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脸偏了偏,没哭。江大川自己哭了。
江大川直到很多年以后,都仍旧记得自己狂怒给江敏的这一记耳光。江敏正值十七八岁的年级,皮肤白皙娇嫩,一个耳光扇过去,几乎瞬间就浮起了可怖的暗红的指印。
——江敏高考成绩将近七百分,江大川乐得给所有同事都发了糖,一斤五六十块的那种。他颠颠儿地跑来跟她商量出国的事情,钱和资料都准备得十分到位,结果稀里糊涂地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江敏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江大川叛逆的小儿子江源,曾经很不客气地点评江大川活该。江大川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活该”。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所赚得的钱一分也没花到自己身上,他也不过就图个大家都消消停停的,不要给他带来麻烦和压力。很多事情虽然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但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不然还要怎么样呢?
第35章
虽然是很生气地跟顾子午说, 自己不去b大了,但在章章无意中透露顾子午要和他一起去美国读大学以后, 江敏还是出尔反尔地报考了b大。
——b大和g大都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校, 但g大就在两个小时车程以内的晋市,b大却千里之遥。
江敏交了志愿表以后, 路过一班,在一班窗前静静站了很久。一班跟二班一样,空荡荡的, 只剩下摆的整整齐齐的桌椅和黑板上不知道写了多久的“前程似锦”。
令狐苗苗没有考上b影,但考上了第二梯队的t影,她妈妈不太满意,但她自己却十分满足。“胖大海”提前叫她大明星,她管他有没有讽刺的意思, 兀自听得十分惬意, 两只眼睛也屡屡弯成月芽。
“胖大海”如愿考上了军校, 也在t影所在的城市。此时的“胖大海”成功减重十五公斤,出落成了个特别有精气神的小伙子。令狐苗苗故作矜持,她的意思是, 如果“胖大海”能鼓起勇气给自己写个情书什么的,自己也并非绝对不考虑他。“胖大海”直抒胸臆, 问她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江敏跟令狐苗苗、“胖大海”以及其他几个同学约着一起去唱了半晌ktv回来, 在河堤上遇到了正往回走的林恬儿。林恬儿依旧笑容明媚,仿佛那种在正常门户里长大的姑娘,早晨起来睁开眼都是由衷的赞美, 而非恶意的批评和侮辱。她见面给了江敏一个十分热情的拥抱,告诉她自己考上了b影。
“你知道霍蔚、赵凝、陈婉婉吧,他们都是b影出来的。黎薇薇?黎薇薇是g影的,在g大隔壁。哈哈哈,霍蔚、赵凝、陈婉婉,我是她们的师妹。”
“恭喜恭喜恭喜......”江敏有些害羞,但“皮卡丘”教会了她正确跟人拥抱,所以她呆滞片刻缓缓伸出了手,“b影距离b大有多远?”
“七个站,有直达的公交和地铁。江敏,我去b影和g影考试的时候最紧张。你肯定要上b大或g大,如果我也能考上其中一个,就有一半的机会跟你继续当朋友。结果我考上啦。”
“我是收你的钱给你补习的。”江敏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因为你给我补习,”林恬儿依依不舍地松开江敏,她抓了抓自己松松垮垮的马尾,笑道,“总之,你真的是一个特别棒的朋友,我就是特地过来跟你说这句话的。”
七月中旬,储洲子的家长给江敏打来了电话,给了很高的报酬要请江敏能储洲子全科补课——江敏的b大录取通知书实在太有含金量了。江敏十分高兴地答应了。江敏目前手头的存款仅够解决她大学前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储洲子家长大手笔给的报酬最起码能再给她解决半年。
——虽然绝大多数的大学都有余裕给学生做兼职,但是b大似乎是不行,最起码前两年是不行的,听说课程排得很紧,几乎是新的高三。
储洲子个子长得很快,就跟施了化肥似的,去年冬天在乐高馆见到他时,他头顶只到江敏的下巴那里,也不过半年,居然就长到了江敏的耳垂。
“江老师,我听说你考上b大了,你真牛x。”储洲子兴奋地道。
“你好好学习,以后再夸人,就不至于只有一句脏话了。”江敏低着头翻看昨天给他布置的作业,一板一眼地道,“而且,男生讲脏话不但不帅,看起来还有点蠢。”
储洲子不服地道:“我不信你男朋友就不讲脏话。”
江敏本能要反驳“他不是我男朋友”,但转眼望着储洲子脸颊上还没有消退的奶膘,感觉自己跟一个小学生辩解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她用尺子把他的注意力勾回到卷面上,简单回道:“他不讲。”
高考结束的当天,顾子午在考场外截住了江敏。
他握着江敏的手腕带着她来到操场上,在夕阳的余晖和一墙之隔的熙熙攘攘里,第二次跟她表白。顾子午平日里是一个恨不得横着走的人,但那时就在墙根下目光灼灼地深望着她,言辞诚恳地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不确切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大概是她在河堤上噙着眼泪眼巴巴地说“顾子午,我的磁带坏了,你能帮我修好吗”时;也或许更早,是她在某个深夜里一脸不自在地低声劝顾午“你自己就不疼么,你自己也疼的”时。
“跟我交往吧,”顾子午说,“我想以后都跟你一起吃饭、一起出行、一起做最近的和最远的计划,也想一直照顾你。”
江敏仰着脑袋看他半晌,最后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身走了。
“顾子午,你是来找我的吧?”
