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那架子上晃悠,晃悠,晃晃悠悠,忽而转过身来,三更高挂的明月下,看不见他的脸,笑了笑:“这儿竟还有个男人……”
*
偌大的兵器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李禄醒在陆敏的怀里,她小小的耳朵上别着两只白亮亮的米珠儿,将他半搂在怀中,手中一调羹子的热粥,见他睁眼,红红的唇儿便是一张:“啊……”
李禄不由自主一声啊,她那一调羹的粥,毫无防备的,就那么戳喂到了他嘴里。
倒也不烫,李禄一口未及吃完,她又是一声啊。李禄不及张嘴,另一口粥又来了。她连填带喂,不过三五口就喂完了一碗粥,将他扔在兵器库里,转身离去。
有热粥打底,还有她不知从那儿弄来的鹅绒毯子,李禄没天没地,在兵器库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便听到外面唐明和陆敏两个人的争吵声。
唐明道:“陆姑姑你行行好儿,李禄那人如今已成痨病,放他在麟德殿,我们可是担着责的,今儿我必须把他提走,弄出宫去。”
接着是陆敏的声音:“唐公公,当年我在麟德殿顽儿的时候,丢了一只毛线球儿,你们都当我是孩子糊弄我,是李禄一根棍子东捅西捅替我捡回来的,那毛线球儿是我的命,他当初救了我的命,今儿我就要还他一命,他身子未好,我就不能让他走。”
唐明急的直跳脚:“我的姑奶奶,一个毛线球儿,值当什么?你想要,我明儿给你买一车回来行不行?”
陆敏笑的颇有几分嘲讽:“这就是您不懂了。于一个孩子来说,毛线球就是她的命。”
僵持半天,最后唐明没有僵持过陆敏,走了。
李禄扶着柱子站了起来,兵器库的门大开,阳光刺眼,她两手端着盘子,以脚掩门,也不看他,径自走到窗户边,将点心,粥与药一样样摆在窗台上,仍不回头:“先吃粥与点心,吃完了歇一刻钟,再吃药,明白否?”
经过他身边时,她收了那床鹅绒被子,上面有淡淡的伽蓝香气,那是皇帝寝室里才能焚的香,那被子,大约也是皇帝的。
凭借那碗药,他退了烧,熬过了酷暑,熬过了秋老虎,每日仍旧在校场上替武侍们扛兵器。
☆、金册
隔三岔五, 兵器库的窗台上就会有药出现,皆是治跌打损伤的良药,凭借那些药, 他那叫愣棍打伤的屁股,也渐渐复原了。
但是从此, 他再未见过陆敏。
八月十五的夜里,宫里有赏下来的桂花酒,各类鲜果果干儿,并各类馅儿的月饼。李禄分得了两只莲蓉馅的月饼,并一壶桂花酒。
经过兵器库前一场棍刑, 叫皇帝厌弃之后,同屋的唐明,廊下行走的各位少监,并大总管许善,所有的人都不将他当人看, 他在内侍省,直接成了一条人人厌憎的癞皮狗。
李禄带着两只月饼并一壶桂花酒,到了校场,在兵器库的门前摆了两只凳子,独斟独饮。
两只饼, 一壶酒,明月当空,夜风微凉,不知为何, 李禄颇觉有些雅意,于是低声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鹿鸣,……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合音的是陆敏,她难得换了件广袖长衣,半湿的发披于两肩,显然是沐浴过才出来的。
将饼与酒挪到窗子上,她坐在了对面那张椅子上,接过李禄的杯子自斟了一盅,一口呷尽,低头捂唇许久,轻拍着胸脯。
那半潮未干的发叫夜风拂着,一捋捋落在胸前,格外皎洁明亮的月光,照着她的手指,泛着一股子冷玉般的寒白。
李禄不敢惊她,默默替她又斟了一杯。她仍是一口而呷,捂着唇道:“今夜不该唱《鹿鸣》,该唱《月出》的。”
说罢,又默了片刻,她半沙哑的,低沉的腔调唱了起来:“月出皎兮,佼人撩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啊,如此良夜,如此明月,她就是那佼人,那佳人,那坐在对面,劳他心牵之挂之的美人儿。
他递了枚月饼过去,她应声而止,默默吃了起来。
李禄忍不住大胆说了句不该说的:“我见过你的身手,宫中武侍也不及的轻盈敏捷,若果真不自在,完全可以逃出去。”
陆敏仍旧不语,吃罢了饼,再呷一口酒,起身扔了身上那件广袖长衣,到兵器架子处,跃身荡上那七尺高的横杆,倒脚一勾,便闭上眼睛,任凭脑袋在半空里晃着。
小内侍不比那些少监,太监们嘴巴严实。太多人嘴闲爱说事非,最后兜不住事非叫内侍省拖出去给乱棍打死。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管不住嘴,忍不住总爱猜一猜,说一说。
所以李禄听过很多陆敏的私事儿,也曾暗暗猜测她是否侍过寝。若侍寝,早晚都会怀孕的。若怀孕,这还年不过十四的小姑娘,生孩子该是多艰难的一件事情?
