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柯祺的主观臆测, 太子有可能是肾脏出了问题,也有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柯祺提出要召集天下名医,确实不是为了太子的身体考虑——柯祺不是神, 他很有自知之明,就算盼着太子好, 也没办法让太子好起来——而是在用隐晦的方式为皇上排忧解难。
开瑞帝不愿意轻易废掉了太子, 原因很简单。
首先,开瑞帝确实看重太子这唯一的嫡子,他还非常敬重皇后。虽说开瑞帝的后宫中不乏美人,但在这个纳妾合法的年代, 是不能用后世的标准来评价一个人的。在开瑞帝这里, 妃子们再如何能讨他欢心,后宫的女主人就只有皇后一位。他遇到事情时只会和皇后商量, 因为和“夫”平等的只有“妻”。
太子确实是个极好的继承人。虽然他有些过于仁义了,但在铁血的开瑞帝之后,这个国家正好需要一位仁义的新君。开瑞帝对太子一直非常满意, 更何况太子受此劫难,全是因为他为皇上挡了箭。
在这样的情况下,开瑞帝舍不得废了太子。
第二,开瑞帝肯定观察过剩下的几个儿子们,然而,根据柯祺的猜测,皇上应该始终都没能从中挑出像太子一样叫他满意的新继承人。所以,皇上有心要多观察一下。而最佳的观察期,就是皇子们知道太子要被废了却还没有真正被废的这一段时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既想做点什么动作,以便能在太子被废后能及时上位;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因为只要太子还是太子,他们就不能过了某条线。
所以,通过他们在这一时期中的表现,开瑞帝完全能评估出剩下几位皇子的心性和手段。这么说吧,开瑞帝正把太子当作是其余皇子们的磨刀石。好在开瑞帝很重视这块磨刀石,没想用过就丢了。
第三,秋狩那场刺杀背后有春阳门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所以,在将他们彻底铲除之前,开瑞帝只想以不变应万变。改立储君一定会引起朝中的动荡,因此开瑞帝希望这里面会有一个更为平稳的过渡,而不是在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急匆匆地跳进了春阳门设下的陷阱。
不过,柯祺毕竟不是开瑞帝肚子里的蛔虫,他虽然猜到了皇上在拖延废太子一事,却不敢百分百地确保自己就猜对了。所以,他刚刚的这种行为也算是在赌博。人的一生中会面临很多选择,若是每一次都必须有了万全的把握以后再下决定,那么一定会错过很多机会,这一辈子也会变得碌碌无为。
柯祺把后果想得很清楚。赌赢了自然不必说,赌输了也不过是叫皇上觉得他小小年纪有些过于异想天开了,并不会危及了谢瑾华。这样的坏结果是他可以接受的,因此他才毅然站出来说了那些话。
更何况……
心性坚韧如开瑞帝,他在看一站到底的比赛时还要心痛地提起太子,这真是出于父子之情吗?要知道皇上身边正坐着好几位心腹重臣啊!皇上大概是想要用这种方式,通过这些重臣的口,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对太子的看重,好让那些沉迷于改立储君、妄图谋求大功而不可自拔的人醒一醒脑子吧?
既然猜到了开瑞帝的用意,柯祺就有很大的把握觉得自己能赌赢。
事实证明,他确实赢了。
得了开瑞帝的几句赞扬后,柯祺就恭敬地坐了回去,瞧着依然是一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模样。等这期一站到底结束时,因忆仙楼前人太多,皇上就通过后门低调地回了宫,顺便把谢瑾华带走了。
柯祺送走了皇上,却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谢瑾华被御前侍卫送到了太子东宫。太子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脸上却还是留着一点病态的苍白。谢瑾华到的时候,太子正坐在椅子里,小太孙站在他面前,这场面瞧着很像是父亲在教育儿子。
“并非是本王太馋了。”小太孙据理力争地说,“是糖糕太香了!”
