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轶只感觉到他手心冰凉,那个阳光一样的俊美青年,犹如走入了他一个人的寒冬,冰寒从他的血液一直浸透到外层毛孔。
她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息,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在垂死挣扎。
宋轶没有动。她知道这个人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那是对他的侮辱。
“你若不喜欢这幅画,我们重新画过。”
佛狸那口气像是终于喘匀了,松开手,依然不看她,而是拿起那幅画转身离去。
一刻钟后,刘煜就接到消息:佛狸摸了宋轶……
李宓入口的茶一口喷了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涛,为什么简单一个捂眼的动作,被他说出来如此不堪入目?仿佛楚流云是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而薛涛脸色端正板挺,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禀报有什么问题。乔三也在旁边默默抹了一把冷汗。
刘煜端着茶的手硬生生在半空中僵硬了一刻钟,才缓缓收回来。
于是,当晚这位便忍不住了,偷偷潜进了宋轶居住的宫殿,任凭宫殿外有多少护卫看守,硬没逮住他一条尾巴。
那头,佛狸也无法入睡,站在宋轶画的画像前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过了子时,他才熄灯准备睡觉,就在此时,那副画像有流光闪过,佛狸定睛一看,只见黑暗中,一道荧光构造的画像浮现出来,依然是他的脸,是如今的年纪,穿着龙袍,高站在九重台阶上,负手而立,鄙睨天下。
那股威武霸气,那股沉凝气质,是她心目中的他的模样,能够肩负社稷苍生,没有阴暗,站在光之彼岸,散发着真正属于王者的光辉,那是能给带给黎民百姓幸福的神圣之光。
佛狸一下被这样的自己震慑住了,那道荧光像是有热度,从他的心房一点点晕染开去,凉透的心血再次澎湃起来,浑身都暖洋洋的。
好一会儿,他才从这种震撼中回过神来,将这幅大逆不道的画卷起,藏到暗格中。收拾停当,也去了宋轶的宫殿。
而那头,刘煜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结果看见小家伙睡得香甜,愤懑的情绪瞬间泄了个干净,默默爬上床,刚要将人搂了个结实,楚流云就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当时, 刘煜的手刚放到宋轶的腰上, 一条腿刚抬起要缠住宋轶, 佛狸就进来了,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刘煜那条腿便再也缠不上去了。
翻身起床,刘煜一扫之前的猥琐之态,生生将自己站成了一株玉树。佛狸眼皮都没动一下, “擅闯皇宫者,杀无赦!”
刘煜面色沉敛,“当日你被拓跋励搜捕追杀, 我不该救你的。”
佛狸一点不觉得内疚, “作为回报,我也保证会将你安全送回江左!”
刘煜觉得佛狸当真无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谁都不甘示弱。宋轶在床上翻了两下,那两个混蛋完全无视她的存在,终于没忍住, 突然坐起, 将床上的瓷枕和被子径直丢了出去。
“你们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都给我滚出去!”
刘煜差点被瓷枕砸到俊脸,佛狸被被子当头罩下, 扒拉了几下才揭下来,佛狸乖乖将被子放回宋轶床上, 回头看刘煜。刘煜手里抱着瓷枕,很是厚颜无耻地说道:“没有她我睡不着,有个瓷枕也好!”
宋轶心口一跳,老脸却端得板正, 拉了被子,蒙头睡觉。
两人出门,佛狸看了一眼那个瓷枕没有说话,兀自离开了。刘煜一回去,便摸出瓷枕里的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大字:稍安勿躁。
要让他听之任之,无所作为,刘煜实在做不到。沉吟良久,发话道:“请广平王世子萧旭……”
翌日,佛狸来看宋轶,问她:“昨晚你跟他说什么?”
宋轶正在用午膳,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兴致缺缺,筷子这边戳戳,那边戳戳,都没戳到一块中意,干脆将筷子放下,反问道:“你觉得我该跟他说什么?”
