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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家大门紧闭的四合院,只剩下陈阿婆一家热热闹闹。
  陶湘贡献出柜子里那小半袋之前吃剩下的富强粉,混着陈阿婆特意煮的一小盆红薯荞麦干饭,熬出了一大锅面疙瘩稀粥,里面还被切进去两根刚从地里收上来的土萝卜与冬菜,如同大杂烩一般,就着一盘土豆丝小菜,颜色各异甚有滋味。
  知青们打从被抓到投机倒把那一天起,就没有哪顿吃得如今天这般丰盛,当即像小猪拱食盆般,吸溜得头也不抬,实在被磋磨得狠了,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真香。
  陶湘也盛了一碗沿着碗边慢慢细吮,心里却没有其他人这般心大,她始终想着大队长他们的事。
  纵然眼下抓是都抓进去了,可还不知县城里怎么判,要是还有完好回来的那天,她们这些牵涉其中的知青一个两个都逃不掉,早点晚点都要挨教训。
  想到这里,陶湘忍不住考虑起前些天那个女团长主动邀请她进文工团的建议。
  到底不真正是这个时代的人,心虚没底的陶湘难免瞻前顾后,生怕露出一点不符合当代的马脚,尤其还是在军种性质的集体内,要是给人发现,逃都逃不掉。
  况且一进团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训练,陶湘躲懒惯了,地里的农活都已然不高兴费力干,工分挣多挣少对于她来说无大用,又何必五斤喘着六斤日夜练歌舞,之前短短十天的排练都吸了她大半精力,实在不愿如此费劲。
  但现在陶湘不得不考虑起这个被她搁置一旁的选择,看上去似乎是唯一躲避灾祸的出路……
  五个知青吃了陶湘一顿饱饭,也不好意思白吃,在得知陈家地头的过冬菜还没有收完,立刻化身为脱缰的野马,纷纷背着箩筐就往地里奔,拉都拉不住。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陈家地里的菜头就都被收了回来,堆满了整个四合院的晒场,陈阿婆见状喜得合不拢嘴,给每一个帮忙的知青都分了一些冬菜,皆大欢喜。
  拿了菜,几个女知青们不着急走,留在原地像是有什么话要问陶湘。
  原来还是搬知青宿舍的事,陶湘没有给出准确答复,她们也拿不准什么时候帮着清空打扫闲置铺位。
  说到搬宿舍,陶湘也犯了愁,眼下陈丹桂回了陈家,赵家也身陷囹圄,身边一切糟心事犹如往日云烟,说没就没,再提搬走,就显得非常没有必要,本来小隔间住着就挺不错,且里头她那么多东西搬来搬去也麻烦,叫人帮忙更有透露财物的风险。
  陶湘思考了一番,对着女知青们摇了摇头:“现在屯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等这阵子风波过了再说吧,还不知道县城里大队长和赵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要是赵家婶子全头全尾地回来了,那她铁定搬。
  得知陶湘短时间内还搬不回知青宿舍,女知青们都显得有些失望落寞,就连黄自如看着也一副不怎么高兴的神色。
  注意到黄自如,陶湘这才想起自己答应对方的东西还没给她,一张由黄自如亲笔写下的欠条保证书。
  此次中途虽出了个小插曲,但是陶湘对结果还算满意,与她原本的计划大差不差,总归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期间黄自如出了不少力,甚至也没出卖她,这份东西是对方应得的。
  从陶湘的手里接过那张稍带余温的纸,黄自如还有些不敢相信,轻飘飘的一张白纸黑字却成为她这段时间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每晚不得安眠,可现在拿在手里,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黄自如看着陶湘此刻对她展露的温和笑脸,心头一酸,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但再也没有对陶湘的敌意了。
  当天晚上,陶湘在小隔间里琢磨了一夜,最终打定主意,准备上县城寻女团长入文工团。
  第二天一早,天空开始洋洋洒洒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粒子,这算是北地的第一场雪,预示着寒冬的到来。
