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凤仪宫。
“打从殿下回来, 咱们宫里越发有人气了,”一个宫女手上打着络子,还一面分心和身边嬷嬷说话。
“谁说不是呢,”那嬷嬷将打好的络子收尾, 放进匣子里, 预备起身活动活动, 便从窗口远远地瞧见有人进了凤仪宫宫门。
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赶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衣裳, 同宫女道:“殿下和世子来了, 咱们快去厨下把预备好的点心装好。”
两人匆匆出门, 从屋后绕去小厨房, 前头也早有眼尖的小宫女先去报信儿。
李恪父子进门时, 皇后已经起身往外走了几步。
李恪和李铮赶忙快走几步,一边一个, 上前扶住皇后,道:“母后在屋里等我们就是, 都是大人了, 哪儿能迷了路。”
皇后年纪大了,就算一贯保养得宜,脸上皮肤也难免松弛下来,生了不少皱纹,头发也像是被霜染了似的,比之七年前白了许多。
不过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便年华老去,皇后身上的气度风骨却在。她被李恪搀着,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脚下步子不疾不徐,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
等皇后安坐,李恪父子也在行完礼后,各自坐了。
“今日倒是巧,你们父子都一道来了,”皇后同身边宫人道,“你去瞧瞧厨下的点心做得如何了。”
那人依言去了,又另有宫人捧了茶盏上前。
“今日朝议散的早,儿子便想着来看看娘亲,”李恪稍稍解释一句,又道,“朝议前听说您叫了太医,可是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说了不许叫传话给你,怎么又叫你知道了,”皇后不满意的扫了一眼身边伺候的宫人,才满面笑容的看向两人,道,“近来胃口欠佳,这几个就慌得请了太医,不是什么大事。”
李恪皱着眉头看了看一旁的贴身宫人,等她点头,才道:“只虚惊一场还罢,若真是病了就该及时请太医才是,这事她们做得没错。”
李铮也温声附和:“爹说得是,这几日天寒,最是该小心的时候,祖母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好好好,都听你们的,”皇后也不嫌这爷俩啰嗦,听得满心欢喜。眼见得宫人捧了点心上前,便道,“前两日翻了两本书来,我见上头记的桂花糕馋嘴,便叫小厨房做了出来,你们尝尝合不合胃口。”
李铮瞧着面前的桂花糕色泽淡雅、晶莹剔透,不由得夹了一块送入口中,只觉满口生香。
“祖母这糕好吃,香而不腻,”李铮说着,又吃了一块,才捧着茶,小小品了一口,“这茶也好喝,入口回甘,清香淡雅。”
“喜欢就好,过会儿你们走时,再带些回去,”皇后说着,便叫人去装茶叶和点心,“茶是今年新得的碧螺春,凤仪宫统共得了两斤,你们分一半去,改日喝完了,再来寻我要。”
“那我们可偏了祖母的好东西了,”李铮又笑道,“今儿行知没进宫,改日再叫他亲来给您道谢!”
皇后听说改日叫李钺也进宫来,便道:“来时早些叫人说一声,我怕我这里的好东西不够他祸害的。”
李铮才应了,便听见有人来报,说是皇上过来了,是以三人又赶紧起身迎接。
皇帝进屋后便坐了主位,随口问了几句,便同李恪道:“朕记得廉正的小儿子该是十四了。”
廉正是谢父的字,皇帝这话问的,自然是金堂了。
李恪答道:“是,转过年就该十五了。”
“是个大人了,”皇帝点了点头道,“朕今日听说中了举,还是涂州解元,倒是个有能耐的好孩子。”
李铮听皇帝突然提起金堂,心里一突,不由看向李恪。
“那孩子聪明,只是平日若没人看着,便有些惫懒,当不得父皇如此夸赞,”李恪说这话时,声音没什么起伏,若非看见他软和下来的脸色,还真难叫人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是金堂那孩子?”皇后放下杯盏,看向李恪道,“本宫当年见他时,还是谢夫人抱着进宫的,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上一见。”
“隔日待他进京备考,叫恪儿媳妇带来一见就是,”皇帝说着,又道,“明年便是会试之年,若他进京赶考,只怕就要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了。”
“父皇也太看得起他了,”李恪不知道皇帝为何这样抬举金堂,忙道,“那孩子考会试还欠些火候,儿臣预备压他两届再考。”
“也好,他年纪轻,便再等两届,才不过刚刚加冠,多历练几年,做事也更稳妥些,”皇帝说完,又同皇后道,“令仪转过年也要满十五了,到底该相看起来。”
皇后闻言道:“皇上心里可有了人选?”