“......是来找你的。”
“你有什么事儿?”
“......没有,只是来看看,圣诞节要到了,你在干什么。”
江敏依旧一字不差地记得去年平安夜里的对话。顾子午仿佛漫不经心的这句“只是来看看,圣诞节要到了,你在干什么”给她带来摧枯拉朽式的触动,比如今直白的“跟我交往吧”更加直击心灵。只可惜是假的。
八月十一日傍晚,江敏结束补课离开储洲子家,行至科苑路,腰上突然顶住把匕首,与此同时,一截碗口粗的胳膊横里扫过来,当场将她扫翻在地。
江敏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是在公园偏僻的湖边。有个男人正在扒她的衣服,一面扒一面狠狠在她胸/腹前抓/揉着。
“......救......命.......有没有......人。”
江敏的声音破碎低弱得大约也只有正在施/暴的男人能听得到。他甚至都不屑于去捂她的嘴,只是迅速低头在她嘴周狠狠一咬,直接咬出了淋漓的鲜血。他兴奋地呼哧呼哧粗/喘着,像一头毫无人性的凶猛的野兽。
“......有......没有人......”
江敏依旧在叫着,但回应她的只有男人的两个耳光和这个季节尤其鼎盛的蝉鸣。
“......救救......我......”
江敏突然哭了,丰沛的泪水如小溪一样哗啦啦淌下来,瞬时打湿了半截脖子。
顾午就在江敏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以暴怒的姿态。他上来就是一板砖,砸得男人满头满脸的血。江敏摊在那里不知道挪窝,在模糊的泪眼里看着顾午。顾午跟上回出现时一样,也在哭,但下手十分残暴。江敏微弱地叫他的名字,但顾午根本听不见。
一个胳膊比碗粗的男人,一个只长了个子尚未来得及长肌肉的男生,僵持久了,显然后者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顾午自己也很快就见了血。但他像是没有什么痛觉,不惜自损一千去伤敌八百。
江敏的腿是软的,实在是站不起来了,她大哭着一点一点往他们那里蹭。她看到他们刚刚滚过去的地方有一支手机——自己的手机一早就被撇到湖里了。
江敏还没有蹭到跟前,突然听到了一声很重的“江敏闭眼”。江敏一愣,倏地转头望过去,惊觉那竟然是顾子午。一开始出现的是顾午,暴戾的顾午。但此刻,是顾子午,破釜沉舟的顾子午!
“闭眼,不要怕,”顾子午盯着她吼,“江敏闭眼。”
江敏单手捂住眼,几乎在同时,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到她手背、唇缝、下巴和脖子上。
男人在顾子午要捅第三刀时,仓皇避让间一脚踩空跌进了湖里,他返身单臂划开一段距离,上岸逃离现场。
顾子午横臂擦掉几乎要流进眼睛里的血,面无表情地撇掉匕.首,上前将江敏拽起来,默不作声给她穿衣服。
江敏不声不响任他摆弄着。半晌,四肢恢复了几分力气,五感也回来了。江敏伸手在自己锁骨上一抹,看到了顾子午的眼泪。
“顾......”
