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哲顺着一溜今日主厨推荐看下来,有点挑花眼了:“维鸣, 我们都没来过这里。要不你给推荐几个菜?”
廖维鸣一边擦手,一边随口给出建议:“我之前吃过他们家的清蒸石斑,味道还可以。剩下的还是大家点吧,我都随意。”
乔婕把菜单翻来覆去瞅了两遍,心里有点惴惴的:“这上面没写价格,有点不敢下手。”
“没关系,随便点。”廖维鸣说的很轻松,“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今天我请。”
“哇,不愧是廖老板,太大气了!”
“谢谢老板!”
曲哲和乔婕一唱一和,配合足够默契,努力想把气氛吵得热烈些。毕竟距离上一次几个人同时聚在一起,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要说完全不生疏,那是不可能的。
有了熟客的保证和推荐,单很快就点好。五个人叫了十个菜,绝对够吃。
后厨忙碌起来,菜一盘接着一盘的上。桌上的话题也逐渐从流量明星的八卦,聊到一路变绿的基金,最后小心翼翼的滑向分享个人生活上面去。
曲哲主动开了个头,拍了拍自己的圆肚皮:“我今年说什么也得跳槽,不然再这么陪客户,脂肪肝都该喝成肝硬化了。”
说完转向李彦诺:“我看你怎么一点都没发福,还是上学时候的样子,是不是美国那边不用应酬?”
李彦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用,但是不多。”
只要有人在,就要处理人际关系,更何况是律师这样的工作。
乔婕越发好奇起来:“对了彦诺,上次吃饭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问你。你现在主要是打什么官司,知识产权吗?”
李彦诺把茶咽下去,解释道:“jd毕业之后做过一年in-house,就去了现在的律所。独立接案之后,主要是一些刑事诉讼。”
曲哲插了一句:“律师是不是赚的特别多,一年得有七位数?”
“你这人怎么这么庸俗,掉钱眼里了。”乔婕不满的瞪了曲哲一眼,“人家挣钱多也是应该的,上学的时候可比咱们辛苦,对吧彦诺?听说美国那边的法学院,一天得学12个小时,是真的吗?”
“还好,不算太累,可以接受。”
乔婕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这还不累!我一天上八小时班,回家都只想躺着。对了,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还没结婚么。这么多年就你自己在那边,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李彦诺目光抬起,从温梦身上滑了过去。最后落在了眼前的餐盘上,笑了笑,没有做声。
温梦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这家厨师很会处理时蔬。百合是用水快速抄过的,勾上一层透亮的油醋汁,直接摆盘凉拌。咬下去不仅脆生生,还带着股甘甜劲。
明明味道绝佳,但她吃过几口,就不想再吃了。可能是裙子太紧,勒得人喘不上来气。
“是不是不合胃口?”廖维鸣放下筷子,言语里带着关切。
两个人挨得近,他的呼吸打在耳旁,隐隐燃起一股暧昧的燥热。
温梦被痒得脖子往里缩了一下,很快速的摇了摇头,小声的回道:“没有。”
廖维鸣把手覆在她的腕子上,递给她一些滚烫的温度。接着他扬声把服务员喊过来:“麻烦再加碗金丝汤面。”
“菜够多了,别加了。”温梦要拦他。
但廖维鸣说:“别吃凉拌的了,你不是前段时间胃不舒服么。吃点热乎的,省得晚上回去又疼,睡不着觉。”
他看着温梦,漂亮的眼睛里含情脉脉,像斩不断的河。絮絮一番话讲下来,话尾蜷在一起,成了小猫晃动的尾巴,一点撒娇式的叮嘱。
这份公开的亲昵虽然让温梦有些不大自在,但她想了想,没有抽回手。
于是只有围观群众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单身狗也是有狗权的。”乔婕故意捂住半张脸,哀嚎了一声,“我有罪的话,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好不容易能吃顿饱饭,还要坐在vip席上看人秀恩爱。”
曲哲一脸“臣附议”的表情:“就是,太残忍了!”
一通胡闹下来,他倒是生出些别样的感慨:“不过维鸣,你的变化真的挺大的,上学的时候可没觉得你这么细心。”
“都这么多年了,我还不能有点进步吗?”廖维鸣这句话是回复曲哲的,可眼睛却看向李彦诺,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笑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对么?”
李彦诺没吭声,从盘子里夹了些百合,平静的吃下去了。
***
那顿饭局临到结束的时候,大家终于找回了些上学时的节奏。乔婕敞开心扉,吐起开店做生意的苦水。说这两年实体不好经营,但是要开网店的话,还得考虑成本和转化率。
“哎,都不容易。”成年人的世界,往往都收尾在这里。
“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要不咱们喝点?”乔婕提了个馊主意。
温梦想起那篇一直没能解决的王宁德的稿子,默默点了下头。她一点头,廖维鸣也跟着同意了。
“少喝两杯。”
私房菜里没有啤酒,只有昂贵的五粮液和威士忌。乔婕心里有事,完全没有听从其他人建议的意思,咕咚咚独自灌了不少,很快就被放倒了。
曲哲被迫叫来出租车,把呼呼大睡的乔婕囫囵塞进后排座椅。
他自己钻进副驾驶,扭头对剩下的人说:“谢谢维鸣请客,我先把她送回家,省得她一会儿吐在饭店里。咱们微信上保持联系,等你们婚礼的好消息!”
