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景象一浮现,鲤伴又想起先帝在位时最喜欢看软舞《绿腰》,其中主舞女子必须柔软至极,才能跳出《绿腰》的轻盈阴柔。正是司仪雷家二小姐在数千舞女中挑选了小十二的妹妹在御前表演。正因如此,初九尚未得宠时就极其嫉恨小十二的妹妹。后来,初九将她换皮削骨,变换模样,送到了远在海岛的异国他乡。太傅大人得知此事,暗暗派人将她接回,安置在桃源照看周全。那时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这才明白,所谓的忘记只是一时的记不起。以往的人和事如糖果一般存在一个盒子里,时间一久,便以为那些糖果已经不存在了,某天偶尔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才发现那些东西还在这里,顺而记起糖果的味道以及存放糖果那一天的天气和当时的心情。
“在桃源?我在那个县城待了那么久,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小十二不相信鲤伴的话。
“你一直在皇城,又怎么知道桃源的事情?”小十二问。
雷家二小姐担心假弟弟露馅,立即站出来说:“谁还没有一两个眼线?你在巴陵县城多年,我又何尝不是?”
雷家二小姐的话及时打消了小十二的疑虑。雷家二小姐在巴陵县城经营水仙楼多年,一如他的医馆,甚至比他在巴陵县城驻扎的时间还要长。雷家姐弟之间互通有无,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是小十二不相信雷家二小姐了。仗着自己是皇城里最后一个皮囊师,初九不敢拿他怎么样,他大步走到鲤伴跟前,隔着两个重甲将士对着鲤伴问:“你既然说我妹妹在桃源,那你说,皇后娘娘带来的这个人是谁?”
“是……我也不知道是谁。”鲤伴差点着了小十二的道,将商陆的名字说出来。
虽然小十二不会相信他的师父恢复了记忆,将自己的眼睛鼻子复原了,又变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但是如果鲤伴说出商陆的名字,小十二还是有可能想到这一层。
毕竟跟商陆很熟的人屈指可数。
初九也对突然闯进来的鲤伴感到迷惑,一时之间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也想试探一下,所以并没有打断小十二,而是让小十二帮她试探。
小十二低下头,一边解开手上被血水浸透的布条,一边问:“看你刚才的样子,非常在意树枕,应该是太傅大人那一边的人;可你又揭穿皇后娘娘,说那不是我妹妹,让我觉得你又是向着我这一边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毋庸置疑,这也是初九想问的话。
同时,鲤伴也知道,小十二解开布条是在威胁他。这个动作潜在的含义是,如果回答不能使他满意,他就会用那双“女娲之手”将回答问题的人捏成肉球。
雷家二小姐看出了小十二的心思,着急地说:“我说了,他是我弟弟!”
小十二摇头微笑。他的脸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是刚才那些皮囊师门徒溅上的,可是看起来就像他自己的脸在冒血。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就像是他自己的手被割伤了一样。
“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让你变得你自己也认不出来!你知道的,皇后娘娘身后虽有千军万马,但是她现在不敢动我一根毫毛。”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
鲤伴清楚,现在还不是亮明身份的时候。雷家二小姐和狐仙还在这里。树枕的头颅还在这里。
鲤伴要让初九觉得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急可缓。若是她知道眼前的雷家三公子就是鲤伴,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杀害小十二,狐仙他们也就难以幸免于难。
看到小十二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那双“女娲之手”似乎要在他身上捏一把,让他尝尝皮囊师的厉害,鲤伴计上心来。
鲤伴打算故意激怒小十二,让小十二主动伸出双手,然后出其不意反而抓住小十二的双手,将他双手的手腕脱节,一如刚才在皇宫门口对待那些士兵一样。这样,小十二就变成没有牙的老虎、没有毒的蛇,没了威胁。
只要控制住小十二,再与初九讨价还价,放狐仙和雷家二小姐以及商陆出去,最后亮明身份,就万事大吉了。鲤伴在心里这么盘算着。
小十二见鲤伴半天不吭声,用手指戳了一下鲤伴的锁骨,阴阳怪气地说:“你若不说,我就把你这里的锁骨取出来,做成两把锁。”
鲤伴记得,他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曾经见小十二献给他两把锁,锁是由骨头和铁互嵌而成。他问小十二那是什么骨头。小十二说,那是人的锁骨。他当时吓得后脊背一凉。
记忆仿佛一张网,提起一点,就会带起其他记忆。鲤伴记起,小十二还曾献给他一把剑。那把剑形状怪异,比铁器要轻,比木剑又要硬。他问小十二这是什么剑。小十二说:“这是骨剑,剑柄是用一个女人的右手做成的,剑刃是用一个小孩的肋骨做成的,再用一个男人的小腿骨做了剑身。他们一家人组成了这把剑,你说珍贵不珍贵?”