  陶湘早早地起了床,随意吃了些陈阿婆煮的薄粥之后,就进小隔间准备今日进县城要用到的东西。
  老奶奶给做的那两床大棉被又重又大,陶湘一条铺一条盖,把床铺隆起得巨高,像是睡在云端里,连带着床边垂下的部分也十分厚重,她好半天才扒拉开,从里面翻出存放各种票证钱钞的小木匣。
  好不容易去一趟县城,自然不能白去,但凡家里缺的不怎么缺的,只要是碰上了的好东西,她都想买了带回来。
  “阿婆,家里还差什么?我今天去县城,可以帮忙带回来!”收拾到一半,陶湘转过头朝隔间外的陈阿婆问道。
  陶湘实在不知道陈家还缺什么,除了一些油盐酱醋等调味料,别的似乎都齐全了,粮食也足够三人吃到正月过后。
  她也长了一些经验,不像初到时患得患失着急忙慌,外头虽主粮少见,却总是不缺杂粮卖的,到时候及时补充就好,并不需要囤积。
  陶知青又要出门花钱了,这回陈阿婆没有再见外,而是嘱托陶湘裁一些红纸、打上二两最便宜的烧酒回来。
  北地过年素来有贴红联祭祀等习俗,今年陈阿婆脚受了伤,本都打算用旧时的凑合凑合,不想乘了陶湘这股春风。
  陈阿婆的请求对于陶湘来说简单至极,她还捏了捏果果的脸颊,笑着说道:“成,我再带几包鞭炮回来吧,给果果丢着玩……”
  果然果果一听,看着陶湘的眼眸一亮,再安静乖巧的孩子,也渴望玩耍。
  陶湘裹了毛料大袄,提着一只带盖的空背篓出了门,她还要去跟赶牛车的老汉商量一声,看看送去县城里要多少钱。
  然而才刚出了院门口,陶湘就被候在墙角根儿上的顾老叫住了。
  这天实在是冷得很,对方将手揣在袖筒里,嘴里冒出阵阵白气,面上的表情显得十分为难。
  陶湘还以为是顾同志出了什么事,要顾老来找她帮忙,急忙连连追问。
  细问下,顾老这才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原来他是想托陶湘带东西,卫生所里的药水玻璃瓶。
  “这天太冷了,夜里没个暖和的,还真受不住……”顾老手里攒着几张碎钱,希望陶湘能帮他捎几个药水瓶,好晚上灌热水塞被窝里。
  他也是听陶湘在西厢里跟陈阿婆说要去县城,这才腆着脸皮来求帮忙,以往他们外祖孙俩硬熬也能扛过去,但眼下外孙受了伤,低烧阵阵,自然不能再同往日比。
  “行。”又不是多大不了的东西,陶湘一口就答应了。
  她还想问问顾同志的病况,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跟赵家签的红宝书欠条之后才会有大用啦,现在小场合用不到哒
  第三十七章
  临近年关, 县城里年味渐浓,街道上开始张灯结彩,弥漫出过年的喜庆气氛。
  天空中下落的雪花有些变大, 被风吹着“呼啦”刮人脸上,沁凉到了心底。
  陶湘竖起毛领, 向送自己来的老汉挥了挥手,拎起箩筐往隶属文工团的大剧院里走, 上回女团长就是让陶湘考虑好了来这边找她。
  赶牛车的老汉笑眯眯地斜靠在自己木框车架上原地等待着, 顺便抽搭起自制的土烟。
  陶湘许诺一包大前门香烟,让他特意赶了这一趟。
  供销社里一盒大前门就要两角钱, 还得搭上一张农村里罕见的香烟票,无论哪样都是屯里的老烟民消费不起的。
  正好陶湘那里有许多的烟票花不出去,也不缺钱,这样一来,正好一拍即合, 双方都满意。
  不过这对于老汉来说实在是占了大便宜,陶湘也不是默默吃亏的主, 平时别人坐车才两分钱, 她不可能为了包这趟车付出这么奢侈的代价,两人商量好, 以后要是陶湘再坐车,前头十来趟就不用再给钱。
  其实更主要的,还是陶湘说了要来县城找文工团团长商量事情,看陶知青连县里团长都认识, 老汉不是木讷没成算的主,也高看一眼,自然有心交好。
  拎着箩筐的陶湘走进大剧院的时候,男女团员们还在空旷的台下排练着。
  越到过年,就越是他们“业务”最繁忙的时刻,各地都在准备借调文工团过去表演,往往一个正月里要走遍各县镇,有时还要出省去外地。
  正当陶湘琢磨着该找谁打听女团长所在时,忽然从排练的人里走出来一个盘着发揪的年轻女孩上前来阻止她继续往前走:“你是谁啊?这里是我们排舞的地方,现在不允许外人进入!”
  对方表情严肃,像是把陶湘当成了不懂事误入的乡下女人。
  此时陶湘穿着一件褐赭色的毛料袄,脸埋在厚实的领子中只露出半双眼睛看路,手里还拎了个碍事的竹筐。
  大剧院里光线昏暗,她粗看起来不起眼极了,确实有那么一点乡巴佬的意思。
  陶湘性子好,没计较别人堪称呵斥的态度,边伸出手摸索着将自己的衣领下拉,探出脸问道:“我是旮沓屯的知青陶湘,同你们团长约好的,就是在这里见她,不知道她在不在?”