佛狸怔愣住。
“你总不会认为我会算计你吧?”宋轶露出惊讶状,佛狸脸上僵了僵,宋轶私下给刘煜递信他心中是不爽,但是,他却也很肯定宋轶不会害他,反倒是他在棒打鸳鸯。
佛狸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她最喜欢的桂花鱼。宋轶闻到那股淡淡的腥味,皱了皱眉。佛狸心一下凉了下来。
放下筷子,他也没有劝她吃,问她:“你离开他十年,都能过得好好的,没有他,你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宋轶点头,“当然。这个世上没有谁离开了谁是活不了的。”
佛狸抬头,对上宋轶的眸子,宋轶这回说得很认真,这话就像是送给他的。他记得他跟宋轶认识那会儿,这个人明明笑容那么干净甜美,可他却感觉她的笑容像是要化成雨水,浇在地上都是苦涩的。
当初他并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而现在,他知道,若自己真的将她与刘煜生生分开,那么,她也许就会像从前一样,笑得令他心疼。
佛狸有三天没过来,那头宫里说,这两日宋先生口味不太好,平素爱吃的,都不吃了,人也憔悴了。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提一句离开的要求。
佛狸觉得,难道这个家伙是想绝食,知道自己会心疼,不忍心为难于她,故意耍这个花招?
再次听到这样的禀报,佛狸说:“好吃好喝伺候着,休得怠慢!”
结果当天晚上,那头便传来消息:宋先生昏倒了。
佛狸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赶过去,只见,三日不见,小家伙几乎瘦了一圈,太医急匆匆赶过来,刚把了一会儿脉,宋轶就醒了。
佛狸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你以为你绝食我就会放你走?”这个混蛋太特么狠了,竟然能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谁他娘的要绝食了,难道还不能让人有个脾胃不和?
宋轶虚弱得翻白眼都费劲,凹陷的大眼睛变得深邃又可怜,佛狸额头青筋噗噗直跳。
太医越把脉脸色越好看,终于惹起了佛狸的注意,“怎么回事?”
太医额头冷汗下了一层,“老朽不才,从未见过男子出现喜脉的事情!”
佛狸石化当场。宋轶脖子机械地转过来,“什、么?”
太医赶紧叩头,“臣该死臣该死……”
直到太医额头磕出了血,佛狸才慢慢解冻,冲他挥挥手,“开几幅安胎药来。”
太医胆战心惊地退下,佛狸看宋轶,这个混蛋瞪着的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似乎受到了强烈的惊吓。
“那、那个,你没事吧?”佛狸很不确定地问。
宋轶抬头,双眼空洞洞的,木讷地点点头,“没事。”
这下佛狸更担心了,直到宋轶好好睡去,他才回到自己的寝宫,便招了几个给宫中照顾过生产的嬷嬷送到这边,还问了一个很令人深思的问题:“女人怀孕,会不会想不开?”
几位嬷嬷面面相觑,这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道理?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既然这位准太子殿下问起,必然是有其缘由的,一个资历看起来最长的嬷嬷答道:“孕妇心思重,难免胡思乱想,比如,怕自己的夫君耐不住寂寞出去沾花惹草,也怕孩子生下来,婆家不喜欢。还担心影响了身材容貌,失宠。”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佛狸点头,暗暗准备说辞好去安抚那个小家伙。
刘煜自然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本以为宋轶搞什么绝食,是耍的计谋,因为他得到纸条那天起,这个混蛋就开始玩这一招了。结果,结果,竟然是因为她怀孕害喜?
刘煜感觉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乃至于爬墙去看人时,差点从墙上掉下来。
宋轶睡得很不安稳,看到刘煜,一张小脸儿几乎要哭了,她说:“万一生个丑的怎么办?”
刘煜愣了愣,随即转换情绪,轻轻抚着她的肚子,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孩子他娘一点坚定的信念,于是说道:“再丑也是我的掌上宝!”
“可是,我会嫌弃他的!”
刘煜哑然失声,宋轶干巴巴地看着他。好半晌,刘煜才磨出一句话,“……以你我的模样,大概丑不到哪里去。就算真的丑,多看几眼,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宋轶原本就是个积极乐观的人,被刘煜这样一说,也看开了。她这人想来信奉尽人事听天命,在认命之前,都会尽情争取一翻。
俗语有云:腹有诗书自自华。或许美人看多了,也能熏陶出一个美人胚子。退一万步讲,就算长得不好看,也一定要有一个良好的审美观。
于是佛狸揣着整理了一夜的安慰之词来看她时,便见这个混蛋正兴致勃勃地画着美人图,而且不止一幅,而是大有要挂满整座宫殿的架势。
他站在门口愣了又愣,终于发现,自己一宿未眠,思考出来的那些看起来十分有人生哲理的安慰之词,压根没有用武之地。
第一次当爹,刘煜的激情澎湃了三天,才平复下来。
眼看佛狸的册封大典在即,刘煜没办法继续坐以待毙。他递了信息出去给慕眭。
“吐谷浑?”佛狸捻着茶盏,听手下禀报。
刘煜想借慕眭之手将宋轶带走,呵呵,未免太天真了!