太傅大人既没有收他送的锁,也没有收他送的剑。太傅大人甚至怀疑小十二曾经喜欢的禹茗姑娘并没有离开,而是被他做成了别的东西。
鲤伴记起,小十二那时候有一把不离身的伞,伞架子和伞布都与寻常的伞不太一样。那时他就怀疑过小十二是不是把禹茗姑娘做成了一把伞,骨头做成了伞架子,皮做成了伞布。
他不知道小十二与禹茗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小十二要把她做成一把伞。或许禹茗姑娘厌恶小十二用人骨做成其他东西,因此想离开。可是小十二为了不让她离开,就将她做成了一把无法自主选择的伞。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太傅大人铁了心要毁掉所有的皮囊术。
悔恨不已的太傅大人向皇帝陛下倾诉过心事。皇帝陛下却淡然地说:“错不在你,错在人世太多贪欲。皮囊术与权术相差无几。我曾见许多意气风发的学子清澈如山间水,清高如池中莲。可是一旦身居高位,他们便变得混浊不堪,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我不得不拷打他们,囚禁他们,甚至取其性命。可有什么用呢,仍然有这样的学子进入朝堂,逐渐腐烂。我也曾想过,要得世界清静,恐怕唯有取消权术,将所有官员罢免,所有人无身份、无等级,各自安好,天下太平。可是……这可能吗?”
皇帝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身上龙袍解下,走到太傅大人面前,将龙袍披在他身上。
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称不敢。
皇帝陛下温和地扶起他,说:“寒露重了,披上暖和一些。我在你面前从未以帝王自居。你也别拿为臣之心待我。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不愿坐在朝堂之上,更愿与皇后娘娘过逍遥自在平常夫妻的生活。”
太傅大人说:“外面的事情让下面的大臣们去办就是了,陛下垂拱而治即可,如何过不得逍遥自在的生活呢?”
皇帝陛下微笑说:“我从小就是你教的,我记得你说过‘垂拱而天下治’。可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生子,引得前廷后宫纷纷猜忌瞩目。我过得了自在日子,皇后娘娘过不了。”
太傅大人早就听到底下人窃窃议论了。皇后无子,太子未立,各方势力都在猜测,也在较劲。
皇帝陛下回到龙椅旁,颓然而坐,说:“为此,我大选秀女,以广子嗣,以为有了太子,太后和文武众臣才会安心,可只见公主,不见皇子。我不得不再三大选秀女,却又落得一个荒淫无道的名声。”
太傅大人安慰说:“陛下年纪尚轻,莫要着急。”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此话差矣,你是半妖,在位不止三朝,年岁比我长多了,又为何急于毁灭皮囊术呢?”
太傅大人无以回答。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太傅大人听到一阵细细的“咯咯”的声音。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跟皇帝陛下一模一样的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那人也身穿龙袍,腰系玉带,头戴远游冠。
太傅大人大吃一惊。
皇帝陛下瞥了一眼那个人,无奈地说:“我曾央你教我操控术和皮囊术,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我想做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代替我坐这个位置,而我可以与皇后娘娘隐居山林,过普通日子。可我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怎么做都做不好。”
太傅大人这才看出那个人动作僵硬,极不协调。
太傅大人与雷家交好,也与雷家二小姐的师父相交甚好,因此除了皮囊术,对操控术也颇有研究。
“我也想过将皇位交给皇弟,可皇弟十多个,无论交给谁都不能服众,都会引来腥风血雨,骨肉相残。我唯有让另一个自己留在这里,真正的自己才能脱离苦海,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跟皇后商量过,此事若成,皇后娘娘的位置便留给你推荐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初九。让初九坐了后宫第一把椅子,皇后娘娘才能随我一起离开。这木头傀儡是我唯一的希望。可你又要毁灭皮囊术,这一点希望我也没有了。”皇帝陛下忧愁地说。
“臣罪该万死。”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磕头。
“快起来,罪不在你。罪在我身为天子,不念天下。快起来吧。”皇帝陛下伸手示意太傅大人站起来。
“陛下这一点倒是很像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为心爱之人建起这座落阳城,陛下为心爱之人要抛弃这座落阳城。”太傅大人叹息说。
此时,雕花窗外的夜幕宁静如水,明月悬空,仿佛是太阳在水中的倒影。
第十章 无恙
小十二见鲤伴愣神,以为鲤伴被他说的话吓到,不禁得意大笑。
就在这时,一位将士飞奔进来,跪在初九面前,禀报说:“皇后娘娘,大事不好,皇帝陛下来了!”
初九一慌。
小十二更为得意,嘲讽初九说:“皇后娘娘,您带了这么多禁卫军来,就没想过会惊动陛下吗?您母仪天下,掌管后宫,却因为一个忘掉你的男人而大失分寸,我看你怎么给陛下交代!”
初九身边的麻雀着急不已。她们也害怕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初九喃喃自语说:“十多年来,皇帝陛下前廷后宫便撒手不管了,与我也从未亲近,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鲤伴也觉得意外,在桃源的时候听过无数关于皇帝陛下的传说,来到皇城之后未曾见过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为什么突然要来医馆呢?莫非皇帝陛下知道当年太傅大人“转世”到桃源的事情?
