两人越来越熟,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也多了起来。说实话,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对于刘彻和陈嫣两个人来说都是。
那个时候陈嫣才多大,刘彻对陈嫣并没有如今那么复杂的情感。友情、亲情、欣赏?反正各方面的感情都参杂了一些,却并不纠缠。那种情感之下,刘彻要从容很多,陈嫣也自在。
刘彻经常和陈嫣一起在高处玩弹弓,玩弹弓的地方遍布宫廷,长乐宫那边有,未央宫这边当然更有。
“陛下未免太嘴下留情了。”陈嫣小声道:“真说起来,当年明明是顽劣不堪的…那时宫人们恐怕被陛下与臣妹惊的不轻!”
刘彻和陈嫣就是两个真正的‘小祖宗’,他们两个安静一点儿还好,若是不安静,身边的人自然就要提心吊胆了!一般来说两人玩的东西都不会太危险,毕竟‘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还是懂的。只不过这‘危险不危险’的时候常常不是由当事人的感觉来决定,而要看旁人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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