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疼痛蔓延上来的还有无可压抑的悲伤与绝望,她知晓,自己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这样的难过,这样的遗憾呢?
木舒不知晓,不知晓自己在遗憾着什么,也不知晓自己究竟在贪心着什么。眷恋与不舍不至于让她这样的难过,但是混沌中几乎要满溢而出的不甘,几乎要将她的一颗心都焚烧成血水。有什么人,有什么牵挂,让她走得并不安心啊。
唐无乐闯进屋中时,一眼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消瘦单薄的人儿,他所爱的那个女孩,羸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气之中。
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呐,分别时她还是那副绵软温柔的模样,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如今这般触目惊心的样子?
唐无乐觉得自己疼得已经麻木的心忽而被人一揪,前所未有的酸涩与尖锐的痛楚从心尖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一刹那间几乎要逼出他的眼泪来。他恍惚间上前几步,对上木舒偏首望来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
木舒怔然地看着风尘仆仆的男子,看着看着,忽而眨了眨眼睛,笑了。
她笑容灿烂明媚恍若冬日的暖阳,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沁出眼角,划过太阳穴没入到她的鬓发中。
“少爷,你来了?”
花满楼听得她一声呼唤,便顿时了悟了来者的身份,向来善解人意的他笑着起身告辞,临走前仍不忘叮嘱木舒喝药。
直到屋中再度归于平静,唐无乐才从方才那让大脑转瞬间一片空白的悲意中回过了神来。他看着爱人跟只小兔子似的在被窝里探头探脑,吃力地撑起身子,目光温柔而又眷恋地盯着他,像是看不够一般。唐无乐便忽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化了,撕心裂肺地痛了。
他快步走到床沿坐下,动作轻柔地将人抱起,将她整个人揽在自己的怀里。
身体相触,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得自己仿佛抱住了一块冰砖。那冰砖像是冻了千年的玄冰一般,就这么直刺刺地摁到了他滚烫的心脏上,于是冷热相触,粘住了皮肉,就像怀中之人一样,只要撕下来,那心脏定然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了。
木舒仍然乖乖巧巧地任由唐无乐抱在怀里,只觉得满心的不甘似乎被抚平了,空洞的心也似乎被一点点地填满了,又暖又烫。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有不甘。
“最后还能见你一面,真好。”木舒能感觉到自己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渐渐淡去,她突然觉得能这样死在所爱之人的怀里,其实也很好很好,“本来以为自己是再也看不到少爷的了,没想到还有这份运气,上苍也算是最后眷顾了我一次吧?”
是啊,老天爷不曾善待过怀中的女子,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坎坷与不幸。是她一直在于天地斗争,与命运斗争,为自己争夺那一线一丝的生机。只是世事如此,悲剧不可能因为努力就不发生了,拼了一辈子,最后可能还是得认命。
直到生命的尽头,木舒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木舒觉得在见到唐无乐的瞬间,身体内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空了。她躺在他的怀里不得动弹,唇角带着安然地笑意,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只是在这之前,她仍然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也有一些话永远不能说了。
“无乐……”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只觉得这二字是如此的不详,以至于让他的人生多了这么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不快乐,“见到你,我心中欢喜,但是我这些天醒来的时候总是想了很多……曲亭山上,你若不曾遇见我,该有多好啊?”