  对于陶湘的自报家门,年轻女孩闻言皱起眉还想细细盘问。
  这时只听得更远处有女人应了声:“团长今天在的,你稍等等,我去问一下……”
  “谢了,同志!”陶湘扬声道了句谢,一边找地方放下箩筐,开始解裹在身上嫌热的大衣,动作间并没有再理会边上的年轻女孩。
  年轻女孩也就是秦丽,今年才刚十八,是团里岁数最小的,平时大家也都让着她,养出了一副心浮气盛的脾性。
  当下见陶湘不理她,秦丽撇了撇嘴,继续站在边上双手抱胸打量着。
  后头有其他文工团成员渐渐围拢上来,无论男女,都穿着一身束身舞服,表情好奇。
  敞开外套的陶湘对着他们露了抹笑,白嫩皙软的脸哪怕粉黛未施,但看上去依旧掩不住底下的好颜色。
  这才是南方知青该有的精神面貌,边上北方众人看着恍然,不禁揣测起陶湘寻团长的来意。
  不一会儿,听闻陶湘到来的文工团团长苏尚香急急从剧院二楼走下来。
  在县城大会结束以后,陶湘就跟着旮沓屯人回去了,对方始终没等到应诺的回应,难得她这回主动找上门来。
  “你们继续练习!”女团长对着剩下的人挥了挥手,转身将陶湘迎上了二楼办公厢区详谈。
  其实也不用多谈什么,有苏尚香的属意与帮扶,文工团意外地好进,陶湘也就喝了杯茶的功夫,就与对方说定了入团与待遇的事。
  正规编制的团员一个月能有三十四元的工资,与四十斤的定量粮食,逢年过节还有福利礼品,可谓是个相当丰厚的金饭碗了。
  因着马上要过年关,团里活动多,腾不出时间来带陶湘,苏团长索性让陶湘先回旮沓屯准备好审查资料,等过完年出了正月再直接入团。
  陶湘身为烈士子女,家庭成员与社会关系简单,因此文工团只需要她原户籍街道上开具的烈士家属证明及临近亲属的相关情况介绍。
  这些都是去封信给陶家叔婶,让他们帮忙准备好寄过来就能解决的事,陶湘直接应下,苏团长给出的时间相当富裕,一个月的时间应该足够陶家将材料加急寄出,多付些寄费罢了。
  两人谈笑间商量好入文工团的事情,苏尚香半开玩笑道:“趁这段时间你再好好休息,到时候等进了团可就要忙起来了……”
  届时每天大量的训练必不可少,旮沓屯离得县城也远,路上一来一去怕是要花费不少时间。
  陶湘弯唇默默思量着,边将杯中的茶慢慢喝完,也没有久留,旋即告别起身离开,以上这些留到日后再考虑也不迟。
  她今日还有得忙活,得去县城里的邮局给陶家夫妻俩寄封加急信说明缘由讨要材料,还要去趟供销社买答应给老汉的香烟与其他准备过冬的东西,最好再去国营饭店换上一些馒头花卷等可以充当主粮的适口食物,还有顾老交代的空药水瓶子也不能忘……
  剧院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虽还没有积雪出现,但晶莹剔透的雪粒子依旧洋洋洒洒地落下,掉在人脸上冰冰凉凉,好一阵颤栗激灵。
  天色越到过年越像是晚晴,一下子变得昏暗落寞下来,人来人往的街头仿佛披上了旧时日的滤镜。
  陶湘裹紧了身上的毛料袄子,拎着自己的箩筐,疾步走进了这旧相片的场景中。
  她去邮局借了纸笔临时写好信件加急寄出后,又来到供销社采买,供销社里依旧还是一片繁忙景象,比起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办好事情的陶湘人逢喜事精神爽,逮着空子就往里头柜台边上挤,不拘什么临时供应的咸鱼、鸭蛋,或是油盐、炮仗,只要是她有相应票证的,都买了丢进筐里,等着回去给陈阿婆料理。
  不一会儿,她手中腊月里新发的机动票就花了个七七八八,也就是县城供销社的规模大,货品的种类与数量也多,不然陶湘还真买不到这么全。
  与其相比,远在千里之外的陶家叔婶过得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夫妻俩双双下岗,家里的事一团糟乱,名声不好的他们地位在火柴厂家属区里也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日子过得拮据不说,还要承受别人愈发异样的目光与风言风语。
  眼下1966年末,南方罕见地竟比北方先开始下雪。
  陶湘这边才刚雪花飞扬,南方的火柴厂家属区已经积满了没过脚面的厚雪,行人踩过,“吱嘎”作响。
  陶家夫妻俩工作断档了几个月,连火柴厂往日里常发的年礼也没分到,为了节省粮食,顿顿都只能煮些薄粥吃下,没有收入的城里人一时过得连乡下人都不如。
  没有源源不断的工资维持生活,两人全靠以往的积蓄撑着,勉强维持家中的体面,只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仅有他俩才知道家里到底什么境况,短时间内饿不死,坐吃山空也维持不了多久生计的现状。
  寒风穿过筒子楼里的每一个角落,陶家婶婶用围巾裹着面容在屋外避风口生炉子,她特意提前了时间做饭,就为了能赶在厂里大部队下班回家属区前做好端回屋里,顺便等外出找活做的丈夫回来。
  充作燃料的木柴烧起来废烟浓重,直往鼻腔里冲,呛得人想掉眼泪,滋味很不好受。
  三个孩子分出去以后,煤卡上的煤量按人口减半供应,为了顺利过冬,陶家的煤炭用量必须精打细算,就这些柴火还是靠夫妻俩夜半时冒着被巡安抓的风险去郊外偷砍的,真是想想就觉得心里苦,偏偏以后的日子还没什么盼头。
  锅里的杂食还没有完全煮熟,家属楼外忽然传来大队人马嬉笑临近的声音,下工的铃还没打,俨然是火柴厂提早放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