可是鲤伴的记忆里没有对皇帝陛下说过自己要“转世”的秘密。这样一来,鲤伴感到形势发生了变化。他不清楚皇帝陛下来这里的目的。
这时,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除了初九之外,其他人立即跪地迎接圣驾。
鲤伴趁机观察了一下医馆里的各人。狐仙还是镇定自如,初九显然有些慌张,小十二则喜上眉梢。小十二确实有窃喜的理由。他料定初九不敢对皇帝陛下说出事情真相,而他又是太傅大人的徒弟,必定网开一面,放他离去。初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多年撒手不管前廷后宫的皇帝陛下既然摆驾出宫,那么必定不是打算蜻蜓点水一般看看就走。
鲤伴又偷偷看了看雷家二小姐。她不惊也不喜,脸上有愤怒之色。想想也难怪,毕竟是皇帝陛下偏宠初九才使得她姐姐走上绝路的。
接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正是鲤伴刚刚回想起的皇帝陛下。面前的人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二十年左右的时光不曾流逝。那人身后跟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鲤伴一眼认出了这位太监。二十年前,这位太监还瘦如竹竿。
那太监看似无意实是有心地瞥了鲤伴一眼,鲤伴顿时感觉他的目光如刺一般能将人扎透。鲤伴急忙避开他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
初九迎了上去,说:“陛下,您怎么来了?这点小事我处理就好了。”
皇帝陛下没有搭理初九,径直走到鲤伴跟前。
鲤伴看到了龙袍和绣着祥云的丝帛鞋。丝帛鞋只露出了鞋尖。
“别来无恙?”
鲤伴听到皇帝陛下问候他。
鲤伴鼻子一酸,眼泪就团团转了。就这四个字,鲤伴知道皇帝陛下已经认出了他。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时,他就是少傅,教太子读书。有一次,他随先帝外征,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教太子。回到皇城再次见面时,太子关切地问他:“别来无恙?”
他摇摇头,教太子说:“此话不妥。上古之世,人们草居露宿。有一种虫名为‘恙’,能食人心。据说被恙食心者会忘记亲人故人,人人害怕。因此,上古之民相见问候提及无恙,问的是有没有遇到食人心之虫,是否还认得故人,非为病也。多谢殿下关心,臣既无病,也未遇虫。人心尚在,性情未改。”
初九和小十二见皇帝陛下先问候“雷公子”,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说得过去。雷公子的大姐曾是皇后娘娘,皇帝陛下问候他,算是情理之中。
鲤伴内心复杂,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也不等他回答,就走到小十二跟前。
小十二连忙磕头不止,嘴里也不停。
“草民叩见陛下,记得师父在世时,陛下对我颇多照顾,皇恩深重。如今贸然来到皇城,本应先觐见陛下,可是我能力有限,无法进宫,还请陛下恕罪!”
小十二这一番话可是花了心思的。首先,他表明自己与太傅大人的关系,以获得皇帝陛下的亲近。第二,他自称皇恩深重,表示自己念着皇帝陛下的好,不像皇后娘娘那样赶尽杀绝。第三,他说自己无法进宫,进一步表明皇后娘娘对他不利,暗求皇帝陛下的同情和庇佑。
皇帝陛下自然能听出小十二说这番话的意思。
“这些年来你辛苦了。”皇帝陛下温和地说。
小十二将头磕得咚咚响,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里一样哭泣着说:“有了陛下这句话,我死也值得!”
“我怎么会让你死呢?”皇帝陛下说。
这正是小十二需要的话。
“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呢?快起来让我看看。”皇帝陛下看到了他脸上的血迹。
小十二站了起来。
皇帝陛下抓住小十二的手,痛惜地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初九见皇帝陛下如此对待小十二,感觉形势不对,急忙往前走了一步,说:“陛下,当年清理皮囊师禁止皮囊术是太傅大人嘱托的,臣妾才领着禁卫军来抓捕他们。他怕臣妾杀他,先以雪蚕丝将自己的门徒全部杀死。臣妾并未让他染血!”
小十二说:“壁虎求生,也知断尾。陛下,皇后娘娘不逼我,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皇帝陛下双手往下一甩,甩得小十二一个踉跄,要往前跌倒。皇帝陛下顺势一俯身,双手抓住小十二的膝盖,然后一拧。小十二顿时如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就地坐了下去。
鲤伴见此情景,大为惊讶。皇帝陛下这一连串动作几乎和他刚才在皇宫门口做出的一模一样。
初九目瞪口呆。
小十二举起手来,手臂能举起,手掌却摇摇晃晃,失去控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刚才还温和体恤的皇帝陛下,说:“陛下……你……你不是陛下?”
皇帝陛下朝初九斜了一眼。初九领会皇帝陛下的意思,对身边的人命令说:“你们都出去。”
麻雀和将士急忙退了出去。他们出去的时候牵走了牛,带走了商陆。
初九看了看假的雷公子、雷家二小姐、狐仙,问:“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