顾子午没有任何征兆一头栽进她怀里。
江敏几乎是求着顾午跟她去的公安局。
江敏在公安局里虽然抖得跟筛糠似的,但面对那位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女警,依旧满嘴谎话。
“是脱我裤、裤子的时候他捅的.....第二刀也是......他自己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捅了,就还没有停手,还在脱......刀也不是我们带来的......是那个人自己的......”
“我砸了他的脑袋......很多血......我是闭眼砸的,我不、不知道都砸哪里了......我太害怕了......嗯,他也用刀威胁了我.....还说不听话就划烂我的脸......”
顾午默默看着江敏,眼神一开始是特别横的,却在江敏结结巴巴的叙述中渐渐暗淡下来。
柳笙那晚反手抚着背,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她蹲在地上,仰望着他,突然笑道:“喂,我吊威亚时摔一下更惨,没关系的,你不用愧疚。嗯?你没愧疚?你没愧疚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顾午,我跟你道歉,我以前害怕你,当你是个怪物。但其实我这样不成熟的妈妈才是个怪物。你就是个正常的十四岁的小朋友......你如果生对了,也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有正常的家庭就好了......对不起啊,我没有照顾好我儿子,也没有照顾好你。”
台风登陆那夜,顾子午湿淋淋地回来,在浴室里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告诉他,“顾午,我不需要你了,你能听得到吧,我不需要你了,顾午......再也不要出现了”。但第二天早晨,顾子午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却再度道,“顾午,你在不在?我昨天晚上是疯了,你不要理我。我其实知道,你没有故意伤害她,你只是年纪小,不懂那些话有多重。如果你最近出来,要记得去跟你的朋友道歉。我给你买了新的滑板,是你喜欢的品牌和型号。”
江敏脏得跟个猴儿似的,此刻正上牙磕着下牙在认真跟警察解释:“他上回当着所有人面乱说话,我就生气不理他了。他一直想跟我和好,但我还没有消气,一直也没有回应他。他没有尾随我,就是刚好路上遇到我,不知道要怎么过来跟我打招呼,就跟了我一段路。他真的没有恶意。他是我的朋友。”
顾午低头轻咳了咳,眼神发虚地盯着自己限量版的跑鞋,片刻,转头看向窗外高远的天空,再过片刻,眼睛一勾,嘴巴一咧,露出了高糖分的笑容。
顾午消失在审讯室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顾午只短暂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顾子午跟女朋友交往第二年第一次吵架,一次是顾子午的妻子生产遇险。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
第36章 完结章
袭.击江敏的歹徒两个小时后就被锁定了位置。在西城一个二级医院里, 脾脏破裂,差点没命。与此同时, 歹徒的身份也确认了, 叫阮清。是阮蒹葭的一个堂叔。
阮蒹葭很快被叫过来协助调查了——她未满十八岁,是妈妈陪着来的。前后脚的, 杜沛也来了。两人在公安局门口遇见,彼此都很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杜沛的震惊是纯粹的震惊,阮蒹葭的震惊里夹有一丝恐惧。
在黑脸女警的恐吓下, 阮蒹葭很快就交待了。
她表示确实跟堂叔说过自己很讨厌江敏,全校最讨厌的就是江敏。
她明明是一个杀人犯,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忘了这件事?她出入“繁花”这种地方,跟不.要.脸的林恬儿交好,大家居然渐渐的也都无所谓了?!
但她没有要求堂叔去伤害江敏。
黑脸女警带着笑用特别令人搓火的眼神打量着阮蒹葭, 仿佛在说, 你继续编, 你看我信不信你,你这种人心眼儿有多坏,我清楚的很。
阮蒹葭到底还没迈过成年这道坎, 甚至没用黑脸女警张口说些什么,在一室略有些长的寂静里, 突然崩溃地锤桌大哭:大家都不排斥她, 反而排斥我,没有这个道理。我知道,我情商低, 我还刻薄,但我总没有出入‘繁花’这种脏地方,我总没有杀人吧。她也不过就是成绩好。我确实想过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但我真的没有,警察阿姨,我真没有动手。
黑脸女警收回刚刚挑衅的目光,沉思片刻,轻轻一点头,没再理她,叫了她的妈妈和杜沛出去了解情况。
片刻后,杜沛先回来了。他默默坐到阮蒹葭对面,刷刷刷抽了几张纸巾,轻叹着塞给她。
杜沛说:阮蒹葭,老师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你的刻薄源于你的过度自负。你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理论,你只相信你自己的理论。但是,你基于你自己的阅历,有你自成一体的理论,我基于我自己的阅历,也有我自成一体的理论。那你来说说,不用前因后果,你就空口说,我们两个谁是对的?
