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想怎么打扮?”
魏紫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越荷回神,才知自己已经盯着镜子好一会儿了。心中一叹。
已是换了副相貌,却还是对着同一个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然而如今的她,对于江承光可还有爱意?而江承光呢?他果真在意过李月河吗?
“圣上可说了在何处用膳?”她问道。
“圣上朝政繁忙,应当是在建章宫用膳完毕后驾临仙都宫。”魏紫忙回道,却发现越荷又是怔了一下子,方道:“你看着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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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那边可能会有动作。”
江承光批阅奏折的笔顿了顿,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说。”
“李伯欣倒没怎么表态,只是李不疑的夫人递了好几次折子要去探望李贵妃——洛婕妤都一一驳了。”
“这个朕知道。”江承光目露激赏之色,“洛婕妤一贯聪慧识大体。说来也是好笑,先帝为了表示对李家的宠幸,特意为李伯欣的长子赐名李不疑,表示永不相疑。如今李家却非要辜负皇室这份信任不可,实在是可惜。”说到后面,面色逐渐阴寒。
“现在李贵妃有了身孕,只怕李家愈发不安分。”
江承光皱眉。
“不必添油加醋,朕心里有数。一个婴儿而已,翻不了天去。”顿一顿,目中有痛色浮现又很快隐没,“先前贤德贵妃那胎......李贵妃既是她的妹妹,朕便允给李家一个孩儿。朕意已定,无复多言。无论男孩女孩都留下,你不必再说了。”
“恕臣多言——但圣上对贤德贵妃加荣太过,‘贤德’二字已是极重,又以皇后礼葬......李家难免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再说现下李贵妃有孕,圣上这般态度,恐怕李家会想要将李贵妃推上后位。”
“朕没打算让她当皇后。”江承光冷静道,“他们若想便试试,就算将来总有撕破脸的一天,也不会是现在,为了后位——大皇子也满四周岁了,你叫钟相慢慢给他留意着,务必请一位好名望的太傅。”
那人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去。江承光揉了揉眉心,拿起笔又放下。
“赵忠福,去越贵人那里。”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要是那越贵人——越荷,不至太令人失望的话,为这名字他也会挑她——作为楚、越两位前朝遗老家族出来的宫嫔中受宠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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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荷今日梳的是秀丽典雅的盘桓髻,只一支扭珠莲花宝石钗作为装饰。上衫雪青云雁细锦衣,下着丁香色累珠叠纱霞茜裙。较之寻常十六岁少女的清丽,更有一分冷凝在。就连魏紫都不得不承认,当越贵人凤眼微垂,神色淡淡的时候,当真是像极了先前的李月河。
自然,姚黄魏紫都是李月河从小的贴身侍女,对她再熟悉不过。换做旁人至多觉得眼熟罢了,但不知李月河的枕边人——那冷酷无情的帝王记得多少。
江承光来的时候,越荷按照规矩出门迎接。牡丹阁外正是新植的牡丹。秋日的花王风姿绰约,“姚黄”的形如细雕,质若软玉,“魏紫”的千瓣层叠,浓红入紫,俱是风流。越荷看着那花,心中一酸。
昔日封后事端,江承光为她改名后,曾有一次质问她,将贴身侍女分别以牡丹之王与牡丹之后
命名,是何居心?犹记得那一次,她费尽心思才说服了他保留两个侍女的名字。其实理由多么简单啊,简单到没有人会相信。就是因为两个宫女一个姓姚,一个姓魏,她便取了两个牡丹品种的名字啊。她一向是喜欢牡丹的。
江承光到牡丹阁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越荷。
垂着首看不清神情,清淡内敛的眉掩映着微勾的凤眸。下拜于牡丹之前,雪青丁香,冷淡自矜中透出天成的贵。衔珠牡丹华胜垂于额前,略添一丝风情。
“越贵人起吧。”
江承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显得晦涩难辨。他一面执起越荷的手向里走,一面示意他人不必跟进。越荷眉心一动,未料他这样直接。到屋内,方听他醇厚的嗓音道:
“你的腕子很好看,朕记得私库里还有一只红玛瑙手镯,回头让你给你送来。”
“谢圣上恩德。”越荷待要行礼,却发现江承光只是抓着她腕子不放,继续说了下去:“你叫越荷,是么?选秀时朕就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越荷望向他的眼,一对凤眸轻轻一扬,勾成一个冷而艳的弧度,她却浑然不觉,声音清亮愉悦,仿佛真是初蒙圣眷的女孩:
“圣上也与嫔妾一般喜欢‘越荷’这个名字?”
“是。”江承光温和地笑了,像是纵容又像是怀念,忽而道,“朕叫你阿越如何?”
越荷心头一颤,只做不知地反问道:“为何不是阿荷?”
江承光微笑道:“荷字固然清丽,却少了亲昵。也不如越字念起来好听。”说完才想起她刚才的行为也算忤逆,佯怒道,“好大的胆子!”
越荷却不惧,只是怅然一笑道:“也好,听闻贵妃名‘玉河’,嫔妾到底不好太冒犯她。”
江承光只是拨着翡翠扳指,像个长辈一样温和而宽容地笑着。曾经有一个叫做月河的姑娘,也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叫她“阿月”或者“月儿”,非要叫“阿河”。他只笑不答,暗暗得意自己独享了一个称呼。后来呢?宫中又有了另一个李贵妃,他叫她小玉。
阿越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他抬手,摸一摸她额前的华胜,感受到越荷轻微的颤抖,却是不以为然。江承光道:“很好看的牡丹。看花形是菏泽牡丹?”又道,“菏泽牡丹以花大、色艳、型美、香浓闻名。其枝挺拔有致,其叶繁茂多姿,其花雍容华贵。与你倒是很相宜的。”
越荷不着痕迹地微微避开那只手:“圣上谬赞。”
同样的花,对着李氏女就多有怀疑。对着新入宫的美人反倒大加赞赏。越荷心下一沉,江承光已轻声笑道:“朕说话,你倒不爱搭理。”从来都是妃嫔哄着他生怕冷场,可他却觉得即便越贵人一言不发待在身边,都是舒适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尚不清楚,然而她一言一行都让他觉得熟悉而亲切,让他觉得安心。哪怕是......
“请圣上恕罪。”越荷将那些纷杂思绪都抛下,让复杂的心情慢慢沉淀下去,不论她要做什么,也肯定不会是得罪皇帝,“嫔妾只是在想是否要让人上茶。”
“朕不必,你若渴了便要。”江承光温和道,“方才用了些什果马蹄冻糕,现下嘴里还清清凉凉的不渴。那味道倒不错,回头命人送些来给你——这会儿别谢恩了。”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越荷也慢慢放下戒心,不知不觉竟恍然有前世之感,当时她还得宠。她道:“什果马蹄冻糕实在是凉了些,已入秋了,圣上若批折子累了,不妨吃点糯——吃点别的。”
江承光道:“从前总有人拿糯米紫薯糕招待朕。”目光穿过她,望向更远的地方,“其实那东西黏牙的很,只是也许久没吃了,怪想的。让人做了又不是那个味儿。”
越荷没搭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她当然明白江承光的意思。两个人都沉默了,想起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但都什么也没说。许久以后,江承光的声音轻轻响起:
“夜深了,安置吧。”
没有浓情,仍是沉默。只有衣裳解去,窸窣有声。蜡烛熄灭了,一室的黑暗中有暗潮涌动。拥抱、抚慰,身体的温暖互相传递却传不到心里。喃喃的话语很快就模糊不清,化为轻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