这几日,宋轶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佛狸命那些个嬷嬷给她准备了各种给孕妇开胃的东西,转眼就将人养了回来。不管两个男人在干什么,她都在一心一意地画美人图,时不时地跟那个大概还是颗小胚胎的小家伙讲述美人的意义。那一本正经模样,仿佛她讲述的是多么深奥的哲学。
太子册封大典那日,又是一个大盛会。
宋轶不便参加,佛狸让手下盯住了漱玉斋的所有人,包括没进宫的那一拨。
人越多,场面越容易混乱,他相信,刘煜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劫走宋轶。
祭天地,告先灵,拓跋佛狸这个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北魏历史上。
一套仪式下来,大半天没了,佛狸方得闲便听了手下禀报。饭食吃了什么,孕吐了几回,睡了几个时辰,画了什么画,又跟小宫女们侃了些什么,巨细无遗,确定没任何异常,佛狸才满意点点头,去参加宫中酒宴。
他说过在庆典结束后,送刘煜回江左,没曾想,慕眭亲自向魏帝请求,邀请画骨先生和宋先生去吐谷浑做客。
本来漱玉斋不归属于任何朝廷政权,这个请求,自然是想阻断佛狸以北魏《惊华录》未完善为由阻止刘煜他们离开。
魏帝看了佛狸一眼,佛狸在宫里做了什么他哪有不知道的。那日佛狸将漱玉斋众人留在宫里做客就没打算放出去,他也看出来的。
佛狸与漱玉斋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他不知道,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儿子对那个宋先生是真用心的。同样,他也看得出来,再上心,这个儿子也不会做出对宋轶不利的事。因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像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父亲,他甚至动过心思,为了佛狸,想办法留下宋轶,但显然,这件事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或许佛狸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举止神态正在悄然的发生着变化。
今日以储君之姿站在朝堂上的佛狸,自带一翻威严气势,岂是那日刚回宫的佛狸可比的。明明宋轶什么都没对他做过,仿佛只要她存在那里,就能给佛狸潜移默化的影响。
“虽然朕很想画骨先生留在平城,但是,画骨先生想去哪儿,任何人都是无法干涉的。”
魏帝只说了画骨先生,只字未提宋轶。其意不言自明,你们漱玉斋那些恩怨情仇,自己折腾去,朕不想奉陪。
刘煜很应景地起身说道:“在下也正有往吐谷浑游历的打算,那就叨扰西秦王了。”
两人不痛不痒地客套了一翻。席间,漱玉斋诸位和吐谷浑诸位都没有离过席,只有沮渠牧陪武威公主外面去醒了醒酒,武威公主酒没醒回来,反而睡着了,沮渠牧不放心,便在寝殿里陪她。
佛狸不疑有他,只是听得禀报说,宋轶用过晚膳,又在房里画画。
酒宴越到尾声,侍卫的禀报越是频繁,那边没任何动静,刘煜这边也稳坐泰山,佛狸突然有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驸马可一直在公主寝宫?”
侍卫不是太确定,“应该在吧,没见他出过门。”
沮渠牧跟宋轶交情匪浅,虽然如今有武威公主这块绊脚石,但若是刘煜拜托他帮宋轶离开,他一定会答应,而且以他的本事,大概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佛狸捏着酒杯有点难以下咽,扫了一眼那厢的刘煜,那个混蛋依然气定神闲地品着酒,与前来交谈的人谈天说地,好不风流潇洒。
佛狸再此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借空吩咐手下守在宋轶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让宫女嬷嬷陪侍在侧,不得离开半步!
一直熬到宴会结束,佛狸迫不及待地回到宋轶的宫殿。
门外侍卫安然无恙,窗户上还透着宋轶临窗作画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