前朝没有过封太孙的旧例,封太孙算是开瑞帝的首创。既然没旧例可循,开瑞帝在这个事上就有些任性,干脆就让太孙能位比郡王、享亲王例。因此,还是小小幼童的太孙确实可以自称为“本王”。
太子无语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看向谢瑾华。
谢瑾华恭敬行礼,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太子先起身朝着皇上的宫殿方向拜了拜,谢过皇上的美意,然后笑着命人给谢瑾华赐座。
听到太子叫谢瑾华为“谢六元”,小太孙一脸惊恐地看着谢瑾华。娘,就是这个坏人!就是他!小太孙觉得委屈极了,他不过是多吃了几块糖糕,皇爷爷竟然把大坏人派过来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谢瑾华却已经忘了,他曾在明光宴上送过太子一套学习方法,是他醉后亲笔写下来的。
太子命人给谢瑾华上了茶。太孙经过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后,学着太子的样子,命人给谢瑾华上一份糖糕,要多撒糖霜,务必叫六元满意。太子低头看向儿子那张严肃的包子脸,忍笑忍得很辛苦。
等到茶点上齐后,谢瑾华就先品了一小块,然后郑重地谢过太孙的招待。柯祺说了,在上位者面前,不需要时刻都小心翼翼着,有必要在九分恭敬中显出一分的真性情,这样容易博得他们的好感。
于是,谢瑾华就显出了他那一分热爱甜食的真性情了。
“你也馋了吗?”小太孙高兴地问。
谢瑾华低头看着小豆丁,认真想了想,说:“不,是因为糖糕太香了。”
小太孙那严肃的表情差点没能绷住。太子实在忍不住了,侧过头笑了两声,引发了一阵咳嗽。
等谢瑾华离开东宫时,皇上那道召集天下名医的圣旨已经发了下去。谢瑾华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笑,也许是在为太子感到高兴,但更多的还是在为柯祺感到高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科举东风了。
八月秋闱很快就来了。
谢瑾华把柯祺送到考场门口。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踌躇满志的人由谢瑾华变成了柯祺,而紧张的人由柯祺变成了谢瑾华。柯祺排队入场时,谢瑾华就站在路边看着他,打算等他入场后再离开。
考场正门口挤着很多人。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道:“那边不是谢六元吗?呵呵,有些人不过是沾着谢六元的光而已……”柯祺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因为人太多了,他一时分辨不出这话是谁说的。
有人在针对柯祺。大约是某些愤世嫉俗者想要乱了他的心志?
柯祺微微一笑,对排在他身边的小胖墩于志说:“我曾听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于志非常配合地问:“哦,是什么故事?”
装了一肚子现代鸡汤的柯祺张口就来,道:“一尊佛像前有一条铺着木板的路,人们踏着木板去膜拜佛像。木阶想,它和佛都是木头,为什么它要成为踏脚石,佛却让人膜拜呢?它觉得这样不公平。佛说,这没什么不公平的,成为木阶只需挨六刀,而它挨了千刀万剐才能成为让人们膜拜的佛像。”
这个故事里太有禅机了,周围竖着耳朵偷听他讲话的人都一起陷入了沉思中。
这故事有理有据,简直让人无可辩驳。
柯祺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话。谢瑾华的套学习方法早就传了出去。谁不服气,谁先照着做一遍!
等到柯祺出考场时,他说的这个木板与木佛的故事已经传开了。又有人凑到他面前来,说是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以后念书时一定要照着六元说的话做!柯祺一听这话不对啊,要是这人自己天资不够,日后没能取得什么好成绩,是不是得反过来怪谢瑾华的学习方法不好,觉得谢瑾华藏私了啊?
柯祺便说:“世间事不能一概而论。佛纵然挨了千刀万剐,但切菜板说什么了没有?”
那人惊呆了。鸡汤立刻变成了毒鸡汤。是啊,切菜板每日都要被刀切,可它哪有什么地位呢?
切菜板这话再一次传开了。人们苦思冥想,觉得这话依然无可辩驳。
叶正平作为夫夫俩的友人,便直接问到了柯祺的面前,道:“你先说了木阶和木佛,意思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你又说了切菜板,却把前头那话都推翻了。那么你觉得究竟哪个更有道理呢?”