皇帝看了一旁李恪一眼,道:“朕原先瞧着谢闲不错,年纪和令仪相仿,朕也能多留令仪几年,如今眼见那孩子越发出息了,倒和令仪不堪配的。”
“便是堪配,只怕两个孩子也不成,”皇后想到令仪当年就已经拒绝了一回,此时皇帝又把这事拿出来说,必然也不是真心想把令仪配给金堂,怕只是另有想法,便指着李恪道,“金堂那孩子打小在恪儿府里玩大的,恪儿只把他当小儿子管教,如今您陡然要叫他做恪儿的妹夫……”
“这倒是朕没先打听清楚了,”皇帝说话时也不觉得遗憾,只又转回来道,“令仪那孩子主意大,你给他挑驸马时,务必往那性情温和的孩子里挑,倒不必非是长子。”
“臣妾记下了,”皇后心知这样的人选必然不会合令仪公主的意,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好。令仪是公主,日后出嫁也另有公主府在,只要她拿捏得住驸马,日后的日子便不必愁。皇帝对令仪,不管有没有算计,到底是有真心在的。
等皇帝走后,皇后才同李恪道:“令仪选婿之事,你不必插手,免得皇帝疑心于你。等到人选大致定了,再查一查那人可有没有什么隐秘不足,便是你的护妹之心了。”
李恪点头应下,又道:“母后不如先同令仪知会一声。”
“是该先告诉她,”皇后叹了口气道,“怕只怕皇帝其实早已定了人选。”
李恪见皇后眉头染上轻愁,不由宽慰道:“不管定没定下,母后只做不知就是。只要皇上没说出口,便都还有机会。”
“也是,”皇后想了想道,“令仪那孩子,最是知道如何叫皇帝收回成命了。”
母子俩再说上几句,李恪便领着李铮起身告辞,只说过两日得空再过来。皇后让身边女官送他们出门,又另让人去传令仪过来说话。
李恪父子回到家中,便得知金堂又送了信来,里头还附了一首小诗。
李铮借着在李恪身边的便利,三两眼扫完那诗,一时遗憾道:“小舅舅难得这样高兴,可惜我们却没这个机会早早分享。”
“这有什么,”李钺笑道,“等小舅舅考殿试时,咱们说不得还能在一旁看着,到时和小舅舅一道得知成绩,不也是一桩美事?”
“你说的很是,”李铮想了想那情形,不由笑道,“那时候,才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李铮兄弟见时候不早,一同起身出门。
等二人离开,李恪又将今日之事同谢斓说了,道:“岳父岳母打定主意在颍州养老,你得空问问他们,金堂的婚事可有什么章程没有,金堂明年不下场,再等到下一届,便该十八了。”
谢斓想了想道:“旧年听说张大学士和老夫人很喜欢金堂,爹娘却都没提过,恐怕是没成,明日我再去信问一问。”
“张侍郎的小女儿?”李恪想了想,摇头道,“她不合适。”
谢斓有些疑惑的看向李恪,道:“可有什么说头?”
李恪轻咳一声,借着茶盏遮掩,才轻声道:“我留在金堂身边的人说她给金堂送了荷包,金堂没收。”
“什么时候的事,”谢斓将头上珠翠拆了,只另拿一根乌木簪挽起,坐到李恪身边,“金堂统共就去了涂州两次,可这回张家不是只一个二小子在涂州吗。”
“就是借他的手转交的,金堂看礼物时发现了,”李恪说着,又满意道,“到底金堂做事仔细些。”
谢斓勾了勾唇角,才道:“我明儿一早就写信,保准不耽搁事儿。”
她顿了顿又问道:“这时节颍州都要下雪了,可是叫金堂明年再进京?”
“等转过年再说,”李恪说着又道,“咱们今年仍在京中,我便想着叫明正或是行知回颍州去。”
“到底咱们在京城过了一整年,今年和去年又不一样了,”谢斓隐约猜到些李恪的想法,无非是示敌以弱,“可和娘娘提过?”
李恪摇了摇头,道:“只是隐约有这个想法,未必能成。”
谢斓便试探道:“那今年送去颍州的节礼,可要再等一等?”
“先送去就是,”李恪觉得有些困倦,便站起身,“总不能为个虚无缥缈的想法,就耽搁了送年礼。”
谢斓见他困了,便没再多说,心里只盘算着要不要在年礼单子上再加些什么送去颍州。
等到次日,谢斓将信写了封好,又叫人在库房寻了些好物件添进年礼里头,才叫人连年礼带信一并送去颍州。
年礼送到颍州时已是冬日,渡船早就停了,官道上的马车行人也少。他们一路押着年礼,紧赶慢赶,才在初冬尾巴上到达颍州。
金堂前两日去了河下村给村中幼童讲学,还没回来,谢父便先拆了信。
“看来王爷是有意要等金堂进京后为他寻一门亲事了,”谢父看完,便将信递给了徐氏,他斟酌着道,“王爷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极好,何况金堂一贯讨喜,知道分寸。虽说这婚姻大事须父母之命,可我们久不在京城,王爷愿意多费费心,也是好事。”
“你这话说得,像是我不知好歹似的,”徐氏拿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方道,“明正行知的婚事上,王爷和斓儿必然是没法插手的,除了长平早早出嫁,如今几个孩子还没定下的,也只有金堂一个,我难道还怕金堂没有一桩四角俱全的好婚事?”