杜沛沉默片刻,见阮蒹葭不搭腔,笑道:你看,你没办法空口说是你对还是我对,那我问问你,你怎么就能空口给江敏和那个叫林恬儿的同学下结论?我们自己的理论标准只能衡量自己的对错,衡量不了别人的,因为不客观。我记得你当初在教室里跟苗苗争论,你问为什么江敏不告诉她爸爸。阮蒹葭,你怎么知道江敏没有告诉她爸爸?爸爸跟爸爸是不一样的。你哭着回家有人嘘寒问暖,不代表别人也有。
杜沛意味深长道:老师给你个毕业礼物,就一句话,要推己及人,不要以己度人。
两位律师在前面哗啦啦翻着资料激烈争执着,柳笙和顾子午听而不闻,两人并肩坐着,各自低头发着呆。半晌,柳笙轻声道,跟我过来。顾子午慢吞吞起身,绕过懒人沙发,跟着柳笙走进洗手间。柳笙打开水龙头,捉来顾子午的手,默不作声给他冲洗着。他的指缝里还有一些暗红,她给他打了带有浓郁香味的洗手液,细细搓着。
“儿子,没事儿,我们是正当防卫,”柳笙道,“就是那人死了,我们也是正当防卫。”
顾子午缓缓低下头,目光所及,柳笙细长的手指正细碎打着颤。柳笙总是这样,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她的老公和她的儿子都没办法令她心安,所以即便在他们面前,她也总是习惯戴着盔甲,随时准备防御。
柳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颤抖漏了底,她镇定地关上水龙头,慢条斯理地给顾子午擦干净手,仰头望着个头早已经超过她的大儿子,很有信心地道:“不要怕,儿子,没多大的事儿,我都能给你压下去。”
顾子午伸手轻轻按住柳笙的肩头,半晌,顺着胳膊滑下去,有些突兀地完成了一个亲密的拥抱。他嘴角轻轻往上勾了勾,眼底微红,轻声道,“妈”。
八月二十八日,江敏锁上家门,拖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大都。
刚刚下过雨的河堤上,顾子午长久静立在一只垃圾桶前,跟一只脏兮兮的毛绒兔子玩偶对峙。顾子午见过这只毛绒兔子。有一回他跟江敏视频讨论一套数学题,他在镜头的角落里看到了它。他继续默不作声地跟它对峙,但它到底只是一只没有生命的玩偶,风一吹,就偏开了脑袋自动落败。顾子午有些嫌弃地单手拎起它,沿着河堤走了。
江敏在火车的哐当哐当声里睡了长长的一觉。大约是因为带着耿晓姝的灵牌,她梦到了耿晓姝。耿晓姝似乎是在教她画画儿。耿晓姝画出来的孔雀仿佛点上眼睛就能飞出纸面,她画出来的却是黑乎乎的一团。耿晓姝稳稳握着画笔絮絮跟她聊了许多,全是些家长里短的,江敏睡醒差不多就都忘了,只记得一句她在世时的口头禅:敏敏,不要着急,慢慢来。
九月四日,学校举行开学典礼,江敏坐在人群里浑浑噩噩地听美国之声,同宿舍的姑娘突然碰了碰她的肩膀,跟她说前方有极品神颜,江敏摘掉耳机看过去,当场石化。正在致辞的电子工程系的新生代表,是顾子午。
“你没有跟章章去美国?”江敏懵了。
“我又不跟他谈恋爱,为什么跟他走?”顾子午插兜平声道。
“你们是骗我的?!”江敏倏地瞪大眼睛。
“......”
顾子午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捧住江敏的脖子,低头用力碾到她唇上。一点都不温柔,就像是篮球场上赛点突然进了个三分球,跟队友情绪激越的额头抵额头式的庆祝。
但是——
就在开学典礼刚刚结束的时间。
就在大礼堂前人来人往的林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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