这样矛盾的话都叫柯祺一人说出来了。柯祺到底是怎么想的?
柯祺笑着说:“这二者其实是不矛盾的。木阶只挨六刀,所以被践踏。佛像挨了千刀万剐,所以被推崇。切菜板呢?别看它时时刻刻被人用刀切着,但从木头变成切菜板,其实也只挨了六刀而已啊。这就好比有人年少时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到老了穷困潦倒、受尽苦楚,但那些苦楚是他自找的,并不能带领他走向成功。因此,只有年少时的苦不算苦,我们都要在年少时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而不是年轻时只顾玩乐,等到老了以后才一事无成,然后被迫去吃苦。”
叶正平琢磨着柯祺这话,觉得太有道理了,真是让人无可辩驳。闻着浓郁的鸡汤味,叶正平使劲拍着柯祺的肩膀,被柯祺这话说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挑灯夜读、悬梁刺股,再努力奋斗二十年!
待到叶正平离开后,柯祺说的话再一次传开了。
这一碗鸡汤灌得一波三折,然而每回都让人心甘情愿地咽了下去。
安朝第一嘴炮王的地位由此奠定。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在叶正平离开后, 谢瑾华忍不住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柯祺。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眼里不光出西施, 还出英雄。柯祺剪个指甲,谢瑾华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柯祺动动嘴让厨师做了一道新菜式, 谢瑾华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柯祺会吹口哨, 谢瑾华的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而当柯祺展露了他的聪明才智时, 谢瑾华更是要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了。
这种崇拜是真的出自于内心的。
明明谢瑾华是别人眼中的青年才俊, 他一直为别人所崇拜着,但是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在柯祺的身上发现闪光点,然后让自己成为柯祺的小迷弟。谢瑾华的心里总是有个小迷弟在激动地转着圈圈。
面对着这种热情无比的眼神,柯祺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广告词。
在看我!还在看我!怎么一直在看我啊!
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谢瑾华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身体下意识往旁边微躲了一下,又把桌上放着的几本书往柯祺的方向推了推, 说:“柯弟, 你是不是应该看书了?”乡试要考好几场,柯祺现在还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柯祺故意逗着谢瑾华,说:“你若是能亲亲我,我看书时肯定会更有效率。”
“嘘!”谢瑾华赶紧起身捂住了柯祺的嘴。他慌张地把桌上的书都收了起来, 一本本放进书架里, 又把防尘用的布仔细盖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道:“这些都是圣贤书……你当着它们的面说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柯祺正处在考试的关键期吧,谢瑾华这两天有些……过于迷信了。万物皆有灵,举头三尺有神明, 要是他们现在对着圣贤书不够尊敬,万一柯祺考试时出现了什么纰漏,那该如何是好?
柯祺抽了抽嘴角,故作惊慌地说:“可是,我都已经说了。”
谢瑾华赶紧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只要你心诚,圣贤书自然不会怪你的。”
“既然要心诚……那么,当着圣贤书的面,我们是不是……不能撒谎?”柯祺问。
谢瑾华点了点头。
柯祺的眼中闪到一丝狡黠,说:“既然不能撒谎,那为了我接下来更有效率,你确实应该主动亲亲我啊。不然,我刚刚说的那句话不就成了假话了吗?”柯祺故意抬起下巴,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谢瑾华再一次用手捂住柯祺的嘴。柯祺却趁机亲了亲谢瑾华的手心。
“如果我接下来看书没有效率,那一定是因为……”柯祺故作委屈地说。
谢瑾华当然知道柯祺是装的!他故意装成了这种小媳妇的模样!因为和柯祺本身的气质不符,柯祺装得不是很好,这故作委屈的模样根本无法让人心生怜惜,只会让人觉得他的样子真是太搞笑了。
谢瑾华不敢让柯祺的人设继续崩下去,只好飞快地在柯祺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生怕柯祺会得寸进尺,谢瑾华赶紧转移着话题,说:“那日在考场外头喊了那些话的人,我后来命人找去了,那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小混混。他只说,是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做这种事情的。”
“我早就猜到了。”柯祺说。
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柯祺听的,就是要乱了他的心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考场外头站着那么多考生以及考生家长、友人等,要是柯祺应对得不及时,那混混说的话或许会引来一部分人的赞同,到时候整个舆论环境都对柯祺不利。要是柯祺因此发挥失常,那他的这届科举就算是被十两银子毁掉了。
“你猜到了?”