谢父忙道:“还是夫人想得通透。”
“去去去,”徐氏将信扔回谢父怀里,努力做出生气模样,却还是忍不住笑意,“我还得把给长平的年礼分出来,叫人送去,没空理你。”
谢父抱着信,本想跟着,又被徐氏嫌弃了一句,只好先去了书房。等放好了信,才想起还没告诉金堂,便只得又叫人去河下村走一趟。
金堂是考完举人回来,才开始往河下村走的。初时还只是去玩一玩,见见老朋友,后头在学堂里看见一群小不点,忽然犯了想为人师的毛病,便试着讲了两回课,竟大受欢迎。
从那以后,他便每月抽出一半的时间去河下村讲课。到如今,已不独是给小不点们讲,便是几个备考秀才的,他也会做些指点。
再则是他考中解元后归家,没了潘先生和李恪不知作业,一时竟觉得无事可做,如今偶尔上上课,反倒充实起来,连着从前学过的四书,也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
金堂看日头偏西,学生们也早都坐不住了,索性直接放他们早些家去:“路上记得结伴同行,天雪路滑,切记打闹,不可在河水、湖面玩耍,若是掉进冰窟窿里,当心我用戒尺抽你们。”
见金堂作势挥了挥手里的戒尺,底下一堆小的却都不怕,只脆生生道:“谢先生放心,我们都晓得的。”随后又一窝蜂都散了。
金堂笑着跟出门去,见几个孩子团了雪团打雪仗,一时也有些手痒。不过他到底记得自己如今先生的身份,只悄悄在桃树枝上集了点雪,团成拇指大小的雪团。
雪团不大,被金堂热手一捂,外头那层便化了,他的手也被冻得有些发红。金堂吸了吸鼻子,却露出几分笑模样。
“少爷,”院门轻响,墨书从外头走了进来,“咱们可回?”
金堂将雪团拢在袖子里,点了点头道:“走吧。”
因路程不算太远,金堂便没叫墨书驾车来,只墨书怕又下雪,便抱了一把画着墨石寒梅的桐油伞在怀里。
“我记得山上有野梅,改日得空,带足人手,也请爹娘一道去赏玩一番,”金堂说话时往记忆中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隐隐约约瞧见了那摸红艳的影子。
墨书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野梅还在不在,隔日我去问问猎户,若已被人挖了砍了,倒不如去咱们自家庄子上看,还有汤池可泡。”
“你说的是,”金堂听他这么一说,想起父母的年龄,觉得自己方才那心血来潮太不靠谱,便道,“也不必去问了,叫人把那庄子收拾出来,改日直接去庄子上赏玩就是。总归是咱们自家的地方,总是比荒郊野岭的安全。”
金堂动了动手指,发觉手心已经被冻得有些僵了,而那雪球,也化成了指甲盖大小,滴落的水也将衣袖沾湿了一片。
金堂趁墨书不注意,扔了剩下的小雪珠子,一进门,就抱了手炉在手里,意图凭它烘干衣裳。
青梅听说金堂回来,便捧了家常衣裳来,岂料正见着金堂将袖子拢在手炉上,面上还有蒸腾起来的水汽。
“少爷这是打雪仗去还是玩儿水去了?怎么叫衣袖湿成这样,”青梅说着就冷着脸让人去叫墨书,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堂忙叫住了那人,道:“不干墨书的事,是我自己在学堂碰倒了茶盏。”
青梅将信将疑,只催着金堂将衣裳换了。等见着一整件衣裳只湿了衣袖时,便没再怀疑金堂说谎,只道:“少爷衣袖湿了,定要早些同我们说,如今这时候,穿着湿衣裳这么久,若是病了可怎么是好。”
“只此一回,再没有下次了,”金堂把青梅哄走,才松了口气,抱着手炉窝在炕上,不多时就觉得热了,便又将手炉搁到一边。
谢父派来报信的人就是这时候到的。玉书问清事后,一路把人领进正堂回话。
“少爷,老爷叫人传信来了,”玉书敲了敲门,得了金堂允许才往里走。
金堂见来的是谢父身边长随,便问:“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怎么叫这会儿过来传信。”
那长随躬身行礼,道:“回少爷的话,是京城颍王府送的年礼到了,还带了信,老爷夫人便叫小人来传话,问少爷哪日得空回府一趟。”
“姐姐姐夫有信送来?”金堂立刻起身,想说现在就走,可看了看外头天色,犹豫片刻,道,“夜路不好走,你今日也在庄子上休息一晚,明儿再一道回去吧。”
金堂眼见玉书领了人出去安排,又另叫了个小厮进来,让他去同书院说一声,自己明儿一早便要家去,明日的课记得叫别的先生去上。
做完了这一桩,金堂想着自己没什么疏漏,才放下心。只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有信来,好奇什么内容,翻来覆去的也没休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