倘若藏剑山庄不曾有一个七庄主,倘若她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倘若她不曾遇见他——是不是他还是那个恣意潇洒的唐门小霸王?傲慢任性,乖戾恣雎,活得潇洒而又快活,而不会因为生命里多了一个她,就多了这么多的烦恼与悲戚。
“胡说八道些什么。”唐无乐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恼她胡言乱语,又兀自心酸着这份在他看来有些可笑的小心翼翼,“少爷我说好就是好,说不好就是不好,由不得你胡思乱想地猜我的心思,猜不对了还难过,简直自讨苦吃。”
木舒又是一笑,没有多言,她知晓这世上本无一个她,唐无乐却并不知晓,但这些事情,也没有说给他听的必要了。
因为她已经濒临油尽灯枯了。
“少爷。”她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也不知晓是在笑着不长一生的离合悲欢,还是笑自己那些挣扎不休的磨折岁月,“我不该猜的,也不该想的,但是曾经哪怕有一瞬的时间,我是真的奢望过与你一起白头的。”
——但是奢望最终也只能成为奢望。
“于是我放手一搏,然后输了……无乐,我输了。”
她不曾傲慢过,却也不曾低头过,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是她的一辈子。但是最后的最后,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怀里,在心中怀揣着这样酸涩的满足时,她低了头,折了腰骨,她承认自己一生,的确是输得彻彻底底的了。
她是应该怨的吧?她是应该恨的吧?怨那个夺走自己一切的人,恨那个毁了她一辈子的人。
但是说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命运啊。
最后的一丝生机在体内流逝,她的眼泪沁湿了他的衣襟,有些凉冷。
感觉到怀中之人的呼吸变得轻不可闻,许久,唐无乐才抬起僵硬的手,抚上爱人憔悴的脸庞:“木舒?”
“……嗯?”意识渐渐远去的少女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像是落在湖面的鸟羽。
“别睡——”他话语微微一哽,几乎无法连接成句,他捧着她的脸颊,低声地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你是不是从未说过你心慕于我?”
她答应嫁给她,笑说过自己是他的媳妇儿,玩闹般地赞扬过他的容貌,却从未对他言过心慕二字。
——这是她唯一的坚持。
“木舒,说,你心慕于我。”
“……无乐。”
“说,你倾心于我,如我恋慕于你一样。”唐无乐觉得心如刀割,他咄咄逼人,她步步退让,唯一的坚持居然是不言爱字。
木舒只觉得自己沉疴日久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朵云,一切光影与声音,都在离她而去。
心脏忽而一疼,她最后的话语飘散而出,弥散在空气里:“……无乐,我困了。”
“对不起。”
——不敢言爱,不能言爱,她已经捆住他数年的光阴了,不能再以爱为枷锁,成为驻扎在他心底的魔。
——所以对不起。
唐无乐抱着她,静坐良久,久到放在桌上的汤药彻底冰凉,久到院子里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你还是不肯说吗?”
唇角带着笑意的少女,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了。
第一百三十章 结发之妻
今年杭州的冬季,格外的萧条, 格外的寒冷。
北方的冬雪往往伴随着狂风, 鹅毛般的雪花纷扬而下, 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而江南之地的冬雪却很温柔,温柔而又静谧, 悄无声息地冻住了湖面,凝住了画卷,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就像一名垂首微笑的娴静女子, 默默不语, 柔肠百结。西湖断桥残雪的美景向来被人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往年总是有不少藏剑弟子偕同情缘一道漫步西湖畔上,今年的冬天, 却是少了他们的身影。
零碎的白色冥币被风卷起, 发出刺啦刺啦磨耳的声响, 同满天飞雪混在一起, 悲伤便如这个静谧的冬季,无处不在, 如影随形。
没有人知晓, 唐无乐其实很讨厌雪。
以前他的妹妹唐小婉总是对雪有着远超常人的执念, 冬雪于她而言就像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梦境, 但对唐无乐而言, 那却是噩梦无疑。他以往对自己的妹妹百依百顺,但是却从来不愿应承带她去看一场冬雪的心愿。他不喜欢冬雪,甚至可以说是很讨厌, 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父亲和娘亲带着他与兄长奔波在外,漫天飞雪美如仙境,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冬雪,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娘亲。
——雪,有什么好看的呢?二十年前它埋葬了娘亲,二十年之后它要埋葬了你。
木舒定亲却尚未成婚,是不能葬入祖坟的,在这个朝代的人们看来,坟地出现孤坟是极大的不详,会导致日后世代家宅不宁。未婚男女不得葬入祖坟,若是男子少年早逝,则可以在父母死后同父母一起下葬,女子却不行,只得另寻他处下葬。有些人家认为已有婚配的子女死后定然心有怨怼,若不为他完成婚配,只怕会累及子孙,于是便另寻一早逝的男女冥婚,双方葬在男方的祖坟里。
木舒的遗言曾说要葬在长兄幼时居住的院子里,其实也是知晓习俗而不愿让兄长为此为难,算是提前为自己另寻了坟地。但是向来疼宠幼妹的兄长们又如何忍心妹妹葬在一处荒凉的院落里?甚至连日后叶家的香火都无法应受,那会令人何等的痛心?