“很多人都在等着太子被废,他们好从中谋利。结果,皇上忽然要召集天下名医了,这些人的算盘就落了空。你觉得他们心里能痛快吗?”柯祺笑着说,“他们不痛快了,自然就要想办法找我的麻烦。”
那日忆仙楼中,皇上身边有侍卫,有重臣,皇上又没有下禁口令,所以柯祺说的话,应该已经被传出去了。有渠道的人都知道柯祺在这个事中发挥的作用,他们不敢对上皇上,还不敢对上柯祺吗?
“那你岂不是危险了?”谢瑾华紧张极了。
柯祺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危险。在这种特殊的时期,他们就只敢使些小手段来对付我。就好比这一次,要是我的情绪受到影响,在考试时发挥不好,从而乡试落榜,那就是我自己没本事,活该被人算计。但他们却不敢直接买通主考官来对付我。因为,他们真那么做了,他们就把自己暴露了。”
现在看柯祺不顺眼的是哪些人?
是荣亲王那条船上的人,是四皇子、五皇子等船上的人。总之,谁盯着太子之位,谁就会看柯祺不顺眼。敌人很强大,但柯祺不是一般的学子,他身后有庆阳侯府,还有谢六元。甚至于,他在皇上那里也挂了号。如果是柯祺自己心态不好倒了霉,那无论是庆阳侯府,还是皇上,对此都没话可说。但如果柯祺被人严重地打压了,庆阳侯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事情被捅到皇上那里去,万一皇上因此觉得要对付柯祺的人就是在盼着太子永远好不起来呢?那么,他们还要承受来自于皇上的怒火。
为了太子之位,谁敢在这种时候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这几方势力不光不敢,还要互相盯着,如果谁耐不住真对柯祺动手了,其实都不需要庆阳侯府为他出头,另几方就会去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告密。他们确实等着废太子,但他们同时也要打压对手。
所以,柯祺其实是安全的。只不过,他偶尔会遇到一两只苍蝇而已。
谢瑾华松了一口气。但没过多久,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说:“希望等到明年授官时,皇上还记得你。”要是皇上不记得柯祺了,柯祺按正常渠道被授官,到时候说不定要撞那些人手里去了。荣亲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其余皇子们的母妃娘家也各有势力,叫人给一个刚入职的小官使些绊子是很容易的。
官场老油条们有的是本事让新人有苦说不出。就算传了出去,也只会让人觉得是新人没本事。
柯祺轻轻地弹了谢瑾华一个脑瓜奔儿,说:“皱什么眉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现在连乡试都还没考完呢,还得再经历会试、殿试、朝试,才能被授官。谁知道在接下去的几个月中又会发生些什么。”
谢瑾华没想到柯祺会忽然偷袭,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看上去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柯祺笑着说:“更何况,只要你在,皇上哪里能忘记我?”
谢瑾华摇了摇头:“皇上能记住你,可不是因为我。”
“怎么会不是因为你呢?”柯祺认真地说,“话说那一日皇上在殿上点了你为状元,心里就好奇啊,听闻状元已有家室,不知世间有哪一位奇男子能入得了状元的心。皇上想啊想,想得百爪挠心……”
谢瑾华原本还认真地听着,见柯祺越说越不靠谱,恨不得能去捂住那些圣贤书的耳朵。
啊,圣贤书没有耳朵。
夫夫俩正闹着,书房外有小厮来传话,道是大爷送的中秋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