出租车的尾气筒排出一串白烟,呼噜噜开走了。
喝过酒就不能再开车,是个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所以无论是廖维鸣的奔驰轿跑、还是李彦诺的灰色suv,此时都只能停靠在饭店门口,成了搁浅的船,没有办法再移动了。
夜静下来,困住了不能离开的三个人。
如果能像曲哲和乔婕在的时候那样,随意聊些什么就好了。可李彦诺就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把视线投向温梦,偏偏不肯开口。
而廖维鸣也是。
——在这件事情上,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男人,突然难得的取得了一致。
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气氛僵硬。
干燥和酷热累积,在静谧中垂直降落在温梦身上。她被钉在审判架上,被困在岛的中央。酒精让人发烫,血管一收一缩,心脏紧张的快要爆开,迫切的需要氧气和凉意。
停了很久,温梦艰难的清了清嗓子:“代驾什么时候来?”
廖维鸣回答了她。他看了一眼手机:“还有八分钟。”
周末夜间是下单高峰,代驾需要排单,要晚一些时候才能过来。
“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温梦决定放纵自己,做一回逃离窘迫的胆小鬼。
她需要洗一把脸,恢复理智和勇气。
而温梦的离开让空气骤然收缩,成了柔软藤蔓上的刺。看着不骇人,摸着却扎手,能够刺破血和肉。
男人之间的沉默变得坚不可摧。
有那么三四分钟,开朗如廖维鸣,也没有要打破沉寂的意思。
直到李彦诺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有拆封过的万宝路。
“好学生也抽烟?”廖维鸣微有些诧异的问。
“偶尔。”李彦诺回的简略。他撕开烟盒包装的姿势不太熟练,看上去抽烟这种行为,确实只是在苦闷无法消解的时候,偶尔为之。
但这足够让人惊讶了。
因为李彦诺明明最耐得住苦闷。
在廖维鸣的印象里,李彦诺一向是恒定的、守序的、自律的,如同湍急河流中的基石。就算第二天地球毁灭,恐怕他也会在前一天整理好文件放进公文包,或是把客户邮件全部回复出去。
高二的时候,国足意外晋级世界杯小组赛。
遇见这种千年奇观,十班男生决定冒着第二天写检查的风险,也要集体逃一次晚自习,找个网吧好好看一场比赛。
“我们走吧?”廖维鸣收拾好书包,转身问李彦诺。
可对方摇了摇头,继续做起练习题:“我不去了。”
“拜托,这可是国足,世界杯小组赛。下次再看到这两个词挨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八十了。”
李彦诺依旧摇了摇头——他没有看球的爱好。
他的爱好就是工作和学习。
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时此刻却在撕扯烟盒上的塑料纸。指尖绷着力气,像是要扯坏他一直恪守的秩序。
这太矛盾了。
廖维鸣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们聊聊?”
“聊什么?”
廖维鸣抬起眼睛,直视这位老朋友:“你这次是为了什么回来?”
李彦诺听到这个问题,停下手中的动作,扭脸看向对方。
片刻后他说:“为了工作。”
廖维鸣笑了,眼里却没有笑意:“嗯,为了工作。”
——做刑事诉讼、一路做到合伙人,却专门跑回国处理一桩遗嘱纠纷。这就好像体育老师改行去教语文,不是不行,只是有点荒谬。
沉默再次蔓延开来,隐约夹带着讽刺的意味。
廖维鸣突然伸出手,从李彦诺指间抽出那个一直打不开的万宝路盒子。三下两下帮他把包装扯开之后,抽出其中的一支,才把盒子还给对方。
啪。
打火机的火光亮起,空气中散出纸被烧焦的味道。
“彦诺。”廖维鸣的脸隐匿在袅袅上升的烟雾里,看不清表情,“事情办完就早点回美国吧,这样我还当你是朋友。”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答案只有两个:a. 好 b.不好
但李彦诺没有选择其中任意一个,而是也向廖维鸣提了一个问题。
“维鸣。”李彦诺的语气很静,像是冬天的雪,“你在害怕什么?”
廖维鸣没有回答,指间燃起的白雾经不起推敲,消散在突然吹起来的晚风里。
而这时,啪。
是高跟鞋踩在小石子上的细微响动。
李彦诺和廖维鸣都愣了一下,同时回过头去。
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回来,看起来才洗过脸,下巴和发梢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滴。
她就拎着挎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在这个看似温柔的良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