虽然叶家几位兄长认为幼妹这般乖巧良善定然不会祸及他人,葬入祖坟也未尝不可。但是想到幼妹孤坟一座,甚是凄凉,便也认真地思考起了冥婚的可能性。若是不然,也可同贫困的农户买一具男童的薄棺,族谱上写作上门女婿,让他随幼妹一同葬入叶家的祖坟,总归也算是将幼妹留在了身边,不曾远去。
这本是合乎情理的安排,但怎奈何,作为幼妹未婚夫的唐无乐并不同意。
“生前不得相守,死后不得相见,这是什么道理?”唐无乐冷笑连连,只要一想到自己所爱之人死后与别的男子合葬,心中的愤怒与恶意几乎是压抑不住地翻涌而来,“她是我的妻子,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日后自然是与我一同并骨合葬,哪有再许别家的道理?”
话虽此理,叶晖也知晓订了亲的姑娘便算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但到底尚未过门,唐家未必情愿一个未过门的新妇子葬在自家祖坟里。再则唐无乐尚未娶亲,倘若木舒葬入唐家祖坟,便可算是唐无乐的发妻了。日后唐无乐再娶妻生子,那也算是续弦填房而不是发妻,终究低人一等。唐无乐此举虽是情深义重令人动容,但多有不妥,叶晖也担忧唐无乐的后人会心生怨怼而对幼妹不敬。
幼妹早殇,叶家子女都感到惊痛不已,但是再怎么疼宠幼妹,叶家也不会当真逼迫唐无乐认下发妻。
唐无乐曾在求亲时承诺过一生不再二色,叶家虽说感动于他的情意,但也并未完全当真。幼妹在世尚且另说,但幼妹早逝,便也没人将唐无乐的这份誓言放在心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便是未婚夫妇,也不能让对方因此蹉跎半生,孤孑一人。
叶晖是一腔好意,苦心规劝,但奈何唐无乐并不领情,只是执拗地打算带走木舒的尸骨。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动手了,唐无乐甩下狠话,道:“你敢给她冥婚,劳资就敢砸场子,藏剑山庄办一场劳资就砸一场,劳资倒要看看那只孤魂野鬼敢跟劳资抢媳妇儿?!”
叶晖心中百般无奈,只觉得这人委实不讲道理,但是看到唐无乐沉郁死寂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来。虽说一开始他们作为兄长,对于几次三番掳走幼妹的唐无乐并无好感,但是后来发生的种种他们都看在眼里,自然知晓对方对幼妹的感情不是作假,多少也是真心接受了这位妹夫的。作为兄长,失去幼妹固然心痛,但是对于妹夫的心情,也并非是无法体谅的。
亲人与爱人,两者之间怀揣的感情,终究是不一样的啊。
停灵过了头七便要下葬,唐无乐却不肯在冥婚之上有所退让,最终两家还是在叶孟秋的干涉之下达成了和解。唐无乐必须征得家人的同意,才可带走木舒的尸骨,而将来倘若唐无乐续弦再娶,其后人对幼妹有一丝半点的不敬,藏剑山庄都有资格带她回家。
叶晖不知晓唐无乐用了什么方法才征得了家中长辈的同意,同意这件在他看来着实有点荒谬的事情。
木舒的逝去对于藏剑与叶家来说都是一个惨痛的打击,庄中白幔未去,日子却忽而变得味如嚼蜡,惨白透明。对于叶家五子而言,人生这样多的悲喜,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雨,没有什么伤痛能比亲人的逝去来得更加铭心刻骨。他们曾经为叶婧衣的先天不足之症伤透了脑筋,为她的失踪绞碎了心肠,但是风霜雪雨过去,叶婧衣仍然回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个一直不曾远去的幼妹,却从此只能埋葬在回忆里。
作为兄长,他们自认对这个命运坎坷的幼妹是百般疼宠,万分珍惜的,但是直到她从生命里消逝而去,才惊觉仍然是不够的。
十八年的岁月如水,看似漫长,但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却又好似少得可怜。