很可笑的,李禄刻意找了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书来,翻阅许久,将一个妇人所有发于隐私的疾病全看了个遍,想找一找,如何才能防备怀孕。
他与她几番接触,彼此间却正经连一句话都未说过,关于那如何避孕的方子,他张嘴很多遍,也无法告诉她,总觉得说出来,于她便是一种亵渎。
这是中秋,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秋风沉拂于地,空气中淡淡的酒香暗浮,那一轮巨大,清亮的明月照洒在空旷的校场上,被武侍和皇帝的双足踏成明镜般的校场,是地上另一轮明月。
她非是嫦娥,而是广寒宫里那只玉兔,一足勾着横杆,另一足绞着,双手叠于胸前,一头长发眼看着地,十分怪异的样子。
李禄从未见过一个小姑娘能如此轻松的倒吊在铁架子上,挪凳子调个方位,浅酌着那口酒,听她浅浅的声儿哼着那首《月出》。
后来,李禄渐渐发现,只要三更的鼓声一催,陆敏必然会上校场。他也习惯于三更起,巡一遍兵器库。
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她总是或坐或吊,以不同的姿势欺负那冷冰冰的兵器架子。他大多数时候总是在暗影里站着,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陪着她。
也没什么兴奋或者喜悦,只是默默的彼此陪伴着,这样的日子若能长长久久,李禄觉得自己此生就不算太惨。
他听说皇帝在采聘良女,心中暗暗有些期待,或者皇帝在有了嫔妃之后,会放她出宫。毕竟她在麟德殿过的,似乎很不开心。
再一次灭顶之灾,是在九月。
皇帝批折子的时候,要用朱砂墨。敬帝很少自己批折子,都是几位翰林学士代劳,翰林学士用普通的朱砂墨即可。但皇帝不用,他用的是金墨,金墨难调,郭旭调的金墨总是涩滞不开,许善自告奋勇上前替他调和,调出来的也不能叫皇帝满意。
皇帝一怒之下推了桌子,问道:“李禄何在?”
许善再一回满头大汗,暗暗觉得自己养了六七年的狗成了一条狼,一番未死,竟不知何时又在皇帝跟前冒了头。
最后那金墨,果真只有李禄会调。三分白芷七分朱砂,以金酒研墨,朱中泛金,配着皇帝一笔刚正有劲的正楷,折子批出去,光凭那笔好字都叫臣工们由心拜伏。
调完墨过了几天,李禄病了。同样内侍们一起吃的大锅饭,只有他吃完便灼伤了食道,整个胃胀痛欲裂。在床上整整难受了半夜,疼到床板都叫他咬成了一截截。
偏这时候,许善进来,笑着说:“也真是可怜,咱家有事出了趟宫,顺道去看了看你老娘,你猜怎么着,她竟悄没声息儿的没了,好在天气不算热,没臭在屋子里头。咱家出的银子,已经埋了,你跟我一场,若不是总想着往御前凑,本来还能多活两年的,真真可惜了,难得你这么个好人才呢!”
从太监房到兵器库的路,那一夜格外的遥远。李禄两腿无知觉,在寒夜秋雨之中,像是淌在齐腰深的淤泥之中,一步滑着一步,连脚带手,赶着三更倒在兵器库的门上。
*
他醒在五更的时候。被一床暖暖的锦被紧紧的包裹着,头就枕在她的大腿上。
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不停,她是在看他写的字。那是一本用硬册装订好的册子,里面是皇帝最常用的洒金宣纸。是当日,他调完金墨之后皇帝刻意赏赐的。
皇帝说:“朕常见你一支秃笔,在青砖墙上写字。内侍虽净了身,一样是男子,读书修文,天下再没有的好事,朕赏这册子给你,若有格外喜欢的良言警语,记在上头。
记得保存好,朕将来要查看的。”
*
李禄闭上眼睛,又躺了很久,窗外是淅沥沥不停的雨,她柔软的大腿,是天下最舒适的枕头,他叫一床被子裹着,自出娘胎没有过的温暖,世间千般过眼,他想,若能就这样死于她怀中,便赔上千生万世修来的造化,永堕十八层地狱,又如何?