参加完木舒的葬礼,朱七七和花满楼等人也应当告辞离去。木舒与三位挚友之间的往来向来是飞鸟传信,虽然因为山高路远而导致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是都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虽说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看着昔日的玩伴转眼间便躺在棺材里安然地沉眠,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以及难以置信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那人的音容笑貌都在记忆里酝酿出苦涩的气息。
而当叶英唤他们过去,并将木舒留给他们的礼物转交给他们时,这份酸涩几乎压抑不住地翻涌了上来。
木舒留给朱七七的是红线偶人,留给花满楼的是能治愈双目的药物,而留给西门吹雪的,却是这个这个综武侠世界里所有顶尖剑客的故事。朱七七也好,花满楼也好,西门吹雪也罢,他们都是人生十分完满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是以木舒只能给他们一些自己能给的,这些东西对于三人而言并非雪中火炭,而是锦上添花一般的圆满。
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有花满楼,重见光明本已是他今生无望的追求,但他的挚友却轻描淡写地将之送到了他的手中。相识的时日已是不短,但他们并没有为木舒做过什么,反倒是最需要照顾的友人在最后的时光里仍然念着他们的好。
朱七七几乎是嚎啕大哭了起来,她向来刁蛮任性,肆意妄为,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也险些害了旁人。一直这样懵懂而天真地活着,她不知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悟,是她的好友一直在旁边敲打她帮助她,才不至于让她犯下后悔终身的错事。
——是她太没用了,竟然让她到生命的尽头都还为她操心着。
昔年桃花春愈旧,故人难留,一朝回首万事休。
“以后我要见她,是不是得去蜀地了?”朱七七抱着木舒赠送的红线偶人,坐在马车里默默地流泪,“她是尘世间最不该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是她却偏偏死了。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见不得人好呢?”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
他其实有很多未解的疑惑,有很多事情想要弄个清楚分明,但是那人死了,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长眠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便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他一直不曾告诉她,他虽然算不上过目不忘,但也记性极好。更重要的是能让他在乎或者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而不凑巧的是,她七岁那年讲述的故事,是他为数不多能记住的事情之一。
朱七七说得对,她的确是尘世间最不该死的那一类人。
短暂的一生活得那样的疲累,最终带着一身的秘密永远沉睡在棺材里。
今年的冬天,真的冷极了。
西门吹雪转头看向车窗之外,碎雪如絮的天幕,远远便能看见西湖水面上断桥残雪的美景。冬日的太阳有些微的暖意,却终究抵不过严寒,洒在身上只是微微的暖。阳光透过枝叶扶苏泼洒下点点斑驳的光,依稀像是那人笑起来时的模样。
是了,那人没有最美的容貌,却一直有着最温暖的笑。
她的一生或许并不漫长,但一直在倾尽全力,为他人的回忆增添哪怕仅有分寸但也弥足珍贵的暖意。
——就如这冬日曦光一般模样。
第七卷 生如骄阳,熠熠煌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家平之
恒山如行,泰山如坐, 华山如立, 嵩山如卧, 唯有南岳独如飞——此为衡山,天下五岳之一, 其壮丽秀逸之处言语难尽矣。虽不及泰山之雄,不及崇山之峻,却是五岳最秀, 山水奇丽。更有一分“满窗明月天风静, 玉磬时闻一两声”的幽静, 令人心旷神怡。
衡山之上有五岳剑派之一的衡山派,掌门莫大, 可为如今大理国内正派十大高手之一, 其治下的村庄民镇亦可算是安宁。