她道:“你似乎格外喜欢这首《鹿鸣》呀,整篇都抄的是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在草原上食艾蒿的鹿儿,唱的多欢跃呀。
几个月的时间,她不再是原来那单薄薄的小女孩,身姿渐渐丰盈,软而柔香,头枕在她的腿上,软不见骨,唯闻一缕处子幽香,那床锦被上也是她周身的香气。
一天送三顿饭,亦有药按时给他服用,那些药,皆是御供之品,应当是皇帝才能用的。他在兵器库将养了两天,恰那几天下雨,校场无人,一场灭顶之灾,总算熬过去了。
入十月之后,李禄索性连太监房也不回了,就只住在兵器库里。忽而一夜,夜半雨停,半月未见的圆月成了一弯新勾,明亮亮挂于半空之中。
和着三更的鼓声,她准时便到,倒脚勾在那兵器架子上,听到兵器库的门响,轻声问道:“好了?”
一个站着,一个倒吊着,一个被逼入宫的女官,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内侍,格外怪异的两个人。
李禄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还要熬多久,在许善的手底下,他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被皇帝赏识,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伶仃阉人而已,连在世唯一的牵挂,那身体不好总在喘鸣的老娘也死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大约也走入了末路亡途。
跪在冻土渐寒的地上,终于平衡了彼此的身高。
她一直闭着眼睛,唇角带着些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为何总要像蝙蝠一样倒挂着?”李禄道:“这得多难受?”
陆敏睁眼,又闭眼:“舒服!”
她晃悠悠的转过去,又晃悠悠的转过来。天色将明,月即黯淡,这眼儿如鹿,敏捷如鹿的少女,衽口那暖暖的,淡淡的处子幽香,李禄不知道此生自己还能再看几眼,再嗅得几嗅。
他屏着息,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在她脸再度接近时,彼此的双唇轻轻擦过。她的热息,双唇的软嫩,从他干裂的双唇上擦过,他甚至怕他粗砾的双唇要划伤她。
就那么一下,只有那么一下下,那是他一生,离她最近的一刻。
她的身子旋即而停,双腿一松,一个后空翻站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校场。
第一次被外人看见的交往,是在她要私渡废妃陆轻歌出宫的时候。她无处可求人,于是来找他。
从那一回起,他死里逃生,一跃而成为了整个内侍省的总管大太监。一时权倾后宫,风头无量。
但他比许善聪明,知道自己的权力,全来自于皇权,来自于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之所以给他权力,就是为了让她在后宫能过的好一点。
他拼尽所有维护她的利益,她小心翼翼守着雷池之界,从不曾给他以些许的希望。
很多年后的春日,娇糯糯的小皇子和小公主在太液池畔串红豆。已是皇后的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美的仿若瑶池仙子,摇着把羽扇,似不经意问道:“李总管,当初你总爱让本宫叫你一声哥哥,本宫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是那是为何?”
“顽笑而已!”他穿着本黑色的团蟒三品宦官服,站在她身后,柔声回道。
五月的春光曼妙,流莺娇啼,草长花开,太液池上金波凛凛,岛上重新修建的太液仙境美仑美奂,整座皇宫,是个清净妙曼的乐园,只供她和她的孩子在其中游顽嬉戏。
为何非得让她叫声哥哥呢?
☆、昭然
李禄希望她打心眼儿里认同他是个男人, 因为净了身,并非净了心,他依旧慕恋世间女子的温柔俏妙, 依旧午夜梦回时,想有个温香软玉的妻子搂在怀中。
太监, 只是他在世谋生的差职,净身,是小时候家贫不得已,无处可谋口饭时逼不得已的手段。他的本质,仍还是个男人。
他记得她仿如填鸭一般, 喂给他的每一口热粥,记得躺在她大腿上时,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的安全与妥当。
她有一个能敌万人的大将军为父亲,有四个朝中砥柱是哥哥,还有一个雄材涛略为帝王的丈夫。
他卑微如一只蝼蚁, 在她的生命里,不过一个过客,不敢叫她知道他卑微的爱意,又想让她在如流烟过眼的,那乌乌泱的男人中, 独独记住他。
于是,执